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鸟(夏目漱石)
食盂里还有着谷粒,水盂里还有着水,文鸟感到很满足。我既没有换食,也没换水,折回书房了。
午后,我又步入廊庑,我本打算趁这饭后活动的机会,顺便沿着这十来米长的回廊边散步边看看书。可是一看鸟笼里,谷粒已经不到三成,水也完全混浊了。我把书本扔在廊庑上,赶紧给文鸟换食、换水。
次日,我又迟起了。而且在洗脸、吃早餐的这段时间里,都没朝廊庑望望。回到书房之后,我心里想:也许会象昨天一样,家中的仆人已把鸟笼取出来了。于是我探脸望望廊庑,果然不出所料,鸟笼已取了出来,而且谷粒和水都是新换的。我终于放心了,把头缩进书房。这时候只听得文鸟鸣了两声“千代、千代”。我便把缩回来的脑袋再次伸出去,但是文鸟没再鸣叫,而是现出诧异的神情,越过玻璃门眺望着庭园里的霜。最后,我还是回到了写字桌前。
书房里,依然只听得笔尖在纸上沙沙沙移动的声响。写就一半的小说正在顺利地进展着。我感到指尖有点僵冻。早晨添加的佐仓炭(10)已经发白了,搁在萨摩式火架子上的铁壶几乎冷却了。炭筐里是空的。我击了击手掌,厨房里根本听不见。我便站起来,打开房门,只见文鸟很反常地站在栖木上一动不动。仔细看去,竟只有一条腿。我把炭筐搁在廊庑上,弯下腰来细细地瞧,看来看去只有一条腿。文鸟全身的重量就由这一条又细又漂亮的腿支撑着,它默不作声地伫立在笼中。
我觉得很奇怪。看来,三重吉虽然把有关文鸟的事悉数作了说明,却唯独把这一情况漏掉了。我用炭筐盛了炭回来时,看见文鸟依然是一条腿。我站在寒飕飕的廊庑上望了一会儿,根本不见文鸟要动的样子。我敛声屏息地凝视着,看到文鸟那圆圆的眼睛渐渐眯上了。我想文鸟大概想睡觉了吧,便打算轻轻地回书房去。就在我举足的时候,文鸟又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一条细腿从洁白的胸间伸出来了。我关上房门,把炭添到火盆里。
小说的进展使我越来越不得空闲了。早晨,我依然是大睡懒觉。自从家中的仆人替我照料过文鸟,我总觉得自己的责任变轻了似的。仆人忘记时,我就给文鸟换食、换水,把笼子取出来,放进去。有几次我没去这么干时,便呼唤仆人,命他去干,好象我的事情只限于听文鸟鸣啭似的。
不过,我每来到廊庑上,一定会在鸟笼前站停,看看文鸟。文鸟大概根本不以笼小为苦事。只见它很满意地在两根栖木间来来往往。天气好的时候,文鸟沐浴在越过玻璃门洒进来的柔和的阳光中,不停地鸣啭。但是它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象三重吉所说的那样——看到我的面孔而特别欢鸣的样子。
当然,文鸟从来没有直接从我的手指上啄取过食物。我情绪好的时候,曾经把面包粉之类的食物放在食指尖上,由笼子的竹篾间伸进去,可是文鸟绝不靠过来。我大着胆子试着再伸进去一些,这时候只见文鸟被我的粗手指惊吓得在笼中扑打着白色的羽翼乱飞乱舞。这么试过两三次之后,我自感十分抱歉,永不再干了。我甚至怀疑当今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可能出现那种啄食情景。我想,那恐怕是古代的圣徒才干得了的事吧。三重吉一定在撒谎。
一天,我照例在书房里笔耕,笔尖沙沙沙地响着,在列出一件件孤寂的事情。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钻入我的耳朵。廊庑上传来“刷刷、刷刷”的响声,好象是女子在整理长长的衣裙,不过这样说又似乎夸张得过分了些。我想,还是这样形容比较妥当——是古装的皇家偶人在阶梯式的陈列台上行走时,那和服裤裙的褶皱在摩擦作响。我丢下正写着的小说稿子,手持钢笔走到廊庑上一看,原来是文鸟在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