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庄子时代及其思想概况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11-18 属于:庄周
  •   今试泛观《庄子》全帙,论及精神之超旷,义蕴之瑰玮,情采之辩雕,与乎笔致之酣畅,兼足傲视古今,成为两千年来,华夏文哲之鸿宝。其所以能达此高妙之 境,当出诸庄子一本自然,仰观俯览之余,眼中心中,所见所想,概属"天地与我竝生,万物与我为一"之生命大全。目光无所不及,精神亦无所不通,故宇宙之 理,人生之象,无分钜细,一经奔赴其笔下,立即一变,而成为各形各类生命之活跃,多采而多姿。由是鲲鹏可化,斥亦笑,蝴蝶竟梦,猿狙能怒。如许化、笑、 梦、怒。固谓之为鲲鹏之化可,斥之笑可,蝴蝶之梦可,猿狙之怒可。或谓之为庄子之化,庄子之笑,庄子之梦,庄子之怒也可。更谓之为众生之化,众生之笑,众 生之梦,众生之怒,亦无不可。谬悠而荒唐,无端崖而时恣纵,芒乎昧乎,此庄子之所以为庄子,卮言之所以为卮言。


       何以庄子必须如此"以 卮言为曼衍"?盖当彼战国中期,百家争鸣,纵横游说之士,备受时君敬重,立谈而致卿相者,比比皆然。顾庄子之才辩,一朝改弦易辙,自足猎取富贵,名显当 时。然而哲人之道德感与政客之权势欲,迥乎不同,使他看清现实客观情势,毫无可为;不只毫无可为,甚且毫无可说。所以《天下篇》有云:

      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

       对当时的现实,怀抱如是否定态度,自有其时代原因。惟历来中国思想家,总是正视人生,意存救世。故庄子外表,虽较恬退,然其内心,并非冰冷。对此救世之 大目标,仍寄予关注。未因"不可与庄语"一点,便如楚狂之流,退求"方今之时,仅免形焉"(《人间世》),反却逼出庄子之思想更为逍遥,文辞更为诡。以其 哲人雄辩之风,破此沉浊,开示天下。

      推源战国之际,上承春秋二百余年积弊,社会变乱纷乘,已非一朝一夕之故。然究其实,果系如何沉浊,致使庄子思绪,不能循经正当途径开展,转而放言滑稽,徜徉玩世,此中缘由,应从三方面说起——

       第一为世道之今不如古。由古到今,演变下来的情形是:"世与道交相丧也。 "而业已无可救药。如《缮性篇》有云:"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 焉……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 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浇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 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 "

      第二为思想之 道术分裂。当时实际的情形为:"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使之感到至为可悲。如《天下篇》有云:"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 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 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 "

      第三为风习之 上下相欺。其累积并发的情形是"日出多伪"。甚且不知何以善后。如《则阳篇》有云:"今(之君人)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 胜。远其涂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由以上世道、思想、风习三方面言,只须其中之一,呈现不良倾向,便足导致社会动荡,人心陷溺。现既同时发生危机,其严重性已极昭著。再则,仅世道之"今 不如古",尚或犹有可为,直到"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便无可为。又,仅思想之"道术分裂",仍当犹有可为,直到"天下之人,各为所欲",便 无可为。至于风习之"上下相欺",亦足犹有可为,直到"于谁责而可"(按,即社会已无道德判断之意),便无可为。处身如此全面绝望状态之下,当可想象庄子 心情上,负担如何沉重;精神上,压力如何巨大!"天下无道,圣人生焉"(《人间世》)也正是他不走纵横家路线的显明原因。因为当时并非单纯的政治病态,而 是在于人心的堕落已甚。

      为期肆应内在沉重负担和巨大压力,庄子形成双重性格。表现于行为方面是"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 下》)。凭着这种无所谓的放旷态度,造成其轶荡言行。对此,较易获得世人欣赏与了解,毋待申论。隐藏在思想方面是渴望"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天下》)。 凭着这种高远情怀,孕育出其理想世界,以寻求其生命之依托和扩大。由这种思想所培植出的超世精神境域,常识上虽云费解,但实为人生最高目的及努力方向,则 无可怀疑。且人类天生无限之意志力量,具有促使其理想世界实现之可能性。此种可能性一旦增加,由物质生活熏染而出的低劣精神和文化,必将相对转变;个人因 而嗜欲日泄,天机日张。经此反复推移,理想世界之至境,自可日趋接近。

      细察庄子的理想世界,由于其考虑对象的不同,可分为二:

       一为众人设想,则希望重返上古自然淳朴的社会。此种设想之发生,一般说来,导因于当时社会处境。横的方面,各国状态,大同小异,无可借资比较,以舍短取 长;且纵的情势,由三代而春秋,而战国,长期发展趋向,似有每况愈下之势。未来的新局(如今人所责望之民主自由社会)一时尚难找出有力的理论依据及实现条 件,所以只得回头,上溯到古代已有的状况,求于其中,寻取希望。崇古贱今,遂不独庄子为然,且已成为战国时代之流行思想。如儒家一向盛赞之世,由孔子孟子,以及其后学,历久不衰。此众所熟知。墨子推尊禹为大圣,并使后世之墨者,崇奉禹道,亦是另一显例。他若商鞅变法之议起,秦庭犹闻古今之争,相持不 下。可知以古今对照,而求有所改革,或尚古,或贵今,是为当时两大思潮。故庄子以上古之世,作为理想世界之一,并非独家学说,仅是站在崇古立场,将时代推 得较各家尤早,以致无法查考,有类寓言而已。

      另为自己(或有道之士)设想,复开出一"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为友"(《天 下篇》)的逍遥世界。其意当时天下,陷于世道、思想、风习颓靡之季,个人精神无可发抒,已落入一种郁积苦闷状态中,宜从"日以心鬬"(《齐物论》)的有限 现实,别辟一条新路,扩大人类蕲向,以游夫无穷。这当然并非一蹴可就,需要一番高深的修养功夫。初步是由对大自然的欣赏(庄子谓之观化),而神往,更进而 主客交融,浑忘现实的沉浊,然后可由内心深处,升起一种精神自我之游,逍遥乎物外而无所待,独自享受天地之大美。

      前述两种理想世界: 重返上古之世,理论简单,究非独力可以完成,实现之时日,亦渺不可期。故庄子提供主张,寄予希望,但非其思想之重点所系。上达逍遥世界则相反,虽云理论玄 虚,然为自身所能致力。且修养既深,当下即可求其实现。以是庄子不厌于全书中,反复申说,足知乃其心力之集中所在。本来,中国各家哲人,都注重由人的行为 功夫,以求人生存在之状态,能够向上超升。庄子之书亦欲借这一方式,影响现实,改善人生,其功过如何,见仁见智,且暂勿论。但可指出一点,如果当时思想 界,对人生现实的影响和改善方法:墨家是借用宗教性的奉劝;儒家是借用教育性的启发;法家是借用政治性的驱策;然则,道家的庄子,应是借用艺术性的升华。 这种艺术性的升华,归于一种内心净化功夫,缓慢而无形,对于影响或改善现实的效验,虽不可立竿而见影,但由之沉潜乎内,自然流露于外,不期然而建立之人格 美(美之范围中,以此为最高),其赋予人生方面之意义,当极深远。

      人格美相当于一般所谓之圣人境界。庄子志不止此,而以真人、至人、 神人、天人为其终极理想。所以他进而致力于个人的内心精神,由艺术性的净化而道德性的超化。此项净化过程,先由一己向外探索,体悟得大化之流与本身之关 联。再求对此种种关联,分别予以把握、调协,期能促成或保持本身之"宁"、"和"。然后,天人不二,物我无碍,精神始得超化而游,一心独往,冥然进入其逍 遥世界之自得化境。

      这种超化而游的功夫,虽其神秘意味甚浓,但非仰赖未知之神力或外在之自然力、奇迹出现。完全重视个人一己自力,以 求志气精神之升起。纵然力有未逮,亦可凭此已有之精神修养,转化为恬退之心境,安享一种有类上古之世的淳朴自适生活。从此可以理解,前述两个理想世界的关 系,上古之世并非生活的终极目标;不过是为逍遥世界布置一种环境,让人随其修养的高低,进可超化,退可自适而已。

      兹将《庄子》书中,散见各篇,有关个人自力与外在关联之思想,加以整理综合,计分五项列举,并略作说明如下:

      (一)道与德道指自然之道,德谓无为之德。道为宇宙万物之本源,涵容众有而无乎不在;德乃人生行为所必具,为求超越或应世,无不对之假借。欲能成德,当先体道。故道与德之关联,而为人所宜努力之重点,即如何使"德"向"道"寻求依归。

       (二)天与人天的意义,特指自然无为的显示。人的概念,泛谓个人或社会的妄自造作。这种妄自造作,与自然无为抵触,实为世道人心堕落陷溺之根源。由是无 论个人或社会,均宜保持自然无为,以期适性顺情;减少妄自造作,借免亡真丧己。故天与人的关联,而为人所宜努力之重点,即如何使"人"向"天"寻求反省。

       (三)物与我我为主体,物为客体。自其同者视之,物我为一;自其异者视之,而又非一。因从物我暂时呈现之现象,但见其异,而昧于同,遂致相刃相劘,无时 或已。如欲加以调协,唯当体物而不为物所物。故物与我之关联,而为人所宜努力之重点,即如何使"我"向"物"寻求解脱。

      (四)群与己己即以自我为中心之个体,群为个体以外之众人。人同此心,内以"心鬬";形诸于外,争竞纷起。群己相处之道,贵乎各安其分,各遂其生,同享淳朴之自然生活。故群与己之关联,而为人所宜努力之重点,即如何使"己"

      向"群"寻求分际。

      (五)神与形个体内外,各有所主,外则属形,内则属神。常人之情,逐外而忘内,终致以形为重,以神为轻。设祈自我之超化,当宜神为主而形为从,归于形敛而神王。故神与形之关联,而为人所宜努力之重点,即如何使"形"向"神"寻求冥合。

      以上所举之五项十点,其中"我"、"己",为每一努力之人的代号;"德"、"人"为对主观要求应作之努力;"物"、"群"

      为对客观条件应作之努力;"神"、"形"为努力之基本起点,"道"、"天"为努力之最高境界。吾人对此相互之间的关联与其努力重点,倘能深切认识,自力由之充分发挥,精神从而不断升起,最后所求生命之自得与生活之自适,于所含之各类矛盾消除之余,当不无实现可能。

      兹为便于观览,谨将前述五项十点之相互关联,附表于后:

      本表为庄子思想系统之概要,亦即本书内容之纲领。后面第二、三、四、五、六各章,尚将依此为据,分作较为详明述解,以完足其意义。

    上一篇:第二节 “人”的评价 下一篇:返回列表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