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图强——河伯娶亲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这让魏文侯非常高兴,因此他再一次大宴群臣。这一次,他喝得有点多,也有些飘飘然起来。
“我是个怎样的君主呢?”魏文侯问大家。
“英明伟大的君主啊。”群臣都这么说。这个拍马屁的机会谁会错过呢?一通马屁,魏文侯听得很爽。
大夫任座是唯一没有拍马屁的人,他跟季成子是朋友,他始终认为中山应该封给季成子而不是公子击。今天他多喝了几口,趁机要发挥一下。
“哼,我看你不是个英明伟大的君主。”任座说,随后提高了音量,“拿下了中山国,不封给弟弟季成子,却封给自己的儿子,哼,不公平。”
举座大惊,这不是没病找病吗?季成子也在座,十分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文侯勃然大怒,可是这样的场所又不便发作。
一旁的人都急忙阻止任座再说下去,任座一生气,站起来拍拍屁股,竟然走了。
魏文侯气得摇头晃脑,恰好翟璜就在身边,问他:“老翟,你说说,你来评评这个理,我是个好君主吗?”
“那当然了。”翟璜根本想都没想,这样的问题还要想吗?“您是个仁德君主,跟古人不好比,至少跟现在各国的君主相比,您绝对是最仁德的。”
“为什么这么说?”魏文侯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急忙问。
“你看,只有仁德的君主,臣下才会说真话,也才敢说真话。如果您不是仁德的君主,任座敢说真话吗?说了真话他还走得掉吗?”翟璜反应真快,既夸了魏文侯,又夸了任座,还帮季成子解了围。
魏文侯哈哈大笑,这话他爱听。
“嗯,不错,任座是个直肠子啊。来人,把任座先生请回来,坐我边上。”魏文侯高兴,还要做姿态。
任座回来的时候,魏文侯亲自迎接。而任座在外面被凉风一吹,也吹清醒了。回来之后,态度温和了许多。
“真是个宽宏大度的主公啊。”第二轮马屁上来了。
十七
其实,在派公子击还是派季成子去中山的问题上,魏文侯是费了些思量的。
从能力上和威望上说,季成子当然是最好的人选。并且,魏文侯也很喜欢季成子。
可是,中山毕竟不同于魏国的其他地方,那是被赵国隔开的,实际上就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如果派季成子去,其结果很可能就是季成子的中山国与魏国最终成为两个国家。而派公子击去呢,因为公子击是太子,将来就是魏国国君,他能够保证中山是魏国的。
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尽管公子击是太子,可是魏文侯感觉自己的小儿子公子挚似乎更加贤能。因此,魏文侯派公子击去中山也有这样的考量:如果能力不行,那公子击就留在中山为国君,另立公子挚为太子。
这样的考量,别人不知道,李悝心里是明白的。
在派出公子击之后,魏文侯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魏国和中山的联络问题。
魏国与赵国的交界地是邺,原先这里属于三不管地带,尽管属于魏国,可是历来不被看重,当地经济落后,治安混乱,盗贼横行。魏文侯派使者前往中山甚至都要遭到盗匪的袭击,要经营好中山,邺这个地方十分重要,因此,必须派人去像吴起守西河一样守邺。
那么,派谁去?不可能派李悝,也不可能派吴起,而乐羊已经去了中山辅佐公子击,那么,谁能承担这个重任?
魏文侯又想起了翟璜,翟璜曾经举荐了吴起,举荐了乐羊,说明他看人很准并且有很多能人朋友。
“我认识一个人叫西门豹,我觉得他行。”翟璜果不其然推荐了一个人,而这个人真的不是李悝悄悄推荐给他的。
“好,请他来谈谈。”魏文侯现在倒是很相信翟璜的眼光了。
西门豹是郑国人,祖上是郑国的公族,因为家住在荥阳西门外,后来改姓西门。此时,西门豹已经沦落为一个普通的士,投奔在翟璜家里做门客。
西门豹性格暴躁,但是决断力极强,深得翟璜的喜欢,因此被推荐给了魏文侯。
魏文侯召见西门豹,交谈之后,认为西门豹是个人才,足以担当大任。不过,对于西门豹暴躁的脾气,魏文侯还是有些不放心。
“西门先生,此去邺,一定要全功成名布义啊。”魏文侯叮嘱。
“敢问主公,这全功成名布义是个什么东东?”
“这个嘛,是这样的。每个地方都有土豪,都有能说会道的人,都有整天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你去了,要和土豪搞好关系,要多听多看,善于观察,分清真伪。所谓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足践之不如手辨之。亲力亲为,才能搞清形势。当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当官就像去了一间昏暗的房子,一开始什么也看不清,逐渐适应了,就能看清楚了。等到什么都看见了,就知道该怎样做了。”魏文侯一通谆谆教导,十分耐心。
魏文侯的意思,实际上是给西门豹减压,告诉他要有耐心,不要急于求成。
“谨遵主公教诲。”西门豹应承,不过在他的内心里,他是不会让自己慢慢来的。
十八
邺,故址在今河北邯郸临漳县西与河南安阳市北郊一带,境内有漳河。这里原本是卫国的地盘,后来被晋国侵占。这里基本上就是魏国最北的地方了,北面是赵国,东面是卫国,离魏国首都安邑反而更远。
西门豹来到邺,发现这里确实乱得可以。老百姓基本上都很穷,治安很乱,人们晚上都不敢出门。
不用几天时间,西门豹就找到了穷和乱的原因:当地有一条河叫作漳水,几乎年年发大水,于是农业严重歉收。而当地的豪强大户又都十分蛮横,横行霸道,导致老百姓更加民不聊生。
西门豹想起魏文侯的话,于是决定和当地的土豪们交往。可是西门豹的性格暴躁而正直,眼里揉不进沙子,常常忍不住想要收拾这些土豪。他一直在忍,也一直在等,等待着机会。
老百姓们早已经习惯了被土豪们欺压以及官匪勾结的境况,对于西门豹的到来基本不抱希望,看到他和土豪们打得火热,则彻底失望。
“天下乌鸦一般黑啊。”百姓们这样暗中议论。
终于,夏天到了,漳水又开始泛滥了。
怎么办?
西门豹把当地土豪们请来,问他们有什么办法。
“老办法啊。”土豪们异口同声地说。
“什么老办法?”西门豹故意问。
“漳水泛滥,就是河里的河伯作怪。每年这个时候,我们就选一个美女给河伯送去,河伯娶了老婆,就没事了。”一个土豪解释,大家纷纷赞同。
河伯,就是管理漳水的河神,谁也没见过。
“这么说,这河伯竟是个淫贼?漳水泛滥,竟然就是河伯的青春躁动?”西门豹问。
“大人,不可以这么说啊。”土豪们故作严肃地说,似乎河伯能听到他们说话。
“那,这办法灵吗?”
“灵,灵得很。”土豪们又异口同声地说。
“那,就这么办吧,你们去操办就行了。”西门豹想了想说。
土豪们高高兴兴地走了,他们成立了“河伯娶亲领导小组”。
紧接着的几天,邺地就开始鸡飞狗跳了,官吏和土豪们开始征收“河伯娶亲费”,然后到处给河伯物色老婆。老百姓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给河伯呢?聪明点的早早就给嫁出去了,富足点的早早就躲去了外地。那些老实巴交没什么头脑的就只好等着土豪们上门来看了,但凡被看上的,有钱的赶紧行贿,没钱的就哭天抢地。
官吏和土豪们趁着这个机会抢夺民女,大发横财,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都很兴奋。
最终,一户倒霉人家十二岁的女儿被选中了。
这一天,到了给河伯娶亲的日子。
漳水边上搭起了台子,仪式看上去很隆重。邺地的老百姓们都来看热闹,反正不是自己家的女儿。
西门豹带着手下早早来到,他要看看河伯究竟是怎样娶亲的。
一阵吹拉弹唱之后,河伯的新娘被用轿子抬到了现场。新娘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看上去脸色惨白,吓得半死,看着热闹的现场,不住地落泪。
土豪们兴高采烈地来了,不过今天的主角不是他们,他们负责看热闹。陪伴新娘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巫婆,还有她的十多个女徒弟。
巫婆和徒弟们在河边叽里呱啦念了一阵,似乎是在和河伯对话,然后天昏地暗地转圈,像是某种仪式。折腾了一阵之后,河伯也并没有出来接新娘。当然,河伯是永远不会来接新娘的。
既然河伯不来,就只能送了。
送新娘的方式是这样的:在河边停一个破筏子,女巫们把新娘送上筏子,然后让筏子漂到河里,筏子沉下水去,就算是把新娘送到了。
众人把新娘从轿子上扶下来,准备强行拉到筏子上去。新娘怕得要死,死活不肯走。大家正在那里拉拉扯扯,西门豹说话了。
“按着周礼,这河伯也该来迎亲才对啊。咱们就这么送去,谁知道河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要是不喜欢呢?岂不是费劲不讨好。这样吧,派两个人去请河伯来,也让他亲眼看看新娘,要是不喜欢呢,咱们再给他换换。”西门豹说得合情合理,巫婆们顿时吃惊,新娘好送,河伯怎么请啊?
看着巫婆们发愣,西门豹下令了。
“你派两个徒弟去吧。”西门豹对巫婆说。
“这?”巫婆傻眼了,徒弟好派,怎么去啊?“这,怎么去啊?”
西门豹指指新娘:“她怎么去,你徒弟就怎么去。”
巫婆一身的冷汗就下来了,这不是去送死吗?
看着巫婆瞠目结舌,西门豹懒得等她。
“这两个吧,送她们去。”西门豹随意指了两个徒弟,挥挥手,身后的卫士们毫不客气,两人架一个,拖到水边,扑通扑通扔到了河里。
两个徒弟在河里扑腾了两下,沉了下去。
全场一片死寂。
西门豹拍拍手,对面如死灰的巫婆说:“好了,咱们等河伯吧。”
半个时辰过去,河伯自然是等不到的。
半个时辰中,巫婆忐忑不安地等着,冷汗已经湿透了全身,她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自己。不过,她终于可以体会被她们送给河伯做老婆的新娘的心情了。
这种感觉,就是等死的感觉。
终于,西门豹说话了。
“这两个徒弟太没用了,去了半天,竟然请不到河伯。看来,师傅不出马是不行了。来人,把师傅送去。”西门豹下令。
巫婆顿时瘫倒在地。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巫婆已经完全没有装神弄鬼的心情了,除了讨饶,还能怎样?
西门豹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转眼间巫婆被扔进了河里,几起几伏,去见了河伯。
“哼,为了百姓的利益,牺牲自己算得了什么?这巫婆的境界实在是太低了。”西门豹对土豪们说。
土豪们一个个面如死灰,连笑都挤不出来了。
又是半个时辰的死寂,没人敢动半步。
半个时辰之后,西门豹又说话了。
“这个臭巫婆真是没用,看来,该派几个够体面的人去啊。”西门豹说着,指指为首的两个土豪。“两位,麻烦你们走一趟了。”
土豪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不住地磕头求饶。
西门豹不为所动,挥挥手,卫士们将两个土豪拖到岸边,扔了下去。
两个土豪毕竟比女人的体力更好,在水里挣扎了好一阵,还是被吞没了。
这一次,西门豹没有再等半个时辰,因为已经毫无必要。
“你们这些土豪,平时鱼肉乡里,为非作歹。明知根本没有河伯,却要草菅人命,就该把你们都扔进河里去。”说到这里,西门豹扫视土豪们一眼,土豪们一阵求饶哀嚎。
看热闹的百姓们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感到错愕和害怕,而是感到痛快和解气。于是,一阵叫好声欢呼声传来。
“今天,我姑且饶你们一次。从明天开始,你们要拿出钱粮,出人出力,修葺堤坝水渠,防水防涝。”西门豹高声说。
土豪们喜出望外,跟命相比,钱财算什么呢?
西门豹当场宣布,给河伯娶媳妇的风俗从今废除。明日开始,组织兴修堤坝,靠自己的力量抗拒洪水。
此后,西门豹率领邺地百姓在漳河边挖渠,一共挖掘了十二道渠,后世称为漳河十二渠,既用于灌溉,也用于分洪。后代一直沿用修整,直到民国时期还在使用。
西门豹修渠,使得邺地的农业得到极大发展,由贫困地区变成了富裕地区。同时,西门豹采取非常严厉的刑罚,邺地治安也迅速好转。
西门豹还实行减免税收的做法,百姓收入和幸福感迅速提升,原先逃走的人们纷纷回迁。与之相应,则是政府的收入减少,西门豹本人的收入也很菲薄。
一转眼三年,一个考核周期到了。
西门豹很得意地回到安邑汇报工作,满指望得到魏文侯的表扬和肯定。可是,他想错了。
“西门先生,你是怎么治理邺的?啊?”魏文侯见面就是一顿痛斥,说了一堆西门豹在邺地的种种劣行。“你不要回去了,你这样的人我实在用不起。”
西门豹目瞪口呆,等他回过神来,他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了。
原来,这三年时间里,魏文侯多次派出自己的左右前往邺地视察工作,西门豹并没有巴结他们,而且官府也确实没有钱,所以只能筵席和礼品全免,这让他们很不高兴。毫无疑问,他们在魏文侯面前拼命说自己的坏话,黑白颠倒无中生有。
西门豹气急了,没想到魏文侯竟然这样糊涂。原本准备拍屁股走人,可是想想又不甘心。
“主公,您说得对,我做得不好。可是现在我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了,能不能再给我一年时间?”西门豹压住火气,低声恳求。
魏文侯想了想,同意了。
回到邺地,西门豹开始征收重税,魏文侯的左右来视察工作的时候,西门豹就拼命宴请、送礼,结果,大家都说西门豹是个好官。
一年之后,西门豹又来到安邑。
“西门先生,你真是个人才啊,一年时间就把邺地治理得风调雨顺,我要提拔你。”魏文侯这一次十分高兴,当面表扬。
西门豹笑了,苦笑。
“主公,从前,我是为您治理邺地,所以降低税负,开挖河渠,官府的收益减少,百姓的家庭富足,人们生活稳定,都愿意为国家效力。可是,我因此没有钱贿赂您的左右,他们诽谤我,您要赶走我。过去的这一年,我是在为您的左右治理邺地,我横征暴敛,因此官府钱财很多,百姓民不聊生。可是我用这些横征暴敛的钱财讨好您的左右,他们在您面前说我的好话,您表扬我提拔我。算了,这样的官我不想当了。”西门豹一口气说完,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官印,放在魏文侯的面前,然后起身就走。
魏文侯被说得愣住了,但是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他知道西门豹说的是对的。
“西门先生,且慢走。”魏文侯急忙要叫住西门豹。
西门豹假装没听见,依然走。
“西门先生,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魏文侯一下子跪坐了起来,大声说。
“错了?晚了。”西门豹头也不回,回了一句。
魏文侯心说“这小子脾气真大”,也顾不得国君的尊严了,大声对卫士喊道:“那谁,把他给我拦住。”
卫士们将西门豹拦在了门口。
最终,魏文侯再三承认错误请求原谅,西门豹才算解了这口气,收回了自己的官印。
之后,西门豹依旧回去治理邺地,而魏文侯严惩了那些诬陷西门豹的左右。
然而,西门豹的正直和暴躁脾气终于还是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三年后他遭到暗杀,背后的主使是什么人最终也没有查出来,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