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图强——名正言顺
魏文侯的心情是无比的好,一切的一切都是无比的顺利。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也许,成为齐桓公那样的霸主?
“不行。”李悝第一时间给他泼了冷水。
“为什么?德行不够?还是能力不够?”魏文侯问。
“我祖师爷孔子说过:名正则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主公您有能力有德行,可是没有名分。”李悝说。
魏文侯恍然大悟。
原来,虽然韩魏赵三家瓜分了晋国的地盘,从爵位来说,他们依然是晋国的卿而已,而不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因此从理论上说,他们根本不能与齐国、鲁国、卫国这样的国家相提并论,也无法与楚国和秦国这样爵位比较低的诸侯相提并论。
“要称霸,先要正名。”李悝补充说。
十九
这个时候的齐国实际上已经落到了田家的手里,而田家的家长名叫田和。田和有一个叔叔名叫田会,对田和一向不满。最终,家族内斗发展到了武力对抗,田和以齐国国君齐康公的名义讨伐田会,田会实力不足,因此死守廪丘(今山东鄄城县),向韩魏赵三家求援。
“救,还是不救?”魏文侯召集群臣商议。
“救。”群臣一致表态。
只要是打仗的事情,魏国人都喜欢。
跟齐国人打仗,是不需要动员也不需要特殊安排的,因为对于晋国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打齐国人更有把握的事情了。
于是魏文侯派出翟璜为主帅去救田会,韩国和赵国也都出兵,统一交给翟璜指挥。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三国联军与齐军的战斗很快结束,田和战败而逃,可是齐康公没那么幸运,竟然被三国活捉。
战争就此结束,三国可没有要灭齐国的意思。
田和派人来讲和,于是和平协议达成,齐国保障田会的安全,田会则拥有廪丘。
原本和平协议达成了,就该放齐康公回去了。可是,李悝不这么想。
“主公,机会来了。”李悝对魏文侯说。
“什么机会?”
“正名的机会。”
一个月之后,魏文侯魏斯、赵烈侯赵籍和韩景侯韩虔三人来到洛邑,这是韩魏赵三家在瓜分晋国之后第一次聚首。
他们到洛邑来干什么?
同期来到的还有他们的俘虏齐康公,以及卫国、宋国和鲁国的国君。
他们又来干什么?
首先登场的是齐康公,他率领卫国、宋国和鲁国的国君朝见周威烈王。
这好几十年没有诸侯来参拜过了,或者说自从周威烈王登基之后,二十三年间从来就没有诸侯尿过他,如今齐康公率领着爵位最高的三个国家前来参拜,周威烈王还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何德何能,竟然有这么高的国际威望。恰好前两天洛邑地震,九鼎都错了位,联系起来,这就是天意了。
周威烈王组织了很隆重的欢迎仪式,嘴上也很客气。
“那什么,鲁伯父、卫伯父、齐伯舅,还有那什么宋贵客,大家早上好。”周威烈王都不太知道该说什么了,想来也是,这么多年没接客,看见客人还真紧张。
四位诸侯哼哼哈哈假装客气一通,他们其实都不愿意来,都是被韩魏赵三家逼的,这才不敢不来。对于朝拜周王的礼仪,他们基本上也忘得差不多了。
客气了几句,话归正题。
“那什么,几位前辈有何见教?”周威烈王小心地问,因为这几个国家都比自己有实力。
“是这样的。”齐康公代表大家说话了,他是一百个不愿意说,可是还不能不说。“大王您看,这个晋国的魏斯、赵籍、韩虔三个人吧,现在不是执掌晋国国政吗,晋国国君早就想把国家分给他们了,实际上也已经分给他们了。这三个人吧,特别爱周王,特别想为王室出力,还特别有能力,可是呢,他们不是诸侯啊,想为大王出力都没有资格啊。我们几个呢,就觉得不能让有能力有热情的人报国无门哪,所以我们哥四个一商量,就特地来见大王您,希望大王能够正式册封他们为诸侯。”
“这个……”周威烈王听完这些,有些犹豫。
为什么犹豫呢?一来是晋国历来对周王室贡献极大,如今要是封了韩魏赵三家的诸侯,就从法理上确认了晋国的终结,这在道义上有点说不过去;二来,韩魏赵三家都算是篡逆,这要是封了他们,王室的威信就要下降。
看到周威烈王犹豫,下面几个都有点着急,因为韩魏赵三家说了:“事情要办不成,你们就留在洛邑吧。”
“大王,那什么,人家可是都到了洛邑了,贡品都不少啊。”鲁国国君说,他知道周威烈王比较在乎贡品。
果然,周威烈王眼前一亮。
“大王,这三家的实力可是杠杠的,而且人家是主动投诚的,不要断了进贤之路啊。”卫国国君这样说,算是带点威胁的意思。
周威烈王眉头一皱,他想了想,其实人家不要自己封爵也没什么问题,人家来,还真是给自己面子。是交三个朋友,还是树三个敌人呢?答案不言而喻。
三天之后,周威烈王举办了盛大的封爵仪式,当场封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爵位为侯爵。
皆大欢喜。
这一年,是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
从这一年开始,魏国、韩国和赵国才算真正成为国家。从这时候开始,才算是真正完成了三家分晋。
二十
对于这件事,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有记载,并且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威烈王二十三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为何以这样一句话以及这样一件事来作为《资治通鉴》的开头?因为司马光认为这是一件具有颠覆意义的事件,历史因此而改写。
因此,在这段话之后,司马光用了1265字进行了长篇评论,见《资治通鉴·周纪一》。应该说,这是一篇极其精彩的评论,论点极其深刻。因此,在这里将原文和译文一并奉上。
威烈王二十三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诸侯,尊周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也。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
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哉?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保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易》曰“履霜,坚冰至”,《书》曰“一日二日万几”,谓此类也。故曰:分莫大于名也。
呜呼!幽、厉失德,周道日衰,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礼之大体,什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以言之?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文公于是惧而不敢违。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呜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岂不哀哉!
译文: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戊寅,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姬午分封晋国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臣司马光曰:我知道天子的职责中最重要的是维护礼制,礼制中最重要的是区分地位,区分地位中最重要的是匡正名分。什么是礼制?就是法纪。什么是区分地位?就是君臣有别。什么是名分?就是公、侯、卿、大夫等官爵。
四海之广,亿民之众,都受制于天子一人。即便是才能超群、智慧绝伦的人,也不能不在天子足下为他奔走服务,这难道不是以礼作为礼纪朝纲的作用吗?所以,天子统率三公,三公督率诸侯国君,诸侯国君节制卿、大夫官员,卿、大夫官员又统治士人百姓。权贵支配百姓,百姓服从权贵。上层指挥下层就好像人的心腹控制四肢行动,树木的根和干支配枝和叶;下层服侍上层就好像人的四肢卫护心腹,树木的枝和叶遮护根和干,这样才能上下层互相保护,从而使国家得到长治久安。所以说,天子的职责没有比维护礼制更重要的了。
周文王演绎排列《易经》,以乾、坤为首位。孔子解释说:“天尊贵,地卑微,阳阴于是确定。由低至高排列有序,贵贱也就各得其位。”这是说君主和臣子之间的上下关系就像天和地一样不能互易。《春秋》一书贬低诸侯,尊崇周王室,尽管周王室的官员地位不高,在书中排列顺序仍在诸侯国君之上,由此可见孔圣人对于君臣关系的关注。如果不是夏桀、商纣那样的暴虐昏君,又遇上商汤、周武王这样的仁德明主,使人民归心、上天赐命的话,君臣之间的名分只能是做臣子的恪守臣节,矢死不渝。所以如果商朝立贤明的微子为国君来取代纣王,成汤创立的商朝就可以永配上天;而吴国如果以仁德的季札做君主,开国之君太伯也可以永享祭祀。然而微子、季札二人宁肯国家灭亡也不愿做君主,实在是因为礼制的大节绝不可因此破坏。所以说,礼制中最重要的就是地位高下的区分。
所谓礼制,在于分辨贵贱,排比亲疏,裁决万物,处理日常事物。没有一定的名位,就不能显扬;没有器物,就不能表现。只有用名位来分别称呼,用器物来分别标志,然后上下才能井然有序。这就是礼制的根本所在。
如果名位、器物都没有了,那么礼制又怎么能单独存在呢!当年仲叔于奚为卫国建立了大功,他谢绝了赏赐的封地,却请求允许他享用国君才应有的马饰。孔子认为不如多赏赐他一些封地,唯独名位和器物,绝不能假与他人,这是君王的职权象征;处理政事不坚持原则,国家也就会随着走向危亡。卫国国君期待孔子为他处理政事,孔子却先要确立名位,认为名位不正则百姓无所适从。马饰,是一种小器物,而孔子却珍惜它的价值;正名位,是一件小事情,而孔子却要先从它做起,就是因为名位、器物一紊乱,国家上下就无法相安互保。
没有一件事情不是从微小之处产生而逐渐发展显著的,圣贤考虑久远,所以能够谨慎对待微小的变故及时予以处理;常人见识短浅,所以必等弊端闹大才来设法挽救。矫正初起的小错,用力小而收效大;挽救已明显的大害,往往是竭尽了全力也不能成功。《易经》说:“行于霜上而知严寒冰冻将至。”《尚书》说:“先王每天都要兢兢业业地处理成千上万件事情。”就是指这类防微杜渐的例子。所以说,区分地位高下最重要的是匡正各个等级的名分。
呜呼!周幽王、周厉王丧失君德,周朝的气数每况愈下。礼纪朝纲土崩瓦解;下欺凌、上衰败;诸侯国君恣意征讨他人;士大夫擅自干预朝政;礼教从总体上已经有十之七八沦丧了。然而周文王、周武王开创的政权还能绵绵不断地延续下来,就是因为周王朝的子孙后裔尚能守定名位。为什么这样说呢?当年晋文公为周朝建立了大功,于是向周襄王请求允许他死后享用王室的隧葬礼制,周襄王没有准许,说:“周王的制度明摆在那里,没有改朝换代而有两个天子,这也是叔父您所反对的。不然的话,叔父您有地,愿意隧葬,又何必请示我呢?”晋文公于是感到畏惧而没有敢违反礼制。因此,周王室的地盘并不比曹国、滕国大,管辖的臣民也不比邾国、莒国多,然而经过几百年,仍然是天下的宗主,即使是晋、楚、齐、秦那样的强国也不敢凌驾于其上,这是为什么呢?只是由于周王还保有天子的名分。
再看看鲁国的大夫季氏、齐国的田常、楚国的白公胜、晋国的智伯,他们的势力都大得足以驱逐国君而自立,然而他们到底不敢这样做,难道是他们力量不足或是于心不忍吗?只不过是害怕奸夺名位僭犯身份而招致天下的讨伐罢了。现在晋国的三家大夫欺凌蔑视国君,瓜分了晋国,作为天子的周王不能派兵征讨,反而对他们加封赐爵,让他们列位于诸侯国君之中,这样做就使周王朝仅有的一点名分不能再守定而全部放弃了。周朝先王的礼制到此丧失干净!
有人认为当时周王室已经衰微,而晋国三家力量强盛,就算周王不想承认他们,又怎么能做得到呢?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晋国三家虽然强悍,但他们如果打算不顾天下的指责而公然侵犯礼义的话,就不会来请求周天子的批准,而是去自立为君了。不向天子请封而自立为国君,那就是叛逆之臣,天下如果有像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贤德诸侯,一定会尊奉礼义对他们进行征讨。现在晋国三家向天子请封,天子又批准了,他们就是奉天子命令而成为诸侯的,谁又能对他们加以讨伐呢?所以晋国三家大夫成为诸侯,并不是晋国三家破坏了礼制,而是周天子自己破坏了周朝的礼制啊!
呜呼!君臣之间的礼纪既然崩坏,于是天下便开始以智慧、武力互相争雄,使当年受周先王分封而成为诸侯国君的圣贤后裔,江山相继沦亡,周朝先民的子孙灭亡殆尽,岂不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