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踏莎行》鉴赏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01-12 属于: 古代文学名篇鉴赏
【原文】: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原文作者】:秦观

【原文出处】:(据叶恭绰影宋本《淮海居士长短句》)

【鉴赏】:

这首《踏莎行》,作于绍圣四年(1097)的郴州贬所。秦观的南贬,缘于朝政的更迭。自元祐八年(1093)哲宗亲政以后,起用新党,大逐元祐旧臣。绍圣元年秦观以亲于苏轼,列名党籍,出为杭州通判。途中追贬监处州酒税。绍圣三年,又以谒告(即告假)日写佛书之罪,削去所有的官职,流徙郴州。翌年春间,勒令编管横州(今广西横县)。四年之内,遭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这对于生性敏感而又偏于柔婉的秦观来说,实在是太残酷的折磨。《踏莎行》作于起程去横州之前的郴州驿馆。词人以逐臣之身抛亲别友,投荒万里,心境黯然流于笔端,语特凄苦。

“雾失”三句,一片凄迷。这是实景还是幻象?诸说不一。有的以为是写“征途所见”的实景。但这月迷雾锁的夜景,与后面提到的“斜阳”,存在着时间上的差异,拍合不到一起。另外,闭处孤馆的词人,怎么能看到远方的楼台津渡呢?而且郴州城下有无舟楫往来的渡口,本身就是一个问题。据《方舆胜览》:郴水上游水浅,不胜舟楫,“入未水,方有水程”。情况如此,比较合理的解释是:此处所写,乃是词人对传说中的桃源仙境的虚摹之笔。重重的云雾封住了楼台,迷蒙的月色遮蔽了渡口,望穿双眼也觅不到桃源的踪影。“桃源”两字后出,补足了前两句的所望。文省而意曲,颇见笔力。世外桃源,这是避世者的乌托邦。作为饱经宦海风波、深受官场倾轧之苦的秦观来说,他多么希望能觅到这样一片净土啊。他一再歌咏这个神仙窟宅:“苦恨东流水,桃源路,欲回双桨”(《鼓笛慢》)、“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点绛唇·桃源》)等,都反映出他这种心绪。大凡愈不满于现实的人,其对幻境的追求也愈加炽烈。秦观在郴州驿旅,望断天北,无非是一片凄迷而已。失望与幻灭,就是词人此时的情绪,用在篇首,宛如一声长喟,尤见心绪之哀苦。“孤馆”两句,以景物复迭之技法写驿舍所闻所见。孤馆、春寒、人独,斜阳落日鹃啼,以密集的景象、繁复的层次来进一步揭示其凄苦的心态。这些精心选择的具有悲惋色彩的景物,每种都足以引起游子的伤感,何况是万里逐臣,更何况作者又是一位感情极为敏锐纤细的词人?馆既孤矣,春寒又从而闭之。然而闭处其中的,岂仅春寒与孤馆而已,更有一颗凄苦的词心,所以才能如此敏锐地捕捉住这孤寂与凄楚的情绪,仿佛它已同四周的寒气化成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似的。杜鹃传为蜀帝杜宇精魂所化,其鸣哀苦,如唤“不如归去”。这里写鹃声,是为了烘托家乡之思,“斜阳暮”三字,写出了由日斜到日落的过程,这样细密的用笔,是为了“强化感情的浓度……表达了作者对那渐次加深的黄昏阴影的心理感受。”(陈祖美《淮海词》)陈匪石亦云“于是只闻杜鹃之声,而于其声中,又俄而‘斜阳’焉,俄而‘暮’焉,则日坐愁城可知,不必写情而情自见矣”(见《宋词举》)。皆辨析入微、深味有得之论。王国维则更从境界上予以剖析,认为“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人间词话》卷上)。以“凄厉”两字概括他心断望绝的悲哀,可谓独具慧眼的不刊之论。

词的后片着重抒写思乡怀旧之情。“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这里用了两个典故。据《荆州记》:“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于晔。并赠曰:‘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后遂为忆远之典。又古乐府《饮长城窟》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之句,后遂代指书信。这三句意谓:远方的书柬,亲朋的关注,更加触动了自己的离愁别恨。它们就像一块块砖石,在自己心头砌起了一座无数重的愁城。“砌”字极新,它把无形的苦恨具象化了,使我们鲜明地感受到词人所承受的痛苦之分量。结拍两句,以郴江为喻,故作痴语,却将一段入骨的悲痛表现得极为深沉。作者问道:本来依傍郴山的郴水,为什么要离开故土而流入湘江呢?这是一个悖于常理的怪问题,然而虽怪却妙。此处的郴江,已不是单纯的自然之物,而是人格化了的审美实体。这一“幸”一“惜”,不仅将它人格化,而且把它定位于与自己相同的“视点”上。也就是词人以自己的怀乡之心态来体验与评价郴江的北去。他是多么思念故土、悔恨仕途的征逐啊。所以他为傍郴山而流的江水庆幸,却更为竟自离别家山而北去的郴江而叹惋。因为他从这条不舍昼夜向北流去的江水看到与自己命运的某些相似之处——比如浪迹天涯无有尽头等,这就是引起词人无限感慨的原因。他这痴及外物的诘词,是苦语,妙语,深情语,突出地反映放臣逐客眷恋家山的深情。它曾引起与他同升并黜的苏轼的强烈共鸣。据《苕溪渔隐丛话》引《冷斋夜话》云: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其感人之深,于此可见。

这首《踏莎行》成于晚年。秦观以累臣之身流窜万里,抛亲别友,百忧丛集。心境如此,故接于物而发于诗,莫不染上悲咽之声情色彩。驿舍斜阳,郴山郴水,触目伤怀,都成一恸。少游此词的最大特色在于融感怆于物象,寄深情于浅语,使情景相发,而独开此凄厉哀苦之词境。今日读之,犹有余悲,其有功于词林自不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