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永遇乐》鉴赏
京口北固亭怀古
【原文】: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原文作者】:辛弃疾
【原文出处】:(据古典文学出版社影元本《稼轩长短句》)
【鉴赏】:
要想深刻而全面地理解这首词,首先应本着“知人论世”的原则,弄清它的写作背景和作者当时复杂的思想感情。
辛弃疾一生以归复中原、统一祖国为己任,写作此词时虽已经历了二十年的闲散生活,这一壮志也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首词作于辛弃疾晚年知镇江府期间,两年以前,六十四岁高龄的作者被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次年正月,召见临安,入陈用兵之利。在此前后,他屡次派遣谍报人员深入金兵占领区,侦察敌方兵骑之数,屯戍之地,将帅之姓名,帑廪之位置等,并打算在沿边招募土丁准备迎击敌人。不久,差知镇江府,先造红衲万领备用。从这些举动措施来看,辛弃疾无疑是主张用兵,积极支持韩侂胄的北伐大计的。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由于南宋建国以来特别是隆兴北伐失利以后,统治阶层人物大都讳言用兵,又复文恬武嬉,一意苟安,置北伐于度外。在这种情况下,士气涣散,武备不修,军事力量必然十分孱弱(可参阅黄斡的《勉斋集》卷四《与辛稼轩侍郎书》)。金政权虽说在经济上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在军事上又屡屡败于蒙古铁骑,但相对来说,其军事力量还是相当强大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辛弃疾在对金人的情况作了全面了解和细致分析后,就曾对友人程珌慨叹道:“虏之士马尚若是,其可易乎!”(程珌的《丙子论对札子(二)》)所以他在积极赞助北伐的同时又主张先要认真积蓄力量,假以时日(参见于袁桷《跋朱文公与辛稼轩手书》),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决不应盲目冒进,自贻其戚。但北伐决策者韩侂胄的想法却不是这样。他以外戚身份入掌朝政大权后,深感自己资望不孚,便想借助北伐的一举成功来巩固自身权位。起用辛弃疾等一向主战的元老大臣,就是为了壮大自己的声势,从而达到上述个人的目的。他对金政权内外交困的情况有所了解,但把对方的实力估计得过低;他也采取了一些备战的措施,但把自己的力量估计得过高,因此,他很快就盲目自信起来,以为北伐胜利已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再也不愿让辛弃疾这班元老大臣分享“胜利”成果了。辛弃疾到镇江府任上的第二年三月,朝廷便借口他缪举张而将他降了两官,这事实上就是一个信号:排挤和进一步的打击很快便要降到他身上了。此词就是在这个时候写成的。一年多以后,宋廷匆忙下诏伐金,很快便一败涂地,“为之推寻其由,无一而非辛弃疾预言于二年之先者”(程珌《丙子论对札子(二)》),那当然是后话了。
据岳珂的《程史·稼轩论词》的记载,这首词是辛弃疾的得意作。作者曾经置酒召数客,使妓迭歌,益自击节,并请客人提出批评意见。当岳珂提出了“微觉用事多”的委婉批评后,稼轩“大喜”,认为岳的批评“实中余痼”,“乃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未竟”。但《桯史》记录此词的部分文字,与稼轩词传世各种刻本中此词的文字完全相同,说明作者最后还是无法改动,只得仍之。后之论者,或根据岳珂评语,认为此词主要缺点就在于用事较多;或为了拔高此词艺术技巧,认为用事多而不滥,灵脱自如,而且环绕作品内容用典,反而加强了作品的说服力和感染力,恰恰是这首词的长处。
《永遇乐》共104字,名为长调,其实篇幅还是有限的。作者在上片拈出孙权,意在颂扬孙权坚持抗战,决不投降;拈出刘裕,又意在颂扬刘的一往无前,统兵北伐:目的在于含蓄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在坚持抗战、决不屈膝的前提下,进而争取北伐的胜利,两者缺一不可。这是从战略方面来说的。下片拈出元嘉北伐失利的教训,与上片形成鲜明的对照,则意在指出要想取得北伐的胜利,决不能草率从事,得有充分的准备。这又是从战术方面来说的。然而现实情况却很不美妙:敌方是“士马尚若是,岂可易乎”,我方则是从精神到物质的准备都还不足,可谓“进亦难”。但四十三年前完颜亮大举南侵的历史悲剧依然历历在目,如今汉族百姓竟在少数民族君长的佛狸祠下迎神赛会,似乎忘却了严酷的往事,消磨了敌忾的意志,倘若再不及时北伐,就有可能造成“后死无仇可雪”(陈亮《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这种不堪设想的后果,可谓“退亦难”。怎样解决这一矛盾?在作者看来,只有重用像作者这样廉颇式的人物,将国事真正托付给包括作者在内的“元老大臣”(参见《宋史·韩侂胄传》、《朝野杂记·丙寅淮汉蜀口用兵事目》等),才能达到目的。可惜冷酷的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幻想!试看,要将以上这么丰富的内容和如此复杂的思想感情在104个字的篇幅内表达出来,不大量使事用典,行吗?诚然,这首词在含蓄曲折、言简意赅两个方面都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但结果便出现了“微觉用事多”的缺点,使艺术性受到了一定的损伤,不管如何为之开脱,毕竟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作者自己不也坦率地承认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