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鸟(夏目漱石)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三点钟左右。我把大衣挂在正门处,想沿着廊庑进书房,步至廊庑时,看见鸟笼坐在套箱上,但是文鸟已翻落在笼子的底上,两条细腿僵直地并在一起,同身体成一直线地伸着。我走到笼子旁边,凝视着文鸟,它那黑黑的眼睛紧闭着,眼皮呈淡青色。
食盂里全是谷皮,不见一颗可啄食的谷粒,水盂也干得盂底都发光了。西落的太阳光透过玻璃门,正斜照在鸟笼上,笼架上涂的漆——正如三重吉所说的那样——不知何时已褪去了黑色,呈现出红色了。
我望着被冬日着上了红色的笼架,望着空空如也的食盂,望着那两根徒为笼中桥梁的栖木,望着横躺在桥下的僵硬了的文鸟。
我弯下腰,用双手捧起鸟笼,走进书房,把鸟笼摆在十铺席大的书房的正中央,在笼前正襟危坐,打开笼子的门,伸进我的大手握起文鸟,感到它那柔软的羽毛已冷透了。
我把拳着的手退出鸟笼,然后张开手掌,见文鸟静静地倒在我的手掌上。我摊开着手掌,盯着死去的文鸟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我把它轻轻地放在座垫上,用劲击掌唤人来。
十六岁的女仆叫着“来了”,以手触地,在门槛旁听命。我突然抓起座垫上的文鸟向女仆面前抛去。女仆俯首看着地面,默不作声。我睨视着女仆,说道:“都是你不给喂食,鸟儿终于死掉了。”女仆仍然默不作声。
我转身面向写字台,给三重吉写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面是这样几句话:“由于仆人没有喂食,文鸟不幸死了。把本无所乞求的生命关在笼子里,连喂食的义务都没有尽到,实在是残忍之至。”
我吩咐女仆,“把信寄掉,把这鸟儿给我拿走!”女仆问道:“拿到哪儿去?”我怒斥道:“什么地方都行!随你的便就是了!”女仆见状,惊恐地拿起鸟儿往厨房那边去了。
不一会儿,后面的庭园里传来孩子“埋文鸟、埋文鸟”的嚷嚷声。还听得扫庭园的花匠说道:“小姐,你看这里好不好?”我感到颓然,在书房里动起我的笔杆子。
次日,我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到了十点钟左右才起床。洗脸时,我朝后面的庭园看去,见昨天花匠说话处的附近竖有一块小告示牌,它同一株翠色的木贼草并立在一起,但要比木贼草矮掉一大截。我穿着庭内木屐,踩碎太阳阴影里的地上霜,走近前去一看,这块小告示牌的正面写着:“严禁登此土堤”。字是笔子(11)的手迹。
午后,三重吉来了回信。只写着:“文鸟真是可怜。”至于仆人可恶和残忍什么的,他是只字没提。
【鉴赏】:
和漱石的代表作《我是猫》等长篇相比,《文鸟》近似一篇闪烁奇光异彩的精美小品。写于作者进朝日新闻社以后的创作鼎盛时期,内容有虚有实。如漱石与得意门生三重吉和有美男子之称的丰隆的亲密交往、搬到早稻田及创作长篇小说等情节都是真实的故事。对文鸟饮水、啄食、鸣啭及鸟笼、鸟箱的白描具有写生的特点,充分显示漱石观察细致、落笔准确、比喻奇特、生动传神的才能。如:布满文鸟眼睑周围的细筋,“仿佛镶嵌着粉红丝线”。鸟爪则是“晶莹如珠”。鸟嘴的喙尖“呈象牙似的半透明的白色”。它啄食时发出很有趣的声音,仿佛小如紫花地丁的小人用金槌不停地敲打玛瑙围棋子。沐浴时则如皇室偶人在陈列台上行进时裤裙褶皱摩擦作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