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图强——自有留爷处
公叔痤知道,当初田文接任相国的时候,吴起就有离开魏国的念头,后来被田文说服,才勉强留下。而留下的一个重大原因就是,田文已经老迈年高,干不了多久,田文退休,吴起可以顺势上位。
可是,如今田文退休,却没有轮到他,而是轮到了他的副手,他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一定不能。以吴起的个性,离开魏国可以说是必然的。问题是,他会去哪里?
公叔痤大致算了一下,吴起不会去赵国,因为赵家是吴起家族头号仇人。同样他也不会去韩国,因为韩国实力不足,未必敢收留他。至于齐国,实在是太远,并且吴起曾经有过在齐国失败的记忆,他是不会考虑齐国的。
算来算去,恐怕吴起投奔秦国的可能最大。那么,秦国人会收留他吗?废话,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自己来投奔还会不收留?
糟糕的是,秦国是魏国最死硬的敌人。
所以,一定要阻止吴起投奔秦国。
如何阻止呢?
九
魏武侯宣布了对公叔痤的任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人们此前普遍认为吴起是相国的当然人选。不过对于卿大夫阶层来说,这个任命倒是很容易被接受,也让大家松了一口气。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猜测:吴起会是什么反应?
魏武侯不是傻瓜,他自然知道这会引起吴起的极大不满。如何安抚吴起呢?他没有想好,因为他也知道,如果吴起不能担任相国,任何安抚都不会有什么效果。
“吴起会不会叛逃秦国?”魏武侯对此也很担心,特地找来了公叔痤和心腹大夫王错来商量。
“这……”公叔痤感觉有些为难,这件事情他确实没有想好,而且吴起是他的老上级,自己如果说他坏话,就显得太不厚道。如果说吴起不会叛逃,那万一吴起真的叛逃了呢?
魏武侯看出公叔痤有些尴尬,于是问王错:“错,说说你的看法。”
因为一向对王错很宠爱,魏武侯亲切地称他为错。
“吴起这个人吧,一向骄横跋扈,不提拔他就对了。”王错幸灾乐祸地说,他被吴起斥责过,一直记恨在心,“我看,他一定会叛逃。”
“哦?”魏武侯看看王错,再看看公叔痤,“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看,趁他没有叛逃,找个理由将他召回,再找个借口把他给……”王错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公叔痤吃了一惊,这王错也太狠了吧?
“相国,你看呢?”魏武侯问公叔痤。
“主公,吴起是否会叛逃,我不敢说。可是就因为怀疑他叛逃就将他杀了,恐怕到哪里也说不过去。何况,吴起为魏国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到时候,主公一定会留下杀害贤良的骂名的。”公叔痤这时候不再沉默,为吴起据理力争起来。
王错瞪了公叔痤一眼,再看看魏武侯,弄不清魏武侯的想法,一时也不敢反驳公叔痤。
魏武侯显然也有顾虑,他并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原本没有提拔吴起就已经对不起吴起了,再杀了他,自己也于心不忍。可是,如果还让他统领西河,又实在是不放心。
想来想去,魏武侯叹了一口气:“唉,吴起要不是中行家族的该多好啊。这样吧,西河是不能让他待下去了,先把他召回来再说吧。”
公叔痤想想,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正说到这里,内侍来报:“报主公,楚国使臣屈宜臼求见。”
公叔痤突然眼前一亮。
按着当初谈判的条件,楚国和魏国之间要建立正常的往来,两国之间应该互派使臣。原本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可是在魏国大胜秦国之后,楚悼王有些坐不住了,于是专门派屈宜臼到魏国拜见魏武侯。
就这样,屈宜臼上路了。
屈宜臼来到安邑,发现这里秩序井然,十分繁华,远不像郢都那样懒散和萧条。
“看来,魏国的强大是有道理的,这里的治理远远超过楚国。”屈宜臼心想,楚国挨打并不是无缘无故的。
按着惯例,屈宜臼首先拜访了执政大臣,也就是魏国相国公叔痤。
公叔痤非常客气,特地设宴招待屈宜臼。
两人寒暄已毕,又谈了些程式上的问题,屈宜臼话头一转。
“公叔大夫,今次我来到魏国,一路上看到的是秩序井然,人民安居乐业,士兵士气高昂。而楚国虽然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却是散沙一片,士气低落,社会混乱,这也就难怪魏强楚弱了。公叔大夫能让魏国如此富国强兵,恐怕就是管仲在世也不过如此,实在令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屈宜臼拍了一通马屁,不过心里也确实佩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公叔痤笑了,大笑,看上去非常得意,不过笑过之后的回答令屈宜臼有些惊讶:“屈大夫真是太抬举我了,我公叔痤虽然能力不强,可是脸皮还是有的。魏国的崛起都是靠上一辈的遗德,上有文侯的仁厚和励精图治,下有李悝大夫的变法图强,才有了今天魏国的强大。至于我,如果能勉强守成已经算是不错了。”
公叔痤的话说完,屈宜臼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这人不贪功不贪名,坦荡而真诚,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正人君子吗?这样的人不是可以作为朋友交往吗?
顿时,屈宜臼感觉自己跟公叔痤的距离近了很多。
“唉。”屈宜臼叹气。
“哦?”公叔痤问。
“有李悝这样的大才,有公叔大夫这样的贤臣,真是魏国之福啊。当今的楚王虽然不敢与魏文侯的雄才大略相比,可是也不是混日子之人,只可惜身边没有李悝这样的高人和公叔大夫这样的贤臣辅佐啊。”屈宜臼解释了一番,终了又叹了一口气,“唉。”
“屈大夫不必忧心,楚国人才济济,崛起不过是早晚的事。”公叔痤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得意。
两人聊了一阵,酒足饭饱,屈宜臼告辞了。
公叔痤将屈宜臼送出大门,看着屈宜臼的车远去。
转眼三天过去,屈宜臼见过了魏武侯,一切程序都已经走完,次日就准备上路回国了。
夜幕降临,屈宜臼洗漱完毕,将要就寝的时候,突然手下来报,说是一个在魏国经商的楚国商人求见。
“哦?”屈宜臼原本不想见他,可是想起自己当初冒充在楚国经商的韩国人的事来,隐隐然感觉此人一定有不同寻常的故事。“快请。”
来人看上去就是一个楚国人,一开口果然就是一个楚国人。这让屈宜臼有些失望,他更希望来的是一个冒牌楚国商人。
“请问,在魏国做些什么生意?”屈宜臼随便问道。
“屈大夫,实话实说,我是楚国人,可是,不是商人,我骗你了。”来人说。
原本,来人担心说了真话会被屈宜臼嗔怪,没承想却看到屈宜臼高兴起来。
“哈哈,这就好,我就喜欢被骗。”屈宜臼笑了,他喜欢这样出乎意料的感觉。“那,请问尊姓大名,究竟在魏国做什么?”
“这,名字就不方便透露了,屈大夫叫我楚国商人就好。”来人竟然拒绝透露名字,看见屈宜臼有些惊诧,接着说,“我在公叔痤门下做门客。”
屈宜臼又吃了一惊,算是连吃两惊,加上一开始知道自己被骗时候吃的一惊,转眼工夫,已经吃了三惊。
“你是,要向我透露公叔大夫的个人隐私?”屈宜臼问。他喜欢公叔痤,从内心尊重公叔痤,如果这个自称楚国商人的家伙竟然是来出卖隐私的,他会立即将他赶走。
“非也。”楚国商人笑着否认了。
“那,透露魏国的虚实?”屈宜臼稍稍放心一些,不过他也很讨厌内奸这样的角色,即便他打着爱国的旗号。
“非也。”
屈宜臼猜不透楚国商人来的目的了,难道是想搭顺风车回楚国?
“是这样的,公叔大夫跟我们提起过屈大夫,说屈大夫忧国忧民,可是却无奈楚国没有高人辅佐楚王。”楚国商人说到这里,看看屈宜臼,似乎要求证这件事情。
“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高人?”屈宜臼会错了意。
“不,我差远了。”楚国商人笑了笑,接着说,“屈大夫可曾听说过一个人?”
“一个人?我听说过好多人呢,你说的是哪个人?”
“吴起。”
这下,屈宜臼笑了。
吴起太有名了,他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在魏国的这几天,也常常听人议论吴起,似乎吴起有些不顺。
“你的意思是?”
“吴起是李悝的师弟,不论是治国之才还是治军之才都在李悝之上……”楚国商人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踌躇。
“你的意思是?”
“屈大夫,我还要回家接孩子,告辞了。”话没说完,楚国商人竟然要走,这又让屈宜臼吃了一惊,这是演的哪一出?
“你的意思是?”
楚国商人笑了笑,竟然没有回答,站起身来,径自走了。
“你的意思是?”
走到门口的时候,楚国商人回了一个头,说出两个字来:“要快。”
屈宜臼颇有些怅然,自言自语:“他的意思是?”
等到屈宜臼突然眼前一亮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主公,早些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一个随从轻轻地说。
“明天不走了。”屈宜臼决定留下来,做一件改变历史的事情。
十
吴起憋着一肚子气回到了西河,然后诸事不问,他的情绪从来没有这么低沉过。他曾经对接任相国充满信心,最近又听说田文老年痴呆到在朝廷大便的地步,感觉自己离相国的位置更近了。
原本,取得了阴晋大战的胜利之后,吴起以为接任相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是回到安邑,魏武侯绝口不提这件事情,之后又把自己派回了西河,而留下公叔痤,吴起就基本上明白自己出局了。
不过,在没有宣布之前,吴起总还抱有一线希望,临行前留了人在安邑探听消息。
不久,留在安邑的眼线来报,说是公叔痤接任了相国。
“太不公平了,将军,公叔痤一定在背后搞鬼了,咱们找他论理去。”手下们一个个都愤愤不平,在他们看来,吴起这么多年来出生入死为国立下大功,绝对应该是相国的不二人选。
“算了。”出乎大家的意料,吴起竟然很平静。
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在没有发生之前会惴惴不安,可是一旦发生了,反而心里踏实了。
“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有没有公叔痤,公叔痤有没有搞鬼,我都不可能当相国。”吴起说,其实他早就看明白了。
就算吴起这么说,手下们依然愤愤不平,果然有人提出建议要投降秦国。
“将军,咱们投奔秦国算了,秦国人一定会让将军做相国的。”有人建议。
一些人赞同。
“不,说起来,魏国也算待我不薄。再说,秦国是个野蛮国家,我不能投奔他们。”吴起断然否决了这个建议,不过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真还没有想好。
几乎整个西河都在为吴起不平,一来是他对部下一向很好,二来是很多人希望能跟随吴起升迁,现在看来都没戏了。
吴起想过要离开魏国,可是去哪里呢?他真不知道。
时间一天天过去,吴起也就这么一天天混下去。
直到有一天,魏侯的使者来了。
“吴起将军,魏侯召您回都。”使者传达这样的旨意。
与使者同来的是公孙靠,他是来接替吴起的职务的。
吴起顿时明白了,这是魏侯对自己的不信任,要调虎离山了。回去之后会是怎样的命运等着自己呢?不知道。
回去,还是不回去?如果不回去,去哪里?
吴起拿不定主意,顿时有一种有家难回的感受。
但是最终,他决定回去。
吴起带领着亲随们离开西河,渡过了黄河。
下船之后,吴起回望西河,久久不愿离去。
“唉。”吴起仰天长啸,泪流满面。
“将军,为什么哭了?”手下们问。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吴起流泪。
“为什么我总是泪流满面?因为我深爱着这片土地。”这是吴起的回答吗?不是,这是艾青的回答。
吴起沉默了片刻,让眼泪掉在了地上。
“如果魏侯信任我,我本可以兼并秦国,让魏国称霸称王。可是如今,我仿佛已经看到辛苦经营几十年的西河就要落入秦国人的手中,魏国就要衰败了。”吴起说得非常感伤,他倒未必是多么热爱魏国,他只是痛惜自己的努力眼看着要化为流水,他不甘心。
一片叹息声。
步履更加艰难,越临近安邑,吴起越是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他不太相信魏武侯会加害自己,但是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盛怒之下顶撞魏武侯,自寻死路。
“再歇一歇吧。”吴起下令,他要冷静地思考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迎面一乘马车过来,车上下来一个人,谁?
屈宜臼。
“请问,这是吴起将军的车驾吗?”屈宜臼小心地问。
“你,什么人?”吴起的手下警惕起来,他们担心这是魏武侯派来给吴起送老鼠药的人。
“啊,这么说来,就是吴起将军的车驾了。麻烦通报一下,在下楚国使臣屈宜臼。”屈宜臼确认了这是吴起的车驾之后,有些兴奋。
吴起的手下还在犹豫,吴起已经从车子里跳了下来。
“我等你好久了。”吴起冲过去与屈宜臼握手,到这个时候,他知道屈宜臼是来干什么的。
“我们也等你好久了。”
有些话,不用说也明白。有些事,不用问也知道该怎样做。
吴起的车向下转了九十度,从前向东,现在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