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公“文武之胙”的评价是怎么来的,为何古籍对齐桓公并不友好
霸主不及王者。这是贬低霸主的"形式"。一般来讲,这一"形式"经常被用于说明春秋时代的霸主不及战国时代的王。不过如果对这个"形式"能够加以灵活利用,就可以创造出贬低战国时代的王的"形式"。
作为霸主的君主们
春秋时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汉字的传播、城市祭祀与盟书的关系、孔子与游侠的问题。除此以外,这个时代还有一个鲜明的特色,那就是霸主的形成。
根据以往的常识性理解,周王朝王道政治衰敝后,便迎来了战乱的时代。春秋时代出现的是通过武力(霸道)而非王道来号令诸侯的人物。在列举其中有名的人物时,多会提及五个国家和五位霸主。他们一方面臣服于周王朝的权威,另一方面实施自己的霸道统治。
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被提及的次数比较多,此外宋襄公、吴王夫差等也经常被提及。
刚才列举的这些国家,即齐、晋、楚、吴、越、宋,都是战国时代的领土国家在追本溯源的时候比较看重的地域大国。
齐国是山东的大国,经周王朝封建的。齐国的始祖是太公望吕尚,传说他在钓鱼时被周文王慧眼发掘,因此"太公望"也成为钓鱼者的代名词。太公望以来的齐国被称为姜齐,其姓为姜。之后取代姜氏一族并掌控了齐国实权的是齐国田氏,田氏作为诸侯也得到了周王朝的认可,后来便自称为王了。
为了牵制齐国的势力,山东泰山以南的地方被分封给了周公旦的儿子。
晋国以山西为根据地,后来势力逐渐向南扩张,扩展到了雒邑附近。其领地后来被一分为三,形成了韩、魏、赵三国,这三个国家后来也分别称王。
楚国是以长江中游为根据地的大国,自春秋时代起便已经称王,与周王朝对抗。
吴国和越国是发源于长江下游的大国,更加具体一点来讲,吴国以江苏为根据地,越国以浙江为根据地。这两个国家也分别向北扩张势力,威慑中原诸国,他们和楚国一样也各自称王。
宋国前面已经多次提及,是殷商末裔的分封国。位于中原和齐国中间,周围的诸国都对其虎视眈眈,企图将其占为己有。
讨论齐桓公的前提
战国时代的领土国家将新石器时代以来的文化地域作为特别的存在。在他们追溯历史、宣扬自己的正统性和领域支配的正当性的时候,各个领土国家的君主拥有怎样的出身,将决定他们各自主张的特征。
历史上,殷商以河南一带为中心,君临天下。向上追溯,之前有夏王朝,但具体情况不详。后来以陕西一带为根据地的周扩张过来,灭了殷商,并在雒邑兴建了陪都。通过周王朝,各地的城市国家形成了统一的秩序。
各诸侯国为了强调自己的正统性和领域支配的正当性,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的"形式"。这种"形式"被作为"事实"加以记载,但却并非"史实"。虽然这些"事实"不可信,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对其"形式"加以分析,进而明确史实的真相。
各国的"形式"虽然互不相同,但也有共同的原理。通过研究这种共通性,可以总结出以下几种主要形式:
第一,为了证明自己是出类拔萃的存在而贬低他国。天下有多个领土国家,各领土国家的特别地域也分别不同,所以被贬低的地域也各不相同。
第二,同样采取贬低别国的手法。并且神灵也做出怨怒的举动,预言其将灭亡。不过哪路神灵登场,如何贬低,则各国相异。
第三,对于"下克上",或者承认这是正当的,或者说明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出身低微的人,就会采用前者的说法来抬高自己,同时贬低其他出身低的人,说明他们不行;坚决反对"下克上"的人,就会给出身低微的人贴上"一概不行"的标签,一律加以贬低。
第四,附会神话传说。通过神话传说来证明:自己可以正当支配的领域有哪些,为什么这种支配是正当的。关于各国对夏、商、周三代的说明,这些神话传说也根据不同的国家,说明各不相同。
上述四点往往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互相关联使用的。
在山东齐国,出身于陈国君主的田氏掌控了实权,成为领土国家的君主并称王。山东一带自古以来便是文明开化之地,其中最为强大的国家便是齐国,田氏也继承了齐国的传统。
再加上田氏出身于陈国,而陈国是禹的子孙。可是,如果借用禹的渊源来宣扬支配的正当性的话,那同时也抬高了其他禹系国家的地位,不太妥当。
祖先神话承载了各国的意图,都具有各自的独特说法。齐国最终采用的说法是:禹的先祖是黄帝,而田氏正是出自黄帝一系。这样一来,既解决了和他国的关系问题,又形成了自己的独特说明。
齐国非常希望能够把宋国的领域用于宣扬自己的领域支配的正当性。宋国是唯一作为殷商的一族而被周王朝封建的国家。如果能够很好地和宋国扯上关系,就可以正当地通过宋国来占领殷商故地。幸运的是,宋国君主一族有位女性嫁到齐国田氏这里来了。这位女性便是齐威宣王的母亲(叔尸镈)。于是齐国就以这件事情为基础,将自己的渊源加以模糊化。《公羊传》当中,将田成子(田常)定位为"君子",并且对田成子的母亲也用专门段落进行了特别介绍,通过她的做饭方法来暗示她的宋国出身。在《公羊传》的理论中,一般都认为宋国在"中国"范围内。书中还联系最后的特别事件"获麟",评论道"子以母贵"。
在战国时代的齐国朝廷,田氏被颂扬是理所当然的,同时当然也存在觊觎田氏一族君主地位的人对田氏的诽谤。前面我们也对此做了说明,这都与争夺霸权有关,所以我们就一带而过,不作赘述。
齐国原来的君主是姜姓(姓姜的一族),为了诽谤姜姓一族,《公羊传》将读者的目光引向了某些特定的事实。
鲁桓公的夫人是从齐国嫁过来的。但她却背着桓公,到郊外与她的父亲齐僖公(也有学说认为是其兄长襄公)私通,并怀了孩子。后来事情败露,夫人便将鲁桓公引诱到齐国并杀害了他。之后即位的是鲁庄公,也就是齐僖公的儿子。《公羊传》通过这段故事,说明齐国姜姓君主和鲁国君主身上所流淌的血,都是以齐僖公为祖先的。
《公羊传》通过这个"事实"(究竟是否属实,并不清楚)同时贬低了齐国的君主(姜姓)和鲁国的君主(庄公以后的)。
齐国既是"中国",又不是"中国"。作为国家虽然是"中国",但君主一族却不是"中国"的,是外来的。出身于相当于"中国"的宋国(母亲一方)的田氏来到齐国是有特殊意义的,而姜姓君主是不配做齐国王者的。
中原的诸侯被称为诸夏,比起"中国"来略逊一等的。中原以外的其他国家在春秋时代都被认为是野蛮之地。
因此,在战国时代的田氏朝廷追溯历史进行宣扬的时候,一般会贬低春秋时代的姜姓君主,即便有的人非常有能力,也会对其明褒暗贬。
王道与霸道,前者是值得称颂的道德准绳,后者却是不值得称颂的。霸主作为不值得称颂的存在登场了。
也就是说,齐桓公虽然有能力,但却是不值得称颂的。
《公羊传》中的齐桓公
从西周金文的内容来看,当时淮水流域的国家称为"淮夷",他们被认为是外族,是和西周处于对抗关系的。不只是在西周金文中,从历史上看,长江流域和淮水流域的诸国与中原一带的诸国之间,曾经多次形成对抗关系。
到了春秋时代,也就是公元前7世纪,以长江中游湖北一带为根据地的楚国,其势力逐渐扩张到了中原地区。当时联合中原一带的诸侯,组成与楚国对抗的同盟的,正是齐桓公(前685—前643年在位)。这一事实表明:齐桓公在春秋时代便已经成为了霸主。
《春秋·僖公十四年》(前646)曾记载"春,诸侯城缘陵"。《公羊传》当中对此有如下叙述。因为这一记载当中描述了霸主指的是什么样的人物,所以在此给大家介绍一下。
孰城之?城杞也。曷为城杞?灭也。孰灭之?盖徐、莒胁之。曷为不言徐、莒胁之?为桓公讳也。曷为为桓公讳?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也。然则孰城之?桓公城之。曷为不言桓公城之?不与诸侯专封也。曷为不与?实与而文不与。文曷为不与?诸侯之义不得专封也。诸侯之义不得专封,则其曰实与之何?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诸侯有相灭亡者,力能救之,则救之可也。
能够拥有封邦建国(诸侯封建)权限的,只有王者,诸侯是没有这个权限的。但是当时上无天子、下无统帅诸侯的方伯,所以如果有人具备相应的实力,行使封邦建国的权限也是可以的。方伯就是霸主的意思。齐桓公虽然有这个实力,应当救杞国却没有救,这是桓公的耻辱。这是《公羊传》的观点,文中前半部分提及"规避桓公名讳",是因为《公羊传》有为贤者讳的理论,所以在贬低桓公之前,先对其进行褒扬,称其为"圣人"。后半部分着重于叙述"有实力"这一点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褒扬他为圣贤,他却没有救杞国。所以圣人并不都是完美的。再参考其他因素,他才能称得上是圣贤。
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关于方伯的说明。齐桓公不但不是天子,连方伯也不是。文中提到桓公有实力这一点。一般来讲方伯就是指霸主,齐桓公虽然被认为是霸主,但是这里所说的方伯指的是自古以来统帅诸侯的人,而齐桓公虽然有实力救杞国却没有救,所以他不是方伯,只是一个具备方伯实力的人。所以《公羊传》中不认为齐桓公是"方伯",也不认为他是霸主。
贬低齐桓公的"形式"
霸主不及王者。这是贬低霸主的"形式"。一般来讲,这一"形式"经常被用于说明春秋时代的霸主不及战国时代的王。不过如果对这个"形式"能够加以灵活利用,就可以创造出贬低战国时代的王的"形式"。例如,某一样东西是霸主的象征,如果战国时代的王想对此加以利用,使之成为"象征王的证据",那就可以说"这样东西不过是霸主的象征"。
战国时代的魏国、齐国、秦国从周王那里得到了"文武之胙"。所谓"文武之胙",就是指祭祀周文王、周武王用的肉。
魏国惠成王、齐国威宣王、秦国惠文王,他们都希望继承周王朝的权威,也就是通过举行仪式取代周王成为天下的统治者,于是就分别在准备仪式的时候利用了这种"文武之胙"。之后,"践"过"胙"成为一种仪式,这也是"践祚"(祚=胙)的原意。后世传承了这一说法,后来也传到了日本。举行践祚仪式时登的台阶就称为"祚阶"(祚=胙),使用祚阶继承皇位的仪式在《后汉书·礼仪志》当中也有记载。
在继承周王权威的仪式中,最为重要的便是"践祚",这一仪式后来也被秦朝和汉朝延续了下来。
可是,较早举行这一仪式的国家的王者们,渐渐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利用这一仪式,因为仪式的内涵并不是很丰富。感觉到这一仪式利用极限的国家就放弃了"文武之胙"的仪式化。这样一来,有人就开始贬低这个仪式原本就非常无聊,没有意义。说赏赐"文武之胙"不过是意味着承认你是个霸主,等等,对这一仪式鄙视起来。
《左传》当中也有这种贬低的"形式"存在。《左传·僖公九年》(前651),齐桓公召集诸侯于葵丘举行会盟。当时,周王派遣使者赏赐了胙(祭祀用的肉)给齐桓公。《左传》对使者的发言做了补充,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赐伯舅胙。"意思就是说,周王给霸主赏赐了"文武之胙"。
作为贬低敌对正统的一环,《左传》利用了齐桓公。通过周王赏赐"文武之胙"给齐桓公,说明齐桓公只是个霸主;同时也贬低了战国时代收到"文武之胙"赏赐的齐国威宣王,意思是他也只不过是个霸主。
针对同一件事情,在齐国所作的《公羊传》只提及周王使节来访,却并没有提及"文武之胙"。如果记载齐桓公收到了"文武之胙"的赏赐,那么后面战国时代齐宣王收到"文武之胙"的赏赐就意味着他继承了周王的权威这一说法就土崩瓦解了。
《公羊传》认为,与被下克上的暴动灭掉的齐国君主相比,齐桓公算幸运的了。前面我们也讲过,齐国田氏朝廷并不认为齐桓公是霸主,认为他只不过是拥有霸主力量的人。齐国田氏朝廷向来认为被赐予"文武之胙"就意味着继承了周王的权威,是王者的象征,所以是绝对不会记载齐桓公被赐予"文武之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