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鸟(夏目漱石)
水刚刚换过。文鸟那轻轻的腿插在水盂的中央,水已浸润到它的胸毛。它不时将白色的羽翼向左右伸展一下,同时微微蹲下点儿身子,把腹部往下一钻,顿时全身的羽毛抖动一番。接着,文鸟轻捷地一纵身,飞到了水盂的边沿上,不一会儿,又飞到水盂中。水盂的直径不过一寸半,文鸟飞到水盂中时,它的尾巴和头部都露在外面,脊背当然也在水外,能够浸润在水中的部分,只有腿和胸部。但是文鸟洗得十分高兴。
我急忙取来那只备用的鸟笼,把文鸟移入这只笼里。然后,我拿起喷水壶到洗澡间去盛了自来水,回到笼边,从笼子的上方把水喷洒下来,当喷水壶里的水行将洒尽的时候,只见白色羽翼上的水呈水珠形状滴溜溜地滚落下来。文鸟不住地眨巴着双眼。
从前,当那个被我用紫色腰带抚弄过的女子在客堂间里做事的时候,我曾经从后面二楼上用小镜子把春日的阳光反射到她的脸上,并引以为乐事。女子便抬起微微泛着红光的脸颊,用纤手遮住额前,同时有点诧异地眨眨眼睛。彼时彼地的女子,同此时此地的文鸟,那心情恐怕是异曲同工的。
日居月诸,文鸟能常常鸣啭了。但我也常常把它丢在脑后了。有一次,出现了食盂里只剩有谷皮的情况。又有一次,只见鸟笼的底上全是鸟粪。一天晚上,我去参加一个宴会,回家迟了。冬月透过玻璃照了进来,空阔的廊庑上显得白蒙蒙的,这时我看到鸟笼静静地坐在那只套箱上。笼子的边边上浮现出文鸟那白乎乎的身体,它停在栖木上,似有似无地朦胧不清。我卷了卷外套的羽毛饰衣袖,立即把鸟笼放进套箱里。
第二天,文鸟一如往常,又神气十足地欢叫了。在后来的那些寒夜里,我时常忘记把鸟笼放进套箱里。有一天晚上,我象往常那样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写东西,突然听得廊庑上砰的一声响,好象是什么东西翻落下来了。不过我没有站起来。我依然在赶写我的小说。当然,我心里不是毫无所动,但是想到特意起身跑出去一看,竟是芝麻大的小事,岂不可恨!所以我只是竖起耳朵听了听,权当不知道算了。当天晚上,我是十二点钟过后才就寝的。在去上厕所的时候,我想到方才的响声,为了看看究竟,便顺路到廊庑上转了转——
只见鸟笼已从套箱上掉落下来,而且横倒在地上。水盂和食盂全翻掉了。谷粒在廊庑上洒了一地。栖木也脱了出来。文鸟躲闪着紧贴在鸟笼的横条上。从明天起,我决不能再让猫跑到这廊庑上来了。
次日,文鸟没有鸣叫。我把食盂里的谷粒加得象山似的,我把水添到差一点就溢出来了。文鸟长时间地单脚独立在栖木上,一动也不动。吃过午饭,我想给三重吉写一封信吧,刚写了两三行,文鸟“唧唧唧”地叫了。我停下写信的笔。文鸟又“唧唧唧”地叫了。我走出去一看,谷粒和水都大大减少了。我便不再写下去,把信撕掉扔了。
第二天,文鸟又叫了。它飞下栖木,把肚子紧紧贴着笼子的底面,胸部稍稍有点向外鼓,细细的羽毛象涟漪似地蓬乱了。这天早上,我收到三重吉的来信,信上说,为了上次那件事,请到某某地方来一次。并且要求我在十点钟之前赶到。我便顾不得文鸟的事,去赴约了。同三重吉相见之后,围绕着一件事谈了很久,谈得很多,后来一起去吃了午饭,还一起吃了晚饭,并且约定明天再见面。于是我回家了。回到家中,大概是九点钟光景,我把文鸟的事忘得精光。由于疲乏,我立刻上床睡了。
次日一睁眼,马上想到同三重吉交谈的那件事。我刷着牙,心里在琢磨:“不管当事人怎么迷,看来嫁到那种地方去总不会有什么前途的,再说,毕竟还是个孩子,别人命她到什么地方去,她就跃跃欲试了。一旦走后,便无法随随便便出来啦。世上多的是自感满意而陷入不幸的人……。”吃过早餐,我又为了昨天的这件事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