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鉴赏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启居,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俨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鉴赏】:
《采薇》是一曲士兵之歌,为出征士兵久戍归来所作。它真实而生动地表现了战士为抗击敌人入侵而不畏劳苦英勇作战的斗争经历,以及久戍思归痛定思痛的复杂感情。
据《汉书·匈奴传》说:“(周)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毛诗序》则说:“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遣之。”朱熹《诗集传》中《序》说也认为“此遣戍役之诗,以其出戍之时采薇为食,而念归期之远也。”但姚际恒《诗经通论》则持相反的见解,以为“此戍役还归之诗”。诸家都以此诗所写内容为戍役,这没有问题。但它是“出戍”还是“还归”之诗,却意见不一。方玉润《诗经原始》也就此论析说:“《小序》、《集传》皆以为遣戍役而代其自言之作。唯姚氏谓戍役还归诗也,盖以诗中明言‘曰归曰归’,及‘今我来思’等语,皆既归之词,非方遣所能逆料者也。愚谓曰归、岁暮可以予计,而柳往雪来,断非逆睹。……故以戍役归者自作为近是。”方氏据姚说所作的分析是可信的。
《采薇》写作的时代背景,意见也不一致。《毛诗序》以为作于文王之时,《汉书·匈奴传》则以为作于懿王之时。魏源《诗古微》把它定为周宣王时代的诗作,看来是可信从的。按周宣王(前827—782)时代,四夷并侵,狁最强。它曾进占了周部以北百余里的焦获和泾洛之间的地带,并由此而不断掠扰京师丰镐等地。因此,周宣王曾多次对狁发动过自卫反击性的战争,并且取得了某些战役的胜利。《采薇》所反映的战争,就是其中之一。诗中描写征伐狁,虽然只说“王事”,没有明言宣王,但所说的“君子”,当是宣王派出的领兵统帅却是无疑的。
《采薇》虽是征人戍役还归之作,但全诗六章,除末章为描写征人还归情景之外,其余五章全是征人回忆追述之词。诗的前三章又都以重章叠句的形式以“采薇”诗句起兴,分别用薇的“作止”、“柔止”和“刚止”这样由小到大、渐次成长的过程来表示时间向前推移;因此才有“岁亦莫(暮)止”、“岁亦阳止”的时令描写,以相照应。总揽全篇所述内容,首章写采薇又是一年发芽,时间又是一年到头,可是征人还是有家不得归还。一切艰辛痛苦,都是“狁之故”,是由敌人入侵所造成。二章写戍役不止,忍受饥渴,家中不通音信,心情忧虑不安。三章续写战斗生活紧张,忧愁久戍不归,怕是有来无回。接下去是转笔,用赋法。四章写将帅车马之盛,作战连连告捷。五章写车驾武器精良,征人戒备不懈。以上五章追忆倒叙完了,末章才写到归还途中冒着大雪,饥渴辛劳,抚今思昔,触景伤情。这样构思谋篇,便不流于板滞。叙述方法灵活,避免了平铺直叙。
《采薇》突出的艺术成就,在于它成功地塑造了主人公“我”的英雄形象。这一英雄形象,应当看作戍役战士集体爱国的英雄群像。他们参军参战乃是为了保家卫国。诗的开篇便形象地表明了战士们之所以“靡室靡家”、“不遑启居”,乃是为了“狁之故”,俨狁是给人民带来痛苦和不幸的罪魁祸首。由此可见这是一场抵御侵略的正义战争。正因为如此,尽管他们抛开家人,远离故土,久役不得归乡,忍受饥渴痛苦,但还都以国家危亡的大局为重,“岂敢定居”?“岂不日戒”?面对敌人,不怕辛劳,忠于职守,英勇作战,直到“一月三捷”,胜利重返家园。诗篇充分地表现了出征战士的英雄行为和爱国精神。值得一提的是这首《采薇》和《小雅》中的另一首《何草不黄》,无论是人物形象、内容取材还是构思写法,都对后世如杜甫写作《前出塞》和《后出塞》起到了影响,提供了借鉴的范例。
诗虽是侧重叙事,但也间有抒情写景,而且达到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地。末章的情景描写更是脍炙人口,一向为人称颂。《世说新语》曾记载说:“谢公问诸子弟:‘《毛诗》何句最佳?’玄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几句诗何以受到谢玄赞赏,妙在何处呢?关键在于它借景言情,情景真实。正如刘熙载《艺概》所说:“深入雅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过曰春往冬来,有何意味?”由于歌者是位战士,他身临其境,有切身感受,才能把眼前景心中情真实地说出来。唯其借景言情而且真实,它才能感人。方玉润《诗经原始》曾说:“……使当前好景亦可代言,则景必不真;景不真,诗何能动人乎?此诗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情,非可言喻,故曰‘莫知我哀’。不然,凯奏生还,乐矣,何哀之有耶?”除了情景真实之外,这诗哀乐感人的佳处,王夫之的《薑斋诗话》则又别有见地。他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此话作何解释?周振甫先生《诗词例话》曾经详加阐述。他说:“用凄苦的景物来写快乐,用美好的景物来写悲哀,这是反衬。作者认为反衬比陪衬更有力量。《诗经·小雅·采薇》写守边士兵的劳苦,士兵出征时心里是愁苦的,诗人写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用杨柳在春风中飘荡的美好景物来反衬士兵的愁苦。春天是欢乐的季节,士兵却在这时被迫出征,所以加倍显得愁苦。士兵回来时心情是愉快的,诗人写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在雨雪中赶路是苦的,用苦景来反衬愉快的心情,见得士兵为了回家而不顾雨雪忙着赶路,加倍显出心情的愉快。”这对我们理解《采薇》所运用的艺术辩证方法,及其情景描写的艺术特色,是很有启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