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金十一沛恩游栖霞寺望桂林诸山》鉴赏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01-12 属于: 古代文学名篇鉴赏
【原文】:

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穷边才逞怪。桂林天小青山大,山山都立青天外。我来六月游栖霞,天风拂面吹霜花。一轮白日忽不见,高空都被芙蓉遮。山腰有洞五里许,秉火直入冲乌鸦。怪石成形千百种,见人欲动争谽谺。万古不知风雨色,一群仙依为家。出穴登高望众山,茫茫云海坠眼前,疑是盘古死后不肯化,头目手足骨节相钩连。又疑女娲氏,一日七十有二变,青红隐现随云烟。蚩尤喷妖雾,尸罗袒右肩,猛士植竿发,鬼母戏青莲。我知混沌以前乾坤毁,水沙激荡风轮颠。山川人物熔在一炉内,精灵腾踔有万千,彼此游戏相爱怜。忽然刚风一吹化为石,清气既散浊气坚。至今欲活不得,欲去不能,只得奇形诡状蹲人间。不然造化纵有千手眼,亦难一一施雕镌。而况唐突真宰岂无罪,何以耿耿群飞欲刺天?金台公子酌我酒,听我狂言呼否否。更指奇峰印证之,出入白云乱招手。几阵南风吹落日,骑同归醉兀兀。我本天涯万里人,愁心忽挂西斜月。

【原文作者】:袁枚

【原文出处】:据四部备要本《小仓山房集》

【鉴赏】:

袁枚(1716-1797)是乾隆时代的重要诗人和诗论家,论诗标举“性灵”,以为“凡诗之传音,都是性灵”。(《随园诗话》卷五)强调诗歌要表现真性情,又要有灵机。他说:“尝谓千古文章,传真不传伪,故曰诗言志,又曰修辞立其诚。然而传巧不传拙,故曰情欲信,词欲巧。又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古之名家鲜不由此。今人浮慕诗名而强为之,既离性情,又乏灵机,转不若野氓之击辕相杵,犹应风雅焉。”(《钱屿沙先生诗序》)真诚的情志,巧妙的言词,性情与灵机的结合,是“性灵说”的主要内容。他主张诗要写得灵巧、风趣、有生气、有创造性,对同时代诗坛流行的“神韵”、“格调”、“肌理”诸说的流弊,都有批判,对“格调”、“肌理”抨击尤力。其诗论主要见于《随园诗话》、《续诗品》和《答沈大宗伯论诗书》等书信文章里。

袁枚《小仓山房诗集》有正集三十七集。续集二卷,共计古今体诗四千四百八十四首。诗歌内容主要写个人生活遭际,如游历山水、访古探幽、师友往来酬赠、闲居生活、村野小景等等,也有少量诗篇反映民间疾苦、揭露剥削者的心术。王昶说他:“才华既盛,信手拈来,矜新斗捷,不必尽遵轨范。且清灵隽妙,笔舌互用,能解人意中蕴结。”(《湖海诗传》卷七《蒲褐山房诗话》)吴应和说:“归愚(沈德潜)宗伯以汉魏盛唐之诗唱率后进,为一时诗坛宗匠。随园起而一变其说,专主性灵,不必师古。初学立脚未定,莫不喜新厌旧,于是《小仓山房集》人置一编而汉魏盛唐之诗绝无挂齿。盖其有轶群之才,腾空之笔,落想不凡,新奇眩目,诚足倾倒一世。惟是轻薄浮荡习气,与《三百篇》‘无邪’之旨相悖。数年来,虽声誉折减,而诗犹脍炙人口,流弊正无底止。”又说其“七古七律,尽有独出冠时之作,非白非苏,却有先民矩矱;至于五古之合度者,不过廖廖数篇,余则一味浅俗,无可抉择,实于汉魏晋宋人诗未曾留意,宜其无能为役矣。集中投赠应酬诸诗,多见才情,人皆乐于摹仿”(《浙西六家诗抄》卷五)。舒位《乾隆诗坛点将录》奉袁枚为都头领。可见袁枚在乾嘉诗坛的地位和影响。

《同金十一沛恩游栖霞寺望桂林诸山》作于乾隆元年袁枚二十一岁时。这年春天,袁枚到广西巡抚金鉷幕中探望叔父,受到金鉷赏识,“公(指金鉷)奇枚状貌,命为诗,大异之。当是时,天子诏举博学鸿词之士,四方举者,每疏累数人,多老师宿儒。公独专为奏称某年二十一岁,贤才通明,羽仪景运,应此选克称。语多溢美,天下骇然……广西自高爵以下至于流外,惊来问讯。”(袁枚《广西巡抚金公神道碑》)又云:“公每见属吏,谈公事外,必及余之某诗某句,津津道之,并及其容止动作。余在屏后闻之窃喜。探公见客,必随而窃听焉。”(《随园诗话》卷一)此时,袁枚家境清贫,尚未中科举入仕途,但在鉷幕中,心情还比较愉快。此诗开头所写“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穷边才逞怪”,除了写山以外,恐怕多少也有点人事感触在内。

诗题中的“金十一沛恩”,诗中称曰“金台公子”,在金氏家族的同辈兄第中排行十一,是袁枚年轻时的朋友。在袁枚早年诗作中有《和金沛恩咏昭君纸鸢》(载《随园诗话》卷九)。

这是一首游山诗,杂言古体,随着诗意的发展,五次转韵。开头四句,用去声“卦”、“泰”韵,总写桂林诸山的特色:地处穷边,山形怪奇,山峰高大,显得山大天小,山在天外。后来大诗人郑珍写云南碧霄洞,开头“黄螾翻劫波,误落荒服外。睚毗恚五岳,中原各尊大”(《正月陪黎雪楼恂舅游碧霄洞》)四句,诗意与袁诗开端相似,都写名山地处荒远。郑诗用了神话典故,语言古奥,写得虽好,但很难用相当的词汇对译,即使意译,也不过像袁枚诗句。袁枚原诗却是通俗浅近,易读易懂。

“我来”十句,换用平声“麻”韵,写六月游栖霞洞的感受。“天风拂面吹霜花”,形容夏日桂林山风的凉意;白日不见,芙蓉遮空,写群山高大,峰峦蔽日。“山腰有洞”以下六句,描写栖霞洞中的奇观。栖霞洞又名七星岩,以深邃奇幻见称。它原有一段地下河道,由于地壳上升,河道露出地面,成为陆地上的岩洞。洞长一千多米,大量的石钟乳、石笋、石床等凝生在洞顶、石壁和地面,组成洞中奇景。“五里许”言洞之深,并非实数。“秉火入”言其幽暗。“怪石成形千百种,见人欲动争谽谺。”虽则没有展开铺叙,写得极其概括,但“欲动”二字传出了怪石之神,把静止不动的东西写得栩栩如生。因为本诗重点在“望桂林诸山”对栖霞洞只略作叙写,没有多花笔墨。

自“出穴登高望众山”至“何以耿耿群飞欲刺天”,写诗人“望桂林诸山”的所见所感。用平声“先”韵。诗人走出栖霞洞,登高而望,一片茫茫人海。云海之上,众山峰峦各具形态。随着云烟的飘忽变幻,各种峰峦也在改变形状,显现不同的色泽。诗人由眼前所见的众山形态联想出一连串的神话形象:“盘古死后不肯化,头目手足骨节相钩连。”这是一组形象;“女娲氏,一日七十有二变,青红隐现随云烟。”这又是一组形象。前者是云烟相对静止状态下显露的群峰形象,比较定型;后者则是在云烟飘荡浮沉时隐现的峰峦形象,是瞬息万变的、不定型的。再用蚩尤喷雾、尸罗袒肩、猛士竖发、鬼母戏莲等等想像画面,广譬博喻,着意拟写望中所见桂林诸山的怪形异状,富有立体感、群体感。“我知混沌以前乾坤毁”以下,写上述奇形诡状的山形的由来,是诗人在望山时的所想所思。诗人对桂林山形地貌形成的解释当然属于议论,但其中有些句子用了形象化的语言,有奇特的想像夸张,所以不显得枯燥。吴应和评此诗说:“游山诗不过状写景物,乃于中幅忽发奇议,以泄灵秘,非才大如海者不办。”(《浙西六家诗抄》卷五)指出这首游山诗与众不同的特点,也赞扬了袁枚写诗的才气。

“金台公子”四句再换上声“有”韵,写诗人与同游人金沛恩的对话。金沛恩不同意诗人的“狂言”,诗人则抬手指点着出入白云间的奇峰来印证自己的说法。

最后四句,转用入声“月”韵,写归途情怀。此时诗人功名未成,作客异乡,不免有天涯万里、“我寄愁心与明月”之感。

我国山水诗源远流长,以游山诗而论,六朝唐宋以来,诸名家、大家的集子里多有描写祖国名山大岳、奇洞险峰的作品,长篇短制,古风近体,或以雄奇见长,或以清远取胜。诗人各逞才气,争奇斗妍,用各种色彩、手法描绘祖国的名山胜境。就桂林而言,袁枚以前,杜甫韩愈白居易李商隐黄庭坚范成大诸家以至元明两代的不少诗人文士,都留下了歌咏桂林山水的诗篇。袁枚于乾隆元年、四十九年两次到广西,在桂林作诗四十首,他对栖霞洞特别赞赏,六十九岁重游时又写下“桂林诸洞皆谽谺,就中奇绝称栖霞”的诗句。而这首诗,重点不在描写栖霞洞。他回忆说,这次游洞,“夏日阻水,游未尽其奇,诗未殚其妙”。“望桂林诸山”则是本诗的主要内容。袁枚说:“凡咏险峻山川,不宜近体。”(《随园诗话》卷十三)因为近体篇幅短小,“古体地位宽余,可使才气卷轴。”(同上卷五)又说:“游山诗贵写得出。”(同上卷十四)就是要把山川的形貌、神态、性格充分表现出来。这首诗,发挥了古体“地位宽余”的优势,施展了青年诗人的才气,写出了桂林诸山的奇异景象。诗人用他想像中的各种形象,特别是各种神话形象来比拟他“望”中见到的桂林诸山,读者从这些耐人回味的形象中,既可感受到自然界的桂林山景的奇诡非凡,又可从盘古、女娲、蚩尤、尸罗、鬼母等神奇变幻的形象中进入想像的神话境界,从而双重地感受到人间仙境和神话仙境的美。袁枚在《游桂林诸山记》中对桂林众山作了如下描写:“大抵桂林之山,多穴、多窍、多耸拔、多剑穿虫啮,前无来,后无去踪,突然而起,戛然而止。西南无朋,东北丧偶,较他处尤奇。”游记与诗都写桂林群山的特征,可以参读。还可注意的是:同一处山,在不同的时间、气候等条件下,从不同的距离、角度去看,会呈现不同的形态。袁枚诗中所写的桂林诸山,是他在特定的时间(“六月”)和气候条件(有“茫茫云海”的日子)下,在一定的观察点(“登高”)所望见的重峦叠嶂。由于云海变幻不定,因而众山显露的形貌神态也在刻刻变幻。这种景象,用奇幻的神话表象来比拟,十分合适。全诗句式以七言为主,在基本齐整的节奏里显出长短参差的变化。伴随着诗意的发展,用韵、句式、节奏等等也随之灵活变化。不仅写奇山、用奇喻,也发奇议、抒愁心,熔写景、议论、抒情于一炉。艺术构思独特新颖,不蹈袭前人。诗笔纵控自如,信手拈来,不受拘束。是袁枚早年诗歌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