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八声甘州》鉴赏

【序】：

灵岩陪庾幕诸公游

【原文】：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趿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原文作者】：吴文英

【原文出处】：(据《疆村丛书》本《梦窗词集》)

【鉴赏】：

吴文英(约1200—1260)，字君特，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四明(今浙江省宁波市)人。终身未仕，以清客往返于苏杭绍兴一带，与显贵相交，是南宋后期格律派重要词人，与周草窗齐名，人称“二窗”。其词音律和谐，字斟句酌，注重形式，好用典故，流于艰涩。张炎评日：“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词源·清空》)

吴文英三十余岁时曾在苏州仓幕辅助仓台的输税与粜粮工作。此词题作“灵岩陪庾幕诸公游”，当是他在苏州与仓幕同事游灵岩所作的。灵岩山即古石鼓山，在苏州吴县西三十里木渎镇附近，山上有春秋时吴王藏西施的馆娃宫遗址。游灵岩不能不令人联想到古代吴越春秋的故事而兴怀古之幽情。

灵岩山苍茫古老而又灵秀雄伟，它充满神秘的色彩，词人感到难以理解。词的起笔气魄博大，提出了一个具有浪漫想象而又令人难解的问题：四周空阔缥缈的云烟里，不知什么时候从天上坠下一颗光辉灿烂的“长星”。这当然是无法解答的。词人猜想，古老的山崖和树木、著名的馆娃宫、当年吴王的宫城遗址，都是这颗长星幻变而成的，神秘莫测。作者巧妙地将实景虚写，并以“幻”作为领字，概括写出了灵岩的主要景观。主体意识随着想象而产生了丰富的联想与幻觉。从灵岩山上可看见采香径。传说吴王曾令宫女泛舟于香山采香，遥见溪水其直如箭，故又称“箭泾”。唐代诗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有“东关酸风射眸子”，“酸风”即阴冷之风。冷风刺目，见到箭径之水，似乎当年吴王宫人倾弃的脂粉使流水为之涨腻，使至今溪边的花朵都带着腥臭的气味。冷清荒凉的馆娃宫遗址的响屧廊上忽然传出女人趿着绣鞋的声响，不知是人是鬼，不寒而栗，回首仔细辨识，却原是秋日落叶之声。在作者的幻觉里，古今的时间距离消失了，犹如在奇异的梦境之中。这侧面地写出了故宫遗址的废圮荒凉给人的恐怖之感。上阕的写景是纯从主体的特殊感受而间接描写的，充满了具浪漫色彩的想象和纤细的感觉，最能体现梦窗词的艺术特色。

词的下阕着重抒发怀古之情。春秋后期越国为吴国所灭，越王奋发图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并将越溪美女西施献于吴王。吴王沉迷酒色，荒于国事。越王用文种、范蠡之计，终于报仇雪耻，灭了吴国。范蠡早就识破了越王的险恶机心，因而在灭吴后他主动隐退，匿名江湖，传说他带着西施泛舟太湖去了。“五湖”即太湖之别名。“五湖倦客”即指范蠡。“醒醒”即清醒。词的过变便以凝炼之笔概括了这一段吴越故事，虽是怀古，却曲折地对南宋后期的社会现实给予了批判和警告，指出了吴国灭亡的深刻的历史教训。词人很清楚地知道，个人对现实是无能为力的。这种无可奈何的灰暗心情在“问苍天无语”里得到表现，遂由怀古而转向现实的抒情。灵岩千古以来即青绿如此，而词人将近中年即有衰迟之感，已有星星华发了。青山不老，人生有限，这怎能不令人慨叹?现实的景象也引起了词人的许多遐想，登临凭栏，极目眺望，远处野水与天空相接，涵混一色，有无限苍茫之意。目送乱鸦飞去，秋日的斜阳渐渐落下汀洲。这苍茫而悲凉的景象，是作者意与景会的产物，表达出了古今人间的沧桑之感。吴王、西施、范蠡、馆娃宫、采香径、响屧廊及一切豪奢、争斗、热情、逸兴等等，都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了，现在只留下依稀的遗迹与不太真实的传说。现实中只有苍茫悲凉的景象。这悲凉意是由“乱鸦”、“斜日”和结句中的“秋云”传出。词人写到这里，沉重的心情已到极致，却又以淡淡的景语表达出来，结尾处为了缓和沉重的心情，试欲作自我排解，故意以景结情使词意虚化。作者与同游诸公呼僮送酒，登上灵岩山最高之处的古琴台，要在此痛饮，也要使自己沉醉，沉醉便可忘记古代的历史和眼前的现实。上得琴台高处却有另一番景象：天高气爽，满眼秋色。这富有诗意的结尾与词的开始的实景虚写相呼应，使词意颇为空灵。这首词神奇变幻，既有历史的沉思，也有现实的感慨，笔法富于变化，意境宏大。前人以“奇情壮采”来赞誉它并不为过，不愧为梦窗词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