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崧《醉落魄》鉴赏
咏鹰
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 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
【原文作者】:陈维崧
【原文出处】:据患立堂本《迦陵词全集》
【鉴赏】:
据《迦陵词》清稿本,此词作于己未、庚申即康熙十八年(1679)、十九年(1680)之际,属陈维崧后期的作品,故有“老来猛气还轩举”句意。又查出当时另一位著名词人曹贞吉《珂雪词》,其集中亦有这同调同题的咏物之词,显然是陈、曹相互唱酬之篇。陈维崧与曹贞吉相识并相聚,时在康熙十七年“鸿博”之征,陈维崧于这年秋抵京。这又正可证实此词作于康熙十八年左右。确认词的作年,对把握词人的心境从而审辨词境关系甚大,可以避免任意揣摩。
诗词中的咏物原是抒情的又一种特定形态。托物言志,舍形取神,物“我”相融之作,从来是咏物的上乘篇什。堆垛典故,排比形态,刻画外貌,就难免“方物略”和“鸟兽花卉谱”之讥。陈维崧咏鹰词着眼正在所咏物的令人神旺的“猛气”,紧紧攫住的是苍鹰特具的凌空搏击的气势,他借物喻志,托物抒情,追求着、忆念着、留恋着早年“附仰顾盼,亦思有所建立”(《迦陵文集·蝶庵词序》)的那种“粗豪意气”。”鸿博”之举,对陈维崧来说是一件使他进退维谷的事,但一当进京应试而中式被授检讨的官时,其实他心情并非没有激动过一阵。他的祭奠龚鼎孳的《贺新郎》词中“买臣百分难通显。又谁知此生真见,禁林春匾”云云,从某一角度可证见他的“通显”观感。穷通观念是封建文人的传统观念,穷则独善其身,通(达)则兼济天下。陈维崧不会成为例外。《醉落魄》词所透现的作者心态的主导方面正在于此。只是词写得不迂不俗,有开阔的气势,挟着陈迦陵独有的雄风。
上片写的乃是他早年就憧憬并狂放地试着实践的雄劲健举的行为,词人通过一种画面的描写来表现他追求过的情景。这样,既体物,又写情,咏写的是鹰也是“我”,沟通的中介则是物“我”皆具有那股一往无前的豪健之气。“寒山几堵”是背景,托出四堵之间的“中原路”,从空间的开阔上显出了大气势,衬托出搏击驰骋的宏伟的施展才干的舞台。背景场面愈广阔,翱翔的气概愈宏大,氛围愈浓烈。“风低削碎”是以影写形的手法,传神地把大鹰盘旋直下、呼啸而掠的威猛之势灵动写出。陈维崧青少年时期正是李自成义军转辗中原之时。“风低削碎中原路”之突出地点明“中原路”,显然与他这一批才士早年的“有所建立”,意图在清剿义军的理想境界有关。当时他也曾有过豪气凌空,渺视古来人物,以求在人生舞台上一往直前地搏击一番的抱负,如同“削碎中原路”的这大鹰一样。“秋空一碧无今古”,从实的方面说天空确是今古皆是一碧无际,从虚的角度言则是少年意气的志士眼中,那寥廓的人生背景从来是属于自己的。“秋空一碧”的独韵单句,起着为前二句拉宽气势、廓大氛围的作用。“醉袒貂裘”的豪迈雄放又颇多清狂洒脱的神态,豪饮醉意浓重,褪去袖管,袒露手臂胸怀于貂裘外。“略记”一句是结上片,启承下片,由鹰化入人的镜头,即由物转为“我”。前面写鹰是渲染豪气,“醉袒貂裘”则是人的豪情,结合点是“豪”也即“猛气”。“略记寻呼处”朦朦其辞,融贯其意。寻呼的是鹰,更是寻呼“猛气”,这样就由物转化为人,以便夹入议论式的抒情,使意与情趋入“理”化,也即达到深化的要求。这是增强抒情性的力度的需要。
下片承上而来,用一问句“男儿身手和谁赌?”赌,是一较输赢、一比高下。和谁赌呢?大丈夫应该与鹰比高低看谁更英雄!这是少年时的雄心壮志。现今呢?“老来猛气还轩举”!词人说现虽年已垂垂而老,但雄心未泯,仍想一试身手。何况,“人间多少闲狐兔”正需大鹰般的英才志士去横扫啊!
“人间多少闲狐兔”七字,从字面上讲是紧扣所咏物鹰的,从实质而言则与现实相扣。不必太深文周纳地穿凿附会,说是政治怎样浑浊,社会怎样黑暗。陈维崧供职京畿,他不会鲁莽地胡乱发言,他所说的“人间狐兔”主要指当时尚未平定的“三藩之乱”的魁首吴三桂及其子孙辈。当然不排斥贪官蠹吏,那只是隐含的范畴而已。“月黑沙黄”是一种特定的境界,指世道未靖,人间尚多横行剪径的寇盗,“此际偏思汝”也就自然地引出。
“思汝”,思的是鹰,思的是“风低削碎中原路”的豪情猛气,思的是建功立业的才志之士,其实也是思的是“我”,呼唤着词人自我。这种“思”,这种“寻呼”,换句话说也即词人的自我追求的表陈,寻求的思念的是被英主贤大臣的认识、赏识、承认、从而得以一展大才,有所建树。
“达则兼济天下”的追求,与除残去暴云云应是一致的,封建时代的才干之士追求着的是大治的天下,清明的政治。尽管他们的行为或许各式各样,大相径庭,但理论上则是相当一致的。
所以,说此词见出“作者的愤慨”,并不确切。词所表现的乃是“老来猛气”的要求施展腾越,见出的是未衰的少年气盛式的理想追求,呼喊的是人间尚多狐兔,我辈理应被任用,去到“月黑沙黄”之处干一番“风低削碎”式的事业。因此,这是一首述志词,并不是讽喻之作或揭露性的词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