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墓人(里尔克)
吉塔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说道:“可是母亲终究是死了。”
异乡人停下了工作,把身体靠在铲把上:“是啊,我也知道有个死了的女人。不过她是愿意死的。”
“对,”吉塔严肃地说道,我能想象,人是愿意死的。”
“大多数人都是想死的,因而有很少一些愿意活的人也死了;他们被拉走了,不问他们愿意不愿意。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吉塔,我跟许多人谈过话,掏了他们的心里话。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是不想死的。当然在讲的时候,有些人却说得相反,他们的恐惧使得他们更要这样说。可是有什么话人们是不说的呢。只是在这些话的后边有他们没有说出来的意愿,这个意愿就象从树上掉下来的果子一样,掉到了死亡的身上。这是无法加以阻拦的。”
终于夏天来临了。每当新的一天到来,只要小鸟刚一苏醒,就会发现吉塔在郊外跟这个来自北方的异乡男人在一起。家里人警告她,责备她,甚至企图用暴力和惩罚来阻拦她:可是这一切都是白费。吉塔就象一份遗产那样隶属于这个异乡人。有一次镇长,这个有着宽厚、而带有威吓性嗓门的强壮的人把他叫了去。“你有一个孤独的孩子,镇长先生,”这个异乡人对于所有对他的责难冷静地回答说,说时还微微鞠了鞠躬。“我不能阻止她到我这个离她母亲很近的地方来。我没有送过她东西,也没有对她允诺过什么,而且我从来不曾说过一个字叫她来过。”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恭恭敬敬,非常镇定。说完后,他就走了;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现在,花园里的花已经盛开,它们伸展到了四周的围篱外边,他付出的劳动得到了报酬。有时候,碰到下工比较早,人们可以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看着,天色怎样悄悄地,庄严地变成夜晚。于是吉塔问问题,异乡人回答。其间,当他们出现较长时间的缄默时,周围的事物就跟他们说着话。“今天我要给你讲一个男人的故事,他的亲爱的妻子是怎样死的。”有一次在这样的一阵沉默后,异乡人开始说道,他的交叠着的两手颤抖了起来。“那是在秋天,他知道,她会死去。大夫是这样讲的,不过他们也许会弄错。但是她自己,他的妻子早在他们之前就说过了。而她却不会弄错。”
“她愿意死吗?”吉塔问道,因为异乡人停顿了一下。
“她愿意的,吉塔。除了生命外她还想要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她周围总是有太多的人,而她愿意孤独。是啊,她愿意一个人。在她还是个少女的时侯,她可不象你那样孤单。当她结婚后,她才知道,她是孤独的,可是她愿意孤独,不过却又不想知道这点。”
“是不是她的丈夫不好?”
“他很好,吉塔。因为他爱她,而她也爱他。不过,吉塔,他们彼此却不能相通。人们是这样可怕地彼此隔得远远的。而那些互相爱着的人却又常常是离得最远最远。他们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他们相爱的人,但是对方却拿不到它们,在他们之间的某个地方有了障碍,而且积成了堆,最后使他们再不能互相看见,再不能彼此接近。不过,我原来想要给你讲的是关于那个死了的女人的事。她终于去世了。那是在一个清晨,她的丈夫没有睡觉,坐在她身旁,看着她是怎样死去的。她突然挺直了身体,把头抬了起来,她的生命仿佛整个体现在她的脸上,在那儿汇集了起来,她的表情就象成百朵鲜花。可是死亡来了,它一下把生命夺了去,就象从松软的粘土里把它拔出来一样,它把她的脸庞拉开,使它变成又长又尖。她的眼睛一直是睁开的,把它们合上,它们就象已经死了的动物贝壳那样,又睁了开来。她的丈夫不能忍受这一双看不见,却又睁开着的眼睛,他从花园里拿来了二个晚开的坚硬的瑰玫花蕾,用它们的重量压在眼皮上。现在眼睛果然合拢了。于是他坐在那里,长时间地眼睁睁地看着死人的脸。他看的时间愈长,就愈清楚地意识到:还有轻微的生命的波浪在拍击着她的容貌的边缘,然后又慢慢地退了下去。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在一个非常美好的时刻里他曾经在她的脸上见到过这个生命。他知道,这就是她最神圣的生命,而他没有能成为这个生命的知己。而死亡并没有从她那里得到这个生命。死亡为那些出现在她面容上的变化所欺骗;死亡只拿走了生命,随同她的柔和的侧面轮廓。但另外的这一个生命还在她身上;就在刚才的瞬息间这个生命还飘浮在她的宁静的唇间,现在它又退却了,静悄悄地流向体内,聚集在她的已经破裂的心上的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