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墓人(里尔克)
“好啊,好啊,原来是这个地方。”异乡人点点头,他慢慢地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打量着他的这块新地盘。“从前这里的掘墓人准是个老年人吧?”他问道。
“是啊,一个非常老的老人。他跟他的妻子一起住在这里,他妻子也很老。他死后,她就搬掉了,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异乡人只是说了声:“原来是这样。”似乎他正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可是突然,他转向吉塔说:“你现在该走了,孩子,已经很晚了。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不害怕,我总是一个人的。倒是你一个人在这郊外不害怕吗?”
异乡人摇摇头,他握住了女孩的手,轻轻地,小心地握住它:“我也总是一个人的——”他轻声说,就在这时,孩子一下屏住了呼吸,悄悄说道:“听。”于是他们俩听到,停息在墓地的荆棘围篱上的夜莺开始在歌唱,他们的四周充满了愈来愈响的歌声,仿佛这些歌曲为他们倾注了渴望和幸福感。
第二天一早,桑洛珂地方的新掘墓人开始了他的工作。他对自己职务的理解是很少见的。他把整个教堂墓地改了个样,把它弄成了个大花园。那些旧的坟墓失去了令人缅怀的忧伤气息,它们消失在盛开的花朵和颤动着的蔓须下边。路的另一边,本来一直是空空的,杂草丛生,他在那里砌了许多小花坛,看起来就象另一边那些坟墓的样子,这样,墓地的两侧就保持了对称。那些从城里来到这里的扫墓人,因而不能马上就找到他们亲人的墓址,甚至发生这样的情况:某个老妈妈在路右侧的空花坛旁跪了下来,哭泣着为他的儿子作并非徒然的老人祈祷,尽管实际上他却躺卧在另一侧的浅色白头翁的下边。而桑洛珂地方的人们,看到这个墓地时,也不再由于死亡的重压而感受到痛苦。一旦有谁去世(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春季多半是老年人),送葬的路程还是延伸得很长,而且凄凄切切,而在郊外的情景却总是象个小小的,静悄悄的节日一样。仿佛花儿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这个地方,很快就把黑色的墓穴盖满了,以致人们可以认为,大地之所以张开它的黑色的嘴巴就为的是要说:花,成千成百的花!
吉塔眼看着发生的这一切变化;她差不多总是跟异乡人一起待在郊外。他工作的时候,她站在他旁边,问着问题,他就回答着。对话是在挖土的节奏声中进行的,铲子发出的噪声常常打断他们的谈话。“远着呐,从北方来,”异乡人在回答一个问题。“从一个岛上,”说着他弯下腰,拔掉野草,“从一个海那边,从另外一个海,这个海跟你们这里的海(在深夜,有时候我能听到它的呼吸,尽管它相隔有二天多的路程)可不一样。我们的海是灰色的,而且是残暴的,它使那些居住在它边上的人们不幸而沉默。一到春天,暴风雨就没完没了,在这样的暴风雨下是长不出什么庄稼来的,于是五月份就一无所获地白白过去。而到了冬天,却又有冰封,使所有住在岛上的人都变成了囚徒。”
“许多人住在这岛上吗?”
“不很多。”
“有女人吗?”
“有。”
“孩子呢?”
“有,也有孩子。”
“死人呢?”
“有很多的死人,因为大海带来许许多多的死人,在夜晚,它把他们冲到海滩上。谁发现他们的话,他是不会感到惊讶的,只会象早就知道似地点点头而已。在我们那里有个老人,他会讲述某一个小岛的故事,这个灰色的海洋给这个小岛送来这么多死人,以致那些活人反而没有了地方。他们象是被死尸包围了一样。这也许只是一个故事,或者讲这个故事的老人搞错了。我可是不相信这个故事的。我深信,生命要比死尸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