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征赋》鉴赏
余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阨灾。旧室灭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奋袂以北征兮,超绝迹而远游。
朝发轫于长都兮,夕宿瓠谷之玄宫。历云门而反顾,望通天之崇崇。乘陵岗以登降,息郇邠之邑乡。慕公刘之遗德,及行苇之不伤。彼何生之优渥,我独罹此百殃。故时会之变化兮,非天命之靡常。
登赤须之长坂,入义渠之旧城。忿戎王之淫狡,秽宣后之失贞。嘉秦昭之讨贼,赫斯怒以北征。纷吾去此旧都兮,騑迟迟以历兹。遂舒节以远逝兮,指安定以为期。涉长路之绵绵兮,远纡回以樛流。过泥阳而太息兮,悲祖庙之不修。释余马于彭阳兮,且弭节而自思。日晻晻其将暮兮,覩牛羊之下来。寤旷怨之伤情兮,哀诗人之叹时。
越安定以容与兮,遵长城之漫漫。剧蒙公之疲民兮,为强秦乎筑怨。舍高亥之切忧兮,事蛮狄之辽患。不耀德以绥远,顾厚固而缮藩。首身分而不寤兮,犹数功而辞諐。何夫子之妄说兮,孰云地脉而生残。登鄣隧而遥望兮,聊须臾以婆娑。闵獯鬻之猾夏兮,吊尉邛于朝那。从圣文之克让兮,不劳师而币加。惠父兄于南越兮,黜帝号于尉他。降几杖于藩国兮,折吴濞之逆邪。惟太宗之荡荡兮,岂曩秦之所图。
脐高平而周览,望山谷之嵯峨。野萧条以莽荡,迥千里而无家。风猋发以漂遥兮,谷水灌以扬波。飞云雾之杳杳,涉积雪之皑皑。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鸡鸣以哜哜。游子悲其故乡,心怆悢以伤怀。抚长剑而慨息,泣涟落而沾衣。揽余涕以於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夫何阴噎之不阳兮,嗟久失其平度。谅时运之所为兮,永伊郁其谁愬。
乱曰:夫子固穷,游艺文兮。乐以忘忧,惟圣贤兮。达人从事,有仪则兮。行止屈申,与时息兮。君子履信,无不居兮。虽之蛮貊,何忧惧兮!
【原文出处】:据胡刻《文选》本。
【鉴赏】: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篇:“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特列“述行”一类,并与宫殿、苑猎、序志并提,可见对这一类赋作的重视。《文选》在众多赋类中也特列“纪行”一项,并把班彪的《北征赋》置于首篇,说明昭明太子对这类赋作也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这都表明,在我国众多的赋中纪行体作品虽不算多,却也不可忽视。
“纪行赋”的特点是以作者征途为线索,借途中所见所闻所感,并穿插历史事实的回顾,以抒发情思,讽谕世事。这一写法最早可追源于屈原的《涉江》、《哀郢》。但是,《涉江》、《哀郢》重在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感受的抒发,虽也写到“接舆髡首,桑扈臝行”、“伍子逢殃,比干菹醢”(《涉江》),“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哀郢》),但这些历史事实只是被用以抒发对现实愤懑的资料,与旅途行程并没有直接联系。后来刘歆作《遂初赋》,“经历故晋之域,感今思古,遂作斯赋以叹往事而寄已意”(《遂初赋序》),列举途中各地掌故以讽谕世事,把旅途行程、历史故事与现实感慨紧密地融为一体,从而奠定了“纪行赋”的基本模式。刘勰《文心雕龙·事类》篇说:“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这就是看到了《遂初赋》的这一创格意义。班彪的《北征赋》是对《遂初赋》的直接继承,而在艺术上却又是有所发展,成为“纪行赋”的代表作品。
《北征赋》为班彪避难从长安到安定郡城高平(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时所作。公元23年,新市、平林诸将立刘玄为帝,改元更始。经过昆阳大战,王莽主力被摧毁。九月更始兵入长安,王莽被杀。次年,玄迁都长安。公元25年,赤眉军入长安,更始帝刘玄投降,不久被绞死。这是一个动乱的时代,当时,班彪为避难离开长安而远走凉州(在今甘肃省境内),至安定时写了这篇作品。赋中记述了此行的历程,并结合途中所见所感抒写了怀古伤时的感慨,表现了反对战乱、希望安定、并同情人民和安贫乐道的思想。
作为“纪行赋”的代表作品,《北征赋》的第一个艺术特征,就是以纪行作为全文的结构框架,在对行程进行清晰的叙述中,联系古代事实,随地怀古兴感。作品开头首先诉说了北征之由:“余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阨灾。旧室灭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奋袂以北征兮,超绝迹而远游。”由于时局的动荡,政治的混乱,使作者遭遇到困境。旧室毁灭了,故都不可再少留,只好立即北征远走他方以避灾难。这样的开篇,把时代的动乱与个人的不幸紧紧揉合在一起,不但给人以强烈的现实感,还有一种先声夺人之势,引起读者对下文北征实情的关注。而后就以历程为线索,写途中所见、所感、所思。作者从长安出发,西北行经瓠谷、玄宫、云门、通天台(都在今陕西省三原县境),到郇县的邠乡而稍事停息。郇,即栒县,邠与豳同。《文选》李善注释曰:“《汉书》:在扶风(故治在今陕西咸阳东),栒县有豳乡,《诗》豳国公刘所治邑也。”作者联想到周之远祖公刘的遗德,联想到相传为公刘所作的诗篇《诗经·大雅·行苇》中间的诗句:“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意思是对聚在道路上的苇草也要加以爱护,而不要践踏伤害。从而又感叹自己的生时不济;“彼何生之优渥,我独罹此百殃”。古时草木都可以得到优厚抚慰,自己却要遭受如此的千灾百难。再后,又写登上赤须长坂(在今甘肃省东部及宁夏回族自治区),进入义渠旧城(在今甘肃宁县),又自然想到秦昭王母宣太后与义渠王的一段往事。据《史记·匈奴列传》:“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义渠残部。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六臣注《文选》刘良说:“秦昭王母宣太后与戎王通。昭王杀之,起兵伐灭其国。言忿其淫乱,嘉其此伐也。”“忿戎王之淫狡,秽宣后之失贞。嘉秦昭之讨贼,赫斯怒以北征。”这也是因地因事而发出的感慨。接着又写过泥阳(在今甘肃省宁县)而叹息祖庙的不修(据《文选》李善注,班彪之祖班壹,于始皇之末曾避地楼烦,因此泥阳有班氏之庙);过长城而想到蒙恬由筑城而引起的人民的疲困与怨愤,以及蒙恬自己的悲惨结局;经朝那(汉县名,在今甘肃省平凉市西北)而想起北地都尉邛被獯鬻(匈奴在商周时代称獯鬻)的杀害;进而联想到汉文帝所实行的对内休养生息、对外安抚恩让的政策,其中都表现着反对动乱、企望安定的心绪。而后又写千里无家,雾雪满天,游子悲乡伤怀,哀生民之多故,并以安命固穷、与时伸屈、随处而安自慰,正与篇首北征之由遥相呼应。总之,全文一方面对“北征”的历程叙述得历历在目,极为清晰明白。另一方面又结合所经实地的历史事件怀古兴感,以抒发内心的种种感慨。这一结构框架,不仅使全文层次清晰严谨,而且能够把深刻的历史感与强烈的现实感融为一体,给读者以深沉的思索余地。
“纪行赋”要写行程,要随地怀古兴感,但这还不够。“纪行赋”在对历程的记述过程中,还必然要写到客观景物对作者主观感情的影响,以及作者主观感情对客观景物的注入。作者写的虽然是客观历程,但这客观历程总是涌动着作者主观的感受与体验。借景抒情,融情入景,情景交融,这是文学作品应该达到的艺术境界,更是“纪行赋”所应当达到的艺术境界。故在这一点上,《北征赋》也取得了足可称道的成绩。如“高平而周览”一节,写嵯峨高耸的山谷,萧条旷远的原野,引起他因无家而走千里之慨。飘飖的疾风,扬波的谷水,杳杳的云雾,皑皑的积雪,以及群飞的鸣雁,齐叫的鹍鸡,激发了游子悲乡的凄怆之情。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篇提出的“触兴致情”、“观物兴情”、“情以物兴”、“物以情观”,得到了鲜明生动的体现。班彪在抒发个人悲伤时,还表现出对人民不幸的同情。作者悲痛的流泪与抽噎,就在于对人民多难的关切,人民的多难与不幸,就在于时局动荡,天下昏乱,法度失常。所表现出来的个人悲痛与人民不幸的紧密联系,从而赋予作品以深沉的时代感。当然,班彪毕竟是一个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作品中也自然会表现出他特有的思想。如结尾要以孔子为榜样,安贫乐道,与时屈伸,正是在那动乱时代无可奈何、藉以自慰的表露,其实是一种不足取的消极退避思想。
《北征赋》在我国赋史上占有一定地位。它虽然是刘歆《遂初赋》的继承,但是《遂初赋》文辞浅露,《北征赋》则典雅含蓄、叙事抒情结合得较为绵密,使全文更富于情韵。班彪的女儿班昭曾仿其父作《东征赋》,记述随丈夫由洛阳到陈留的经历,文中只是就沿途古迹发些感慨,虽也具有随地怀古兴感的特点,但缺乏独特的思想情致,远不及《北征赋》的艺术成就。后来,西晋潘岳作《西征赋》,排比铺张,发展成一篇规模宏阔的抒情赋,在立意、结构及描写上都有独到之处,但却不如《北征赋》严谨而精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