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惊叹号”(鲍·瓦西里耶夫)
那天早上把我惊醒的一是那些可怕的叫喊声(直到如今我也不能想象这就是胜利的欢呼),二是安娜·格奥尔基耶芙娜的呼唤声。
她把我晃醒,喊了一声:‘和平!和平了,小姑娘!……’说完就朝学校跑去。我转眼间就穿好了衣裳,脚跟脚跑了出来,扑进了和平的第一天,沿着这一天的街道,朝我们邮电分局迅疾跑去,因为我不是在家里过夜,而是在城市的另一端,在安娜·格奥尔基耶芙娜家里。人们都在喊,在哭,相互亲吻,所以我挣脱了拥抱又落进人们怀里,因此我是被亲吻个够,哭了个够之后,才跌跌撞撞来到自己同事们当中的,那里,也是人人洒泪,人人喊叫,谁也不听谁的,谁也不工作,只有报务员一面大哭,一面把下面几个字写在电文中:‘和平,惊叹号’。后来我们干脆把我们的邮电分局给关了,唱着,笑着,哭着来到大街上。我走到哪里,只要有可能,就用指甲把墙上的‘防空洞’牌子抠下来,我们就用脚跺这些牌子,在上面跳舞,跺地声和喊叫声混成一片。后来大伙儿饿了,先是决定在谁家聚餐,后来分局长想得更妙:要每个人从家里把能带的东西带来,这样大家既可以都重来上班,又可以欢聚一堂,同席共饮。
大家照办了。我拿了妈妈丧宴上吃剩的东西,有的拿土豆,有的拿维生素糖浆,有的拿素油,而老邮递员米罗诺芙娜则拿了一桶家酿酒——这酒是为儿子们回来而珍藏的,可是他们没有回来,我们又喝酒,又唱歌,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哭起来,也哭得喘不过气,一边数落、抱怨自己命苦——婆娘过节还会怎么样呢?大家已有几分醉意,而米罗诺芙娜——她一直叨念自己的儿子——则眼泪汪汪地睡着了。于是局长对我说:‘看看她的邮包,她昨天的信还没有送,一直在哭。’我伸手到米罗诺芙娜的邮包里(里面有个专门装信的袋子),掏出信来仔细查看,按地址分类,以便送时省事些,突然……
我写了‘突然’两字便把笔扔了,我想,这一切就象,这样说吧,就象文学作品里那样,没有‘突然’就不行,可是在我们生活中,这样的‘突然’往往比任何一部小说或电影中不知要多多少。我们生活中处处是‘突然’:您想嘛,实际上假若尤拉不是一气之下称我作未婚妻,我就不会给您写这封信的,因为无事可写,嘿,诸如此类的事多了,有什么说的,可我们不知怎么,总是不相信偶然,认为世间万事都有一定之规,都在预料之中,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然而谁能料到,在万分伤心的米罗诺芙娜(只有失去儿子的妈妈才会感到自己如此孤独可怜)的邮包里,会有一封给安娜·格奥尔基耶芙娜的前线来信呢?‘尤拉寄来的!’我喊了一声便猛地冲出门去。已是薄暮时分,我沿街奔跑。街上唱歌的人尚未尽兴,寡妇们和母亲们还没有哭够,伤员们还没有把缴获的‘瓦尔特’手枪里所有的子弹完全射入空中。我的心跳得如此厉害,我疾速奔驰,甚至感觉不到两腿在奔跑,仿佛是在地面上空飞翔。我两手把信紧紧贴在胸口上,而且放声大笑。
我不知道假若安娜·格奥尔基耶芙娜在家会怎么样。可是她还没有回来,于是我喘了口气,坐在台阶上。拿起路上一直紧贴胸口的信一看,发现信根本不是出自尤拉之手。霎时间,我的整个心都要碎了,有如刀割一样——这只有我们女人才知道,在我们心中突然出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如同钢鞭无情地抽在我们的孩子身上一样,抽在我们未来的,尚未来得及出世,尚未来得及离开母体的孩子身上一样。我展开信笺——这大家知道,信是不加封的,不是装在信封里的,是前线寄发的那种摺叠成三角形的信笺——读了第一句:‘亲爱的安娜·格奥尔基耶芙娜……’眼前的一切马上就飘摇模糊了。我把信叠好,插入胸衣内,让它贴心近些,然后便顺着台阶向上走去。走去?……不对,是向上爬,心里象刀绞一般疼痛。我是怎么爬上去的,记不得了,有几个台阶是跪着朝上挪的,不过谁也没碰上,而且顶楼的门开着,我躲进最靠里边的那个天窗下面。这时才又拿出信来。‘亲爱的安娜·格奥尔基耶芙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