二战美日太平洋大对决——银色魔弹
占领硫黄岛之前,美国的对日轰炸行动始终是雷声大雨点小,既不足以炸得对方跳起脚来,与美国人想要达到的战略目标也相去甚远。就连李梅都对他的轰炸机部队很不满意:“这支部队被吹得神乎其神,实际上却没有真正取得多大的轰炸效果。”
如果李梅继续放任这种状态,不光重用他的陆军航空兵总司令阿诺德会大失所望,整个战略轰炸方案也将被彻底抛弃。再延伸开去,陆军还会失去对B-29的掌控,这种二战中最昂贵的武器非常有可能落入海军之手,从而使得陆军建立独立空军的梦想化为泡影。
他必须得多动动脑子了。
因为患有轻微的面瘫症,李梅似乎永远都紧锁着眉头,在思考着什么,而在旁人的眼中,这位高大健壮的空军将领也确实就是一个思想者。一位部下说起李梅:“他好像没有太拼命工作,但他比我所见到的任何人都善于思考。”
就轰炸机的性能而言,B-29是无可挑剔的,它拥有飞机发展史上的许多个“最”,即机体最大、最长、最宽、最重、最快,飞行距离也最长。阿诺德因此视之为结束战争的银色魔弹,他把爱将李梅从欧洲调来太平洋战场,为的就是要证明B-29有打胜仗的能力,以及美国耗费在B-29制造上的巨额投资能够见到成效。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来自于西伯利亚的妖风
战术恰当与否,引起了李梅的反思。当时,美国空军采用的是高空精确轰炸战术,这种轰炸战术在欧洲战场被证明是成功的,由于装上了新的高科技瞄准器——诺登轰炸瞄准器,轰炸机可以精确锁定目标,从五英里的高空一溜烟投下炸弹。李梅曾参与过对德国的战略轰炸,对此有切身体会。
可是当高空精确轰炸移至日本时,却出现了严重的水土不服的现象。B-29的飞行员常常会被一种神秘风暴袭击,变得无所适从:如果B-29与风向垂直飞行,飞机就会向两边“滑动”,脱离原有的攻击区域;如果逆风飞行,飞机就成了不会移动的靶子,非常容易被防空炮火击中;如果顺风而飞,速度又太快,根本没法使用诺登瞄准器进行瞄准。
这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妖风有一个学术名词,叫气流风。日本自恃有神风护佑,气流风发作时,真像有众神发威在保护着这个“日出之国”。
怪力乱神那一套,不是李梅需要考虑的,他所想到的,只是如何避开不利条件——既然气流风在高空才会出现,那我们就到低空去!
这架B-29轰炸机在轰炸日本本土时遭到猛烈攻击,导致液压系统损坏刹车锁死,在降落的时候断成两截。B-29的一大优势就是飞得高,地面高射炮中只有口径最大的才能达到它的飞行高度,若降低高度,必然会让B-29面临极大危险
听说要实施低空轰炸,B-29的飞行员全给吓傻了。为什么要高空轰炸?无他,就是要防止被地面炮火击中。飞行员在三万英尺的高度盘旋时,可以通过俯视地面来看清高射炮阵地向他们射击的情况。现在倒好,等于是直接飞进对方的黑色炮火圈了,这就好像是让士兵突然离开散兵坑和掩体,朝着子弹飞来的方向猛冲一样。
这是要让我们去送死,去自杀啊!
李梅解释说,他不是让大家白天去轰炸,是晚上去。日军夜间防空火力极其薄弱,正好乘虚而入,而且晚上也不可能遇到大量日军战斗机的拦截。
这么说了,大家还是怕。美军的高射炮专家也告诉李梅,这么做将失去70%的B-29轰炸机。
可李梅不但真的要去做,还推出了更为大胆的举动,他下令卸除B-29除尾炮以外的所有武器,这样每架飞机就可以多带2700磅凝固汽油弹——那种在美军攻占硫黄岛的折钵山时,曾产生过令人毛骨悚然效果的新型燃烧弹。
其实早在二十多年前,美国著名的空军理论家米切尔就曾预言,美国会用燃烧弹来收拾日本。原因是日本城市密集,纸张、木头和其他易燃烧的建筑物遍地皆是,只要将燃烧弹投射到这些最易遭到攻击的大片目标上去,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整个城市化为灰烬。
1940年初,在中国一手创建“飞虎队”的陈纳德致信阿诺德,提出了相同的建议,他指出,只需出动500架美军飞机,向本州和九州投掷燃烧弹,就能烧毁日本的工业心脏。
阿诺德回信说可不能这么干,美机应该打击军事目标,怎么能随便空袭城市和平民呢?
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已经变成了像魔鬼一样的国家,“美国就像狼群一样吼着要轰炸日本”,很少有美国人在意轰炸行动是否野蛮了。可是阿诺德和他的陆军航空兵还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主张“理想轰炸区域应该包括合法的军事目标或者是离军事目标最近的地方”。
李梅的办法是先斩后奏。在实施夜间低空轰炸和使用凝固汽油弹之前,相关计划,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华盛顿方面和阿诺德。
阿诺德于李梅有知遇之恩,他不能因为计划的失败而坑了这位上司。他已经想好了,只要不预先向阿诺德报告,阿诺德就可以不因此承担责任,一旦计划失败,劳而无功,那么后果至多也只是自己被免职或上军事法庭而已,阿诺德还可以指派他人接替,并有机会从中获取想要的战果。
日本大部分是山区,工业和人口主要集中在沿海城市。美国对日轰炸的目标之一就是通过轰炸城市,来摧毁日本的工业。这次李梅选择了东京作为大规模夜袭的第一个试验对象,只要对东京的轰炸能够成功,他就可以把同样的模式复制到其他城市中去。
这是一个巨大的赌注,李梅是在用自己的前途以及麾下的300多架B-29和3000名空勤人员作为赌注来冒险。从此,李梅指挥的这次对日空袭行动就被称为“李梅赌注”。
无人能活着回来
3月9日,李梅正式向飞行员下达任务,准备以东京为目标实施一次夜间低空轰炸。交代完任务后,他强调:“我把你们送到5000英尺的高空,不带枪炮和弹药。”
飞行员们听完之后如堕冰窖之中,一股冰冷的恐惧感直逼心头。大家都觉得,李梅下达这样的命令一定是疯了,至少是丧失了理智。要知道,在4000~6000英尺这个高度,日本人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用高射炮把他们给打下来。
有人把李梅的命令当成了死刑判决:“天哪,这真是残酷至极,他(指李梅)的胆量,我们的鲜血。”还有人已经在抗议:“这会将飞机置身于炮火之中,飞机的设计不适合这样。我们不懂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李梅在做出一项决定之前,通常都会倾听别人的意见,而自己一言不发,但只要他决心已定,就不会为之改变。他毫不犹豫地继续向飞行员们下达命令:“你们要驾驶着B-29轰炸机往前冲,击中目标,如果没有击中,你们就要被解雇!”
夜间轰炸,要想精确锁定目标是不可能的,飞机只能不加区别地狂轰滥炸。李梅非常清楚这一点,他告诉飞行员:“不管你们多么小心,你们都会炸死许多平民,成千上万的平民。”
这是不得已,然而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必须的。同样是实施轰炸,日本和德国的情况大不相同,德国工业集中,摧毁几个固定目标,就能摧毁它的工业体系。在日本的城市里,许多家庭就像车间一样,为附近的工厂生产组装零件,而每个工厂又如同根系成网状的大树,延伸至周围生活区,既吸纳工人又搜集零件。换句话说,日本工业的三分之二都分散在家庭作坊以及只有30个工人——甚至不到30个工人的小工厂里。要摧毁它的工业,就得把这些小工厂全部炸掉,也就必然殃及一个个平民家庭。
屠杀平民必然牵扯到是否道德的问题,飞行员在轰炸时不可能不心存顾虑,李梅的理解是:“任何战争都是不道德的,你要让这些问题困扰了你,就不是好士兵!”
他进一步阐述说,如果美国空军不能摧毁日本工业,陆军就要被迫直接进攻日本。“想想看,那样的话,会有多少美国人丧命?有人说会达到100万!”
李梅问飞行员们:“你们是想杀掉日本人,还是让日本人杀死我们美国人?”
没人再吭声了。李梅讲话非常简捷,四两拨千斤,就让人知道他肯定考虑过所有的选择,然后才选择了唯一的最佳方案,大家只需执行,其他完全不用多管。
当天下午5点34分,在李梅的参谋长鲍尔斯准将的指挥下,334架B-29轰炸机从塞班岛和提尼安岛的机场起飞,呼啸着向东京飞去。
起飞前,飞行员们的心情都非常沉重,不说哭丧着脸,反正没有一个人有好脸色。留在后方的战友纷纷到停机坪跟朋友进行告别,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再也见不到老伙伴了,“无人能在这样的高度飞行而活着回来”。
外面刮着风,天很冷,B-29在低空的空气湍流中颠簸着前进,快到东京时,天气才开始转好。飞行员将无线电调到“东京玫瑰”,他们听到电台中一位军队发言人正在提醒东京居民,说明天就是建军节,东京市中心将举行游行,为此大家要打起精神。这位发言人最后说了一句:“黎明前最黑暗。”
晚上的东京夜空满天星斗,街道上已没有什么来往车辆和行人,大部分商店和戏院都上了门板,但这座城市并没有睡着,人们还是挺“精神”的。
不过现在东京城的不眠不休,却与美机轰炸无多大关联,那都是日夜加班加点的家庭小工厂在开工。“东京玫瑰”也只是让大家做好第二天游行的准备,没有说晚上会遭到轰炸,按照它的报告,美机仍在距东京80千米处盘旋,眼下不会有任何危险。
“火焰风暴”
3月10日零点15分,由最有经验的飞行员驾驶的两架导航机交叉飞过目标上空,一齐投下成串燃烧棒,在地面上勾画出了一个燃烧着的X形图案。
紧随其后的是飞行队主力,三架一组,对准“X”进行轰炸。B-29装有定时器,能够保证飞机每隔50英尺便投下500磅汽油弹,这样的话,每架B-29的载弹量都可以覆盖宽350英尺、长2000英尺的地带。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日军战斗机没有一架起飞迎击。探照灯疯狂地朝上空照射着,高射炮弹一个接一个开花,可是仍然毫无效果。
究其原因,日本的防空炮射程只能达到5500英尺,其他的防空设施虽可达到1万至2万英尺,有的甚至还在2万至3万英尺之间,但唯独缺乏5500英尺到1万英尺之间的防空设施,因为根本没人想到美机会在这种高度飞行,除非疯了。
“疯了”的李梅歪打正着,成功找到了日本在防御上的最大漏洞。
正在进行轰炸的B-29机群,机翼下方即为富士山
在发起轰炸行动之前,为检测汽油弹的杀伤力,美国专门在犹他州盐湖城的一处实验场建立了“小东京”。
东京的特点是木屋多,特别容易引起大火,由于东京最早的名字叫江户,有人便给这些火灾起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叫作“江户之花”。美国人要看一看汽油弹能否引爆“江户之花”,他们将曾在日本工作过的木匠和建筑设计人员组织起来,以真正的日本木头为原料,在“小东京”修建了24个日式房间。房间装修力争原汁原味,家具全是真的,工作人员还从夏威夷运来了当时已很难弄到的日式榻榻米地板,衣柜里也全部挂满了衣服。
飞机向“小东京”投放了不同类型的汽油弹。它们中的大多数虽然燃烧强烈,但往往仅能点燃一个单独区域,只有一种M69型号的汽油弹可以超越这种限制,它不只能点燃一处地方,还能形成久不停歇的燎原大火。
这次轰炸机带来的就是中选的M69。人们用苏芬战争时的苏军燃烧弹为之命名:莫洛托夫面包篮。从外形上看,它跟普通炸弹似乎没有半点关系,那是一种六边形的管子,管子中填满了装在袋里的凝固汽油。M69上还系了一条三英尺长的飘带,用以减缓降落速度,防止落得太快而直接进入建筑物和地下室。
由于先前B-29对东京造成的破坏不是很大,日本老百姓对这种“超级空中堡垒”并不是特别恐惧,他们将之称为“蜜蜂”。有人到农村买食品,还敢停在路边观看渐渐飞来的“蜜蜂”,看着它们“像一群群珍珠色的鱼在海洋中游动”。
当“蜜蜂”像巨龙似的铺天盖地而来,汽油弹下雨一样倾泻时,地面上的人全都惊呆了,他们争先恐后地跳进了家用防空洞。这个时候,还没有人想到“蜜蜂”所下的蛋会与以往有不同,他们只注意到汽油弹不是直接落下,而是慢慢飘下来的,就像是银色水流的瀑布。有人一边向天空张望还一边打趣:“真好看!”
然而很快,“莫洛托夫面包篮”就彻底打破了任何美学上的构思和臆想。M69一触及地面,红色的火焰瞬间燃起,它们从一幢建筑物跃至另一幢建筑物,把城市的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
东京虽有8100名经过训练的消防员和1117件救火器材,各个角落也都储有消防用水,但根本不足以阻挡大火的蔓延。仅仅半个小时,消防队就全垮了。在一些消防站内,只剩下烧焦的尸体和消防车。
人们被迫放弃了灭火的企图。大火更为骄狂,它的灼热气浪与冷空气形成了强劲的对流风,风速高达每小时50千米,形成犹如从地狱蹿出的“火焰风暴”。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大火所过之处,几乎将所有东西都点燃了,连金属都被高温熔化,在令人窒息的高温中,人和木头都在燃烧!
许多躲在防空洞里的人都被活活烤死了,有的人脸上还显露着粉红色。四下奔逃的人群更是在劫难逃,大火蔓延的速度比猛兽还快,而在大火冲近之前,滚滚而来的热浪就已经把人击倒了。
很多人认为水能灭火,于是不顾一切地跳进附近的池塘和河流中,但是大火形成的高温将池塘里的水也煮开了。池塘就是大锅子,试图在水中避难的人全被滚烫的水活生生地煮死了。
就连投弹的美军飞行员都闻到了一股血肉烧焦的味道,那是在地狱中才能看到的情景。大家心里都很难受,但是正如李梅曾告诉过他们的:“要赢得战争只能这样,特别是全面赢得战争。”
在飞行队出击后,李梅一直在他位于关岛的指挥部内焦急地等待消息,他一边抽着雪茄烟,一边来回踱步,时不时地还看一看表,嘴里喃喃自语:“我们应该收到鲍尔斯的报告了,看来他们遇到麻烦了,都是我的错!”
李梅素以沉稳和镇静自若的风格闻名空军,可这时连他的助手克斯勒准将都看出了他的焦虑,只能不停地在旁边进行安慰。
克斯勒劝李梅去卧室睡一会儿,反正急也没用,李梅回答:“我睡不着。通常我的睡眠很好,可今天晚上不行。”
到了1点15分,仍然没有收到报告。难道真的赌输了?李梅感觉自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拭去满头的汗水,对克斯勒说:“这次轰炸行动都出自我一个人的决定,由我承担一切责任,我将向华盛顿报告。”
话音刚落,通信军官推门送来了鲍尔斯的报告。听完报告内容,指挥部内一片欢呼。
看上去不错
鲍尔斯报告:“已经投弹,目标地区一片大火,高射炮火由密到疏,极少战斗机。”
在轰炸过程中,鲍尔斯乘飞机在高空来回巡弋,他拍摄了大火燃烧的照片,并不断感慨:“我从没见到过像东京这样的场面!”
李梅如释重负,但他知道自己的这次赌博还没到最后见分晓的时候,中间可能还会出现许多问题,因此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直到侦察飞机带着照片返回,确证空袭行动取得圆满成功,他才露出了笑容:“看上去不错。”
2点37分,飞行队结束轰炸飞回大本营。在他们身后,蔓延于东京的烈火还在燃烧,“火焰风暴”仍在继续。
在此次轰炸行动中,除美军铁定要抹掉的22座工厂全部被毁外,东京建筑物的25%、中心商业区的63%、工业区的20%被彻底烧毁。仅仅根据尸体辨认,官方统计就有8.3万人死亡,40万人受伤。这是战争史上单独一次轰炸造成的最大伤亡和损失,比后来日本在广岛和长崎遭受的原子弹轰炸的损失总和还要大。
被汽油弹攻击后的东京市区。美军计划要抹掉的全抹掉了,剩下的都是非轰炸目标
专家曾警告李梅,轰炸行动会给美军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失,但实际上伤亡率只有5%,与预测的70%相去甚远。飞行队有九架B-29被击落,五架被重创,受重创的飞机均在近海迫降,飞机上的大部分空勤人员也被美军潜艇救起,最后安全返回了基地。
依靠更加神乎其神的赌术,李梅一举扳倒了神风。
在后方,他的上司阿诺德已经心脏病发作住进了空军医院,原因就是获悉了李梅所下的赌注。空袭成功的消息让老爷子坐在病床上都笑了起来,他给李梅写信,第一句就是“致我亲爱的李梅”,然后是“我高度赞扬你和你所指挥的军队的出色行动”。
一人有福,托带满屋,整个美国都在为之沸腾。原先最让李梅和他的飞行员们纠结的就是道德问题,用一个参与轰炸的飞行员的话来说:“我们没想往人身上扔炸弹,可是当你在3平方英里的区域轰炸22个军事目标时,你不可能既击中目标又炸不死人。”如果美国公众知道飞行员们曾往平民区倾倒汽油,他们肯定会控诉的,而且按照美国的传统价值标准,也绝对有理由进行控诉。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发生,事实上,到了1945年,几乎每个美国人都同意,落在日本和德国土地上的炸弹都是这两个国家罪有应得。
到二战接近尾声,德国眼看着就要败了,可是太平洋战争却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战斗一天比一天惨烈,美军越靠近日本本土,行动就变得越困难,前线子弟兵过着如同炼狱一般的日子,而且还看不到尽头,美国政府和民众异常焦灼不安,他们寄希望于通过对日轰炸达到摧毁日本的目的:“不要给它的工厂留一块瓦片,直至在日本再也看不到一台电动机、蒸汽机或柴油机,看不到化工厂,连一本讲这些东西怎么生产的书也毁掉。”罗斯福的儿子兼顾问艾略特·罗斯福更是公开声称:“要炸得日本只剩一半人口!”
李梅轰炸东京,按照《时代》杂志的说法,便是“梦想实现了”,美军可以用燃烧弹,“把日本的城市像秋天的落叶那样烧掉”。
即便美国这样的自由社会,此时敢用人道主义的名义公开出来为日本平民辩护的,也只是极少数。在舆论的广泛支持下,华盛顿方面指示李梅,虽然报界不乏质疑的声音,但完全用不着去理会,“我们督促你继续猛烈袭击,这对根除敌人国内的工业是完全必要的,这是一种战略轰炸”。
就连阿诺德也通过写信来鼓动李梅:“如果需要的话,你将能够摧毁所有工业城市。”
既然起了风,少不得要再下些雨,加上又卸除了思想上的包袱,李梅自然没有收手的道理,他下令展开更多的火攻战:“我想在未来十天里击垮日本所有的主要工业城市。”
3月10日晚,317架B-29轰炸名古屋,尽管名古屋的消防设施比东京还要先进,仍然遭到惨重损失,市中心5平方千米的区域化为灰烬。
至3月19日,美军共出动B-29轰炸机1600架次,投掷燃烧弹近1万吨,名古屋、大阪、神户有83万平方千米的地区被烧成白地。
十天为期,李梅暂时歇了下来,而歇的原因,其实是储存在马里亚纳基地的燃烧弹已经全部消耗光了!
往死里整的节奏
假如日本人有足够理智,东京等城市也许永远都不会遭到空袭。先前美军攻占马里亚纳群岛以及对德国的轰炸,都已经表明,美国完全有能力毁灭日本所有城市。就在东京被炸后,消防长官还向天皇汇报,表示他和他的部下在大火面前无能为力。
问题就在于日本始终不肯承认他们已经失败。尽管从他们无精打采的脸上,完全可以看出这些潜藏的想法,但就是没有一个日本人允许自己说出“日本败了”的话。
有这些潜藏想法的人中,就包括裕仁天皇自己。在空袭东京结束八天之后,天皇穿上元帅服和军靴去调查伤亡情况,他看到了焦土和死尸,然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就乘着轿车返回了皇宫。
天皇不会说“日本败了”这样的话,不过有人得倒霉了。
这个倒霉蛋就是小矶。这位过渡首相自任职起屁股下的交椅就不稳当,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便把战争出现转机当成了自个儿胸口上的一抹护心毛——用于金刚护体当然不可能,但一遇到反对声,至少还能拿出来挡挡煞吧。
丢失硫黄岛和轰炸东京,顿时让这撮护心毛也变得一钱不值,无论主战派还是“蠢蠢欲动”的求和派,都对小矶失去了信心。裕仁天皇对此十分不安,他召见内大臣木户幸一,让木户出面召集重臣征求意见。
到了这个时候,所谓的重臣们也没几个敢讲真话的。说好听点儿,这叫事关国之大体,所以出语谨慎;说难听点儿,就是明哲保身。木户问什么,回答都是东不着边,西不着际,弄得木户始终不得要领。
只有前首相近卫还算坦率,他当着天皇的面表态承认:“尽管十分遗憾,我认为日本这场战争已经打输了。”近卫提出的办法,是先用政变将军队里的“死硬派军国主义者”一网打尽,然后再直接与美英谈判。
政变太吓人了。天皇和木户都不能接受,他们能接受的是与盟国展开和谈。
其实小矶私下也想过和谈。他认为要体面地与美英谈判,关键还是要与中国的蒋介石言和,可问题是小矶没有这方面的路子,难以得其门而入。
意识到自己的内阁岌岌可危,小矶仍试图挣扎。他用丢卒保车的办法,向天皇和木户建议对内阁进行大改组,但对方反应非常冷淡,基本上是不把他当回事,天皇只对垂头丧气的小矶说了一句“慎重研究”,就把他给打发走了。
天皇的话很婉转,那就是要小矶下课滚蛋的意思,拎得清的,就应该赶快卷铺盖准备走人。可小矶并不是一个拎得清的人,他找到裕仁的叔叔东久迩宫稔彦王,对东久迩宫夸口说,只要把杉山换掉,让他兼任陆相,就“会把这场战争打好”。
不知道东久迩宫有没有转述,反正天皇仍是不表态,而小矶面对的,也依然是要把他往死里整的节奏。
一气之下,小矶便对木户说:“我明天就辞职,你们抓紧时间另请高人吧。”
内大臣最重要的职能就是挑选新首相。4月5日,小矶正式向天皇提出辞呈,木户则分别试探了四位军方大佬的态度,他们分别是陆军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陆相杉山元、海军军令部总长及川古志郎、海相米内光政。
木户希望这四人中有一人能站出来主持局面,但四人都掌握战争中枢,知道战争已经打不赢了,谁也不愿意接下这烂摊子。米内倒是给木户推荐了一位——海军大将铃木贯太郎。
铃木做过裕仁的侍从长,天皇曾亲切地称他为“亲父”,木户觉得这个推荐人选还算靠谱。如果在平时,木户可以直接向天皇提出建议名单,但这回的新首相人选不比其他,不仅要进行和谈,还要能够被陆军接受,也就是说,要避免小矶身上的所有弊端,木户不得不慎之又慎,他决定召集重臣议决。
下午5点,重臣们都被召到皇宫。东条第一次以重臣身份出席会议,他一开口就咄咄逼人:“战争期间政府更迭频繁不好,下届内阁必须是最后一届!目前,国内有两股思潮,一派人认为为了确保国家的未来必须打到底,另一派人则想迅速实现和平,即使无条件投降也在所不惜。我认为我们必须先解决这点。”
东条的态度很明显,他反对任何主和派人士组阁。其他重臣没他这么不着调,但又不愿意跟东条公开冲突。
海军大将冈田启介支持铃木当选,他打起了圆场:“下一届内阁必须考虑各种各样的问题,和战问题不能在这里决定。”
室内一阵沉默。有人开始假惺惺地附和东条,说战争一定要打到底,更多的人模棱两可,能打太极就打太极。
当天主持会议的是铃木,眼见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议而未决,他便建议从重臣中选择一人担任首相,并且提出了近卫:“当首相是很累的差使,我想请我们当中最年轻的近卫公爵出任。”
近卫哪里肯蹚这股浑水,马上就谢绝了,于是铃木便被作为木户和冈田的意中人选被提了出来。
听说将由铃木组阁,在座各位都表示赞成,只有东条不同意,他提议由陆军教育总监畑俊六元帅出任首相。
马上水到渠成的事,没想到被东条横插一脚,木户努力控制着自己的不满情绪:“我个人意见是,希望铃木阁下能出马。”说着,他把脸转向了东条:“我们必须以比你更大的视野来看待时局。”
东条一直认为,木户是促使他下野的罪魁祸首,现在木户语含讽刺,新仇旧恨便一齐涌向心头。他双眼瞪着木户:“挑选首相)要非常谨慎。不然,我怕陆军会不服,如果是那样,新内阁就会垮台。”
东条想用这句话来吓倒木户,不料反而把木户给激怒了:“陆军不服可是非常严重,你自己是否也这样想?”
东条哼了一声:“我不能说我不这样想。”
木户怒不可遏:“这次会议的气氛确实是充满反军情绪的。国民也许会不服从陆军!”
冈田也大声说:“在这样一个危急关头,一个曾当过首相的人怎敢说陆军会不服?”
东条也知道话说得过了头:“对不起,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我的意思是说,陆军不会同意这样的人选。”
在取得会议大多数人的支持后,木户进呈天皇,通过了新首相的提议。晚上10点,铃木被召进天皇的书斋,裕仁只对着这位海军大将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命令阁下组阁。”
铃木并不想接受这个差使。他是个老资格军人,早在中日甲午战争时,就作为水雷艇艇长率部突入威海卫,到了日俄战争,已经是颇具声望的驱逐舰队司令了。只不过好汉难提当年勇,铃木时年78岁,连背都驼了,而且他也知道新首相有多难当——和谈,军队不乐意;不和谈,军队又打不下去,最后他只会是受夹板气。
铃木对天皇说:“陛下器重,我不胜欣喜荣幸。可我不过是陛下的一个卑贱海军军官,对于政治毫无经验,也没有政见。我恳请陛下宽恕,我不能领陛下大命。”
天皇笑了笑:“铃木,我懂得你的意思,也理解你的处境,但在紧要关头,除你之外,没有人能担当此重任。我委你以大任就是这个原因。”
铃木明白了,他不能辞职,天皇还需要由他来收拾残局。
4月7日,铃木成立了新一届内阁。多年混迹于日本官场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他宣布日本已经必败无疑,哪怕只对内阁宣布一下,他也会因此被迫离职或遭到暗杀。
为了能够维持下去,他只能玩弄一下“腹功”,即一面竭力寻求和谈,一面装得与东条一样要把战争进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