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己亥杂诗 其三》鉴赏
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原文作者】:龚自珍
【原文出处】:据四部丛刊本《定庵文集补》
【鉴赏】:
钟嵘在《诗品》中称东晋大诗人陶潜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后来不少诗评家沿用此说,大谈陶诗如何平淡,如何超脱。龚自珍却竭力摧崇陶潜胸怀磊落、有豪侠气质的另一面,即如后来鲁迅所说的“金刚怒目”式的一面,这是极有见地的。诗人早年怀抱澄清天下的大志,但在冷署闲曹的京官生涯中却无从施展自己的抱负,而政治改革的危言深论又常常触动时忌;值此被迫辞官退隐之际,对歌吟过“猛志固常在”的陶渊明,自然有着与人不同的深切体会。
这首诗是《舟中读陶诗三首》之一,是龚自珍辞官出都后,自镇江过江去江阴舟中所作。诗人原想由扬州过江去江宁,后改走镇江。在扬州时,他和魏源等诸多朋友“跌宕文酒,凭吊古今”。“舟中读陶诗”,正是为了寻觅一种精神寄托,表示自己把壮志埋在心里,一直没有忘却现实,抒发对腐朽现实的不满和壮志不得施展的焦灼和悲愤。
在“陶集”中有许多光彩夺目的篇章,然而最能颤动诗人心灵并引起共鸣的是《咏荆轲》和《停云》两首。两首诗所蕴含的深厚丰富的内容,都表露出陶渊明在壮志不得伸展而转托田园之后,并未使自己沉湎于田园生活的乐趣,相反,心中永远燃烧着一股不熄的火。他在归隐田园之后,没有完全消除他壮志未遂的苦闷,一直没有丢掉疾恶与除暴之心。在《咏荆轲》一诗中,他热情歌颂不惜牺牲而勇于除暴的荆轲:“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停云》共四章,咏思亲友而不得见。诗中一切景象都失去了常态,山河变色,风雨如晦,用意十分显豁,是借思亲友以叹乱世。龚自珍在舟中捧读陶诗时,心情是极不平静的,他发现“陶潜诗喜说荆轲”,并进而想像诗人奋笔疾书《停云》诗高声吟唱的激愤神态。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已经陶醉乎其中。
从“喜说”到“想见”,龚自珍分明是引陶渊明为千载之下神游相交的知己。他一面吟咏着诗句,一面咀嚼着每一个字所包涵的深刻意蕴;读其诗,想见其为人,表示了对陶渊明以及他诗中所描写的豪侠的景慕之情。“吟到恩仇心事涌”,诗人自己已经和陶渊明合二为一、融为一体了。这里既指陶渊明的感慨、悲愤和执着的追求,也是写自己无限的痛苦和愤慨。“吟”,不再是细细吟咏,而是仰天长啸,高声放歌。“恩仇”,不是个人的恩恩怨怨,而是指荆轲等古代豪侠的匡扶正义、恩亲仇暴的热肠。“涌”字形象地表示了诗人心潮起伏、激动不已的情景。结句“江湖侠骨恐无多”,借古喻今,从读陶诗落实到对时事的感叹。歌颂豪侠,进而希望变革,这是龚自珍作品中一个重要的主题。“朝从屠沽游,夕拉驺卒饮。……既窥豫让桥,复瞰轵深井”(《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他真诚地希望从社会底层发现侠义之士,成为他社会改革的同情者和支持者。在《乙丙之际著议第九》中,他明确地指出在专制政权压迫下,一些才智之士不甘于被戮,其中谆且悍者,就希图起而造反。另外他又在《尊隐》中刻画出革命风暴卷起的前夕的、暂时寂静的情况:“俄焉寂然,灯烛无光,不闻余言,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鹖旦不鸣。则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本诗的“侠骨无多”,正是对万马齐喑、禁锢闭塞的时代的诅咒,是呼唤觉醒的号角,当然也反映了诗人孤独的苦闷。
全诗从“读陶诗”生发开来,从陶诗集中“喜说”落笔,进而想见其为人,吟咏之间引起思想的共鸣,发出对时世的愤慨。字里行间凝聚着诗人对现实的强烈不满与痛苦、焦灼。整首诗的内在情绪跌宕起伏,显示了诗人从“鳞与爪之余”可寻“屈纵缭戾”(《戒诗五章》)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