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的悲剧
仔细考察,袁崇焕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35岁中进士,天启二年(1622年)38岁单骑出关走上仕途。在天启年间的六年,直到天启七年的“宁锦大捷”,可谓一直春风得意。一方面因为脱颖而出时碰到当时辽东经略孙承宗这样的好上司,另一方面也因未到达关键位置,没有进入魏忠贤的视野,他在当时也相对能委屈于魏忠贤。后来到了天启七年七月魏忠贤弹劾他,其实就因为宁锦大捷突然使魏忠贤意识到这个“蛮子”已经足够之大。可惜的是即使回乡后,袁崇焕也没能有时间检讨自己的悲剧性格。七月他回乡,八月熹宗就死了,崇祯即位后,十一月他就被重新启用,中间只有五个月。等到崇祯元年的四月,他就高升当上了正二品的兵部尚书,变成最被倚重的军事首领,七月崇祯专门召见他。我读张岱的《石匮书后集》,所记特别有意思。崇祯召见他时先问,“女真跳梁十载,封疆沦陷,辽民涂炭。卿万里赴召,有何方略?”袁崇焕就夸下了“徜皇上假臣便宜,五年而东患可平、全辽可复”的海口。然后袁崇焕提出种种要求,每提一个,崇祯便对相关大臣喝道“敢不承命!”这“敢不承命”用了三次,崇祯又亲自给他担保,称不会听信对他的“忌功妒能”,在内阁辅臣刘鸿训等建议下授予他尚方宝剑。我由此觉得,他的悲剧一方面是因为崇祯给他太大的权力,而他又不足以承担这么大的权力。另一方面是他在这权力之前不明白或者压根没想到个人之小,因此自以为整个边关大事真正可以由他独揽。张岱对他的评介是,“袁崇焕短小精悍,形如小猱(一种猴),而性格躁暴,攘臂谈天下事,多人言不惭,而终日梦梦,堕幕士云雾中,而不知其着魅着魇也。五年灭寇,寇不能火而自灭之矣。”显然是贬意。
崇祯元年袁崇焕大权在握时44岁,而崇祯当上皇帝时只有17岁。17岁的崇祯意气用事,《明史》中对他的评介是“性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寡恩,尚气则急剧失措”。而按例当时44岁的袁崇焕怎么也应深知“审时度世”这个道理。但他到宁远后立即彻底进行权力清理,七月到山海关,第二年六月初五就杀了不愿委屈于他的毛文龙,真所谓不留一点余地。毛文龙也算一名镇辽大将,他镇守皮岛、攻占金州后,牵制整个辽东半岛,既然挂将军印,也赐尚方宝剑,就绝非金庸先生所说那样草包。当初兵部对他的评价是:“灭奴(努尔哈赤)不足,牵奴则有余。”杀毛文龙是否直接导致了4个月后后金兵临遵化?两者之间肯定没有必然联系―――因为后金与蒙古兵是绕开辽西,分三路突破了大安口、龙井关、洪山口,从喜峰口攻入长城。但擅自杀毛文龙,肯定致使朝廷内不少大臣认为他是“以权行其私”。崇祯听到此事先是震惊,然后从安抚他角度对先斩后奏的认可,又扩展了他的自大心理。
从崇祯元年七月十四日崇祯召见委以重任到崇祯二年十二月初一崇祯让锦衣卫当场将他拿下,之间只有一年四个半月。崇祯下决心拿袁崇焕,我以为也实属忍无可忍―――其一,给你最大权力,你信誓旦旦五年全辽可复,却一年多就兵临京畿。其二,你率部抵蓟州后,发觉敌军向北京进发,未阻击却是追随,使三河、香河、顺义一一失陷,又直奔京城,客观上就是把敌军引到了城下。这一着引发整个京城内外公愤,即使没有太监报告,多疑的崇祯也会怀疑他的动机。其三,皇太极退兵后,崇祯十一月二十三日召见,他见到群臣又极力张扬敌军锐不可当,怂恿朝臣们主张城下之盟;见了崇祯强调情势危急,又称将士疲惫,要求入城休整;真可谓一步步促使崇祯下决心。我读《石匮书后集》,他抵达蓟州后,与后金兵相遇后金兵与他避而不战,然后却与满桂决战,将满桂击溃,于是满桂向崇祯报告,“崇焕于女真主殂,差喇嘛僧往彼议和,杀毛文龙以为信物,今勾引入犯,以城下之盟,了五年灭寇之居。”与正史记载不同。
我从樊先生的《崇祯传》中读到,崇祯抓袁崇焕,起先并不想将其处死。当初有兵科给事中钱家修为袁崇焕鸣冤,崇祯的批示是:“览卿奏,具见忠爱。袁崇焕鞠问明白,即着前去边塞立功,另议擢用。”后人一般都根据余大成的《剖肝录》,把促使崇祯杀袁崇焕的责任归为首辅温体仁与兵部尚书梁廷栋的合力,两人一个是毛文龙同乡,一个因与袁有“私隙”,完全是简单的因果关系。我由此相信樊先生关于袁崇焕死是因阉党余逆打击钱龙锡牵发之说,因为钱龙锡主管阉党逆案,阉党余逆借袁崇焕案告他“主张袁崇焕斩帅致兵”、“卖国欺君”,触动了崇祯的神经。崇祯最后给袁崇焕定罪是“擅杀逞似,谋款致敌,欺藐君父,失误封疆”。
袁崇焕在狱中关了八个半月,死于崇祯三年的八月十六日,也就是中秋节过去一天,难想面对寒月那一晚他是什么心情。传他有《狱中对月》诗:“天上月分明,看来感旧情。当年驰万马,半夜出长城。锋镝曾求死,囹圄敢望生。心中无限事,宵柝击来惊。”我相信是伪作。
袁崇焕的悲剧意味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张岱在《石匮书后集》中那段描写。他描写用刑时,“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啖之。刽子乱扑,百姓以钱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膛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颊间,犹唾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仇视无边”。而“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则是清初文人计六奇在《明季北略》中的描述。
《明史袁崇焕传》中最后的评论是:“初,崇焕杀文龙,至是帝误杀崇焕。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