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福成《观巴黎油画记》鉴赏
余游巴黎蜡人馆,见所制蜡人,悉仿生人,形体态度,发肤颜色,长短丰瘠,无不毕肖。自王公卿相以至工艺杂流,凡有名者,往往留像于馆:或立,或卧,或坐,或俯,或笑,或哭,或饮,或博;骤视之,无不惊为生人者。余亟叹其技之奇妙。
译者称西人绝技,尤莫逾油画,盍驰往油画院,一观普法交战图乎?
其法为一大圆室,以巨幅悬之四壁,由屋顶放光明入室。人在室中,极目四望,则见城堡岗峦,溪涧树林,森然布列。两军人马杂遝:驰者,伏者,奔者,追者,开枪者,燃炮者,搴大旗者,挽炮车者,络绎相属。每一巨弹堕地,则火光迸裂,烟焰迷漫;其被轰击者,则断壁危楼,或黔其庐,或赭其垣。而军士之折臂断足,血流殷地,偃仰僵仆者,令人目不忍睹。仰视天,则明月斜持,云霞掩映;俯视地,则绿草如茵,川原无际;几自疑身外即战场,而忘其在一室中者。迨以手扪之,始知其为壁也,画也,皆幻也。
余闻法人好胜,何以自绘败状,令人气丧若此?译者曰:“所以昭炯戒,激众愤,图报复也。”则其意深长矣!
【原文作者】:薛福成
【原文出处】:据光绪年间《庸庵全集》
【鉴赏】:
薛福成(1838-1894),字叔耘,号庸庵,江苏无锡人。同治六年(1867)副贡生。光绪初年曾先后为曾国藩、李鸿章幕僚,受洋务派思想影响。光绪十年(1884)任浙江宁绍台道。时中法战起,与浙江巡抚欧阳利见等共同御敌。他布置海防,击退侵袭镇海的法舰,升任湖南按察使。光绪十五年至十九年任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大臣。逐渐从洋务派分化出来,在经济上主张发展民族工商业,在政治上赞成君主立宪。文章初宗桐城派,后来随着闻见增广,摆脱了桐城义法的束缚,形成了平易畅达的风格。著撰编集为《庸庵全集》。
薛福成以变法维新的前驱者立足于晚清政界,又以桐城文派的后殿著名于近世文坛。他受命出使欧洲,接触到西方国家的新鲜事物,思想文风均有所改变。思想由洋务而主张君主立宪,文章已非桐城义法所能范围。本文只是一篇见闻杂录,自然不足以显示他的思想趋归之貌、文章通变之迹,但是管中窥豹,亦可略见其爱国热情、美学见解之一斑。
本文是他以外交使节身份参观巴黎藏品后的随笔。据他的出使日记载,参观日期为光绪十六年二月二十四日(1890年3月14)。文中所记油画,是陈列于油画馆内的普法交战图。未叙此画,却先写了巴黎蜡人馆。以一《记》而写两馆,题目上又不涉蜡制人像,是为了什么?我们很容易想到:这是先作铺垫,陪衬一下。可是两者所用的笔墨几乎相埒,竟似宾笔和主笔平分秋色,又当如何解释呢?这要从文章本身来寻找答案。我们不能忽略其中提示性的语言。文章由参观蜡人导致观赏油画,是以“技之奇妙”为榫接合起来的,读时切不可放过。作者说:“所制蜡人,悉仿生人,形体态度,发肤颜色,长短丰瘠,无不毕肖。”毕肖到什么程度?下文补出:“或立,或卧,或坐,或俯,或笑,或哭,或饮,或博;骤视之,无不惊为生人者。”“译者称西人绝技,尤莫逾油画”。于是有“驰往油画院,一观普法交战图”之举。可见两者似同而实异:一是奇技,一是绝技;前者摹形而后者写神。
这幅普法交战图的绝妙,不在于仿形乱真。巨幅油画置于一个大圆室内,环列四周,光线采白天窗,“人在室中,极目四望”,所见“城堡、冈峦、溪涧、树林,森然布列”;在这种画面背景上,普鲁士、法国交战双方,“两军人马杂遝”:“驰者,伏者,奔者,追者,开枪者,燃炮者,搴大旗者,挽炮车者,络绎相属。”静画由此产生了动意,看画竟然如同观战:“每一巨弹堕地,则火光迸裂,烟焰迷漫;其被轰击者,则断壁危楼,或黔其庐,或赭其垣。而军士之折臂断足、血流殷地,偃仰僵仆者,令人目不忍睹。”既然目不忍睹,便转视他处,则画幅中的明月、云霞、绿草、川原灿然在目。作者说,此时此际,“几自疑身外即战场,而忘其在一室中者。”所谓“几疑”,表示自己也难信身在何处,亦即油画所造之境在真假之间。“迨以手扪之,始知其为壁也,画也”;“扪”,是为了证实“身外即战场”之幻。
蜡人与油画相较,判明高下,是本篇遣笔命意所在。前者能令人在“骤视”之下“惊为生人”,仍不免是真中见假;后者令人“几自疑身外即战场”,待到扪壁知幻,依然不失为假中见真。前者是技术,后者是艺术;技术制作惟求肖真,而终归于假,艺术作品托之于假,而示人以真。作者之所以不惜笔墨写蜡人之仿真,并且不掩其仿真之巧,就是要导引到关于油画普法交战图的同真上来。仿真得形,同真得神,蜡人造像之不及油画战图者在此,后者因前者之陪衬而易于理喻者亦在此。可以认为,写蜡像正是为了写油画,篇中所占的比例虽不小,却不在题目上获一席之地,其理当可明白。
薛福成文宗桐城。清代桐城派自从创始者方苞(1688-1749)以来,都讲究“有物有序”。但方苞所谓“言有物”,只是把“物”限定为陈羹土饭的理学教条;经刘大櫆(1698-1780)、姚鼐(1731-1815)扩其说,从学术角度充实它的内容,才填补了桐城文章的空疏。这当然是时代的影响使然。至薛福成时,早已是列强环伺,不平等条约累累,民族危机重重。他深知国势,忧劳国事,他的“言有物”也增添了新的内容。本文既记画上之状,复寻陈列之意,实是心有所寄。然而提问题的角度却是:“余闻法人好胜,何以自绘败状,令人气丧若此?”这样提问题可以说意在问外,译者的答语“所以昭炯戒,激众愤,图报复也”乃是借来校正问题的;而“其意深长矣”则把故意放到问外之意点明了。油画陈列之意既然寻绎而得,文章的命意也就呼之欲出。薛氏此《记》,犹遵桐城“言有物”之义法,但所“言”之“物”并不在桐城宗师啧啧称道的“义理”之中,而有着那个特定时代的忧愤所积聚起来的爱国主义内容。
与“言有物”相关连的,就是“语有序”。“序”是为“物”而存在的。从浅层上来说,它指虚实详略的行文方法。前面已经说过,薛氏此《记》由蜡像的妙技导入油画之绝技。前者只是虚笔,后者才是实写。令人吃惊的蜡像,实在不能和令人信、启人思的油画相提并论。虚写前者适足以加强、充实后者。虚笔宜省减,这自然不错,但也要适度,不能因省见弱,有碍于实笔;实笔需详明,这也不错,但铺陈不就是善于展开,其间又有一个用墨如泼与惜墨如金各得其宜的问题。这篇散文,按照所“言”之“物”的需要谋篇布局,不蔓不枝,在“语有序”上是无懈可击的,称得上纯一而贯通。
姚鼐写的《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惜抱轩文集》卷八)中引他的同时代人语云:“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单从《观巴黎油画记》自不能看出薛福成的文章怎样光大桐城文派,但可以看到,他的“有所法”,是在“言有物、语有序”上,而他又“有所变”。在这里明显的一点就是所言之物已超越理学,而以近代爱国主义思想为内容,并藉近代进步审美观念表出其旨;所语之序已不为成法所囿,由仿真写到逼真,再到幻同于真、真托于幻。文章散而能聚,挥洒自如,在晚清文坛上令人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