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图强——恐怖统治
自从公子虔和公孙贾受刑之后,再也没有卿大夫敢于公开反对变法了。但是,卿大夫们对公孙鞅的仇恨与恐惧成正比,都是与日俱增。
空气中弥漫着仇恨和恐惧混合的味道,令人恶心。
公孙鞅也感到恐惧,因为从每个人的眼神中,他都能看出他们恨不得杀了自己。所以,他配备了强大的警卫力量,出门必是战车保护的车队。在家中,每个人都被怀疑,每个人都不得随意接近他。甚至睡觉,都要八个警卫彻夜保护。
然而,即便如此,公孙鞅还是险些遭到暗算。
公孙鞅每次吃饭之前,都要让厨师先尝,以免饭菜里放了毒药。每次上厕所,都会让卫士进去检查一遍,看看是不是埋伏了刺客。
这一天,照例又是让卫士先去厕所里侦查了一遍,之后,公孙鞅才去。他现在养成了在厕所思考问题的习惯,有的时候不蹲在坑上不闻着味就完全没有灵感。照例,公孙鞅蹲在坑上想问题。想着想着,突然一声巨响。
厕所的顶塌了,梁木砸了下来,沿着公孙鞅的额头砸了下去。屋顶上的土木落了一地,可是竟然出奇地都没有砸在公孙鞅的身上,只是溅了他一屁股的屎。
卫士们看见,七手八脚将公孙鞅救了出来。
这是纯粹的事故?还是一次有预谋的暗杀?
公孙鞅展开了调查,调查的结果是没有结果,除了专门负责淘厕所的仆役被屈打成招,没有任何其他线索。于是,公孙鞅悄悄地处死了淘厕所的仆役,将这整件事情隐瞒了下来。
“揭发有功。”公孙鞅在调查的过程中号召大家揭发,因为他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竟然没有人揭发。
事情过后,出于对自身安全的忧虑,公孙鞅开始反思整个调查过程中的不足,因为他坚信这就是谋杀,而且一定有人事先知道。可是,为什么没人揭发呢?
再想想,他突然觉得事后的调查实际上没有意义,事前的预防才是最重要的。就像这次,如果自己被砸死了,就算事后抓到真凶又能怎样呢?
那么,如何才能预防呢?
公孙鞅想到一个令他自己都兴奋的方法。
十四
“主公,虽然已经下令任何人不得妄议变法,可是我听说还是有很多人在暗中反对变法,诋毁主公,甚至策划要派刺客对主公不利。主公,您要注意安全啊。”公孙鞅来见秦孝公,绝口不提厕所倒塌的事件,倒是做出很关心秦孝公安全的姿态来。
这一说,恰好说到了秦孝公的心坎上。
实际上,秦孝公尽管不像公孙鞅那样随时担心被刺,但也很担心自己的安全。因为宫里用的小孩和宫外的卫士,都是卿大夫家的子弟。如今卿大夫们纷纷对变法不满,这些子弟是什么想法也就可想而知了。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被刺,估计全国人民都要喝酒庆祝了。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秦孝公自然也知道,公孙鞅但凡主动说出口的事情,一定都是想好了答案的。
果然,公孙鞅是有备而来的。
“主公,我在想,如果我们能够随时监视百姓和卿大夫,不就可以防患于未然了?不就可以让反对变法的人闭嘴了吗?不就可以让破坏我们复仇大计的人消失了吗?不就……”公孙鞅还要继续堆砌排比句,被秦孝公打断了。
“鞅,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衙门都精简了,哪里有那么多人手监视所有人?”
“这个简单,只要让他们互相监督,互相揭发,不就行了?”
“互相监督,互相揭发?嘿嘿。”秦孝公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不禁笑了。
可是,当公孙鞅将他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秦孝公的脸色变了,变得相当难看。
“鞅,这,这太不人性了吧?”秦孝公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主公,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讲人性。人哪,都是贱货。你跟他好好说是没有用的,你跟他来狠的,他就服了。”公孙鞅竭力要说服秦孝公,看到秦孝公的眼里露出了不快,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话需要补救,“当然,主公不是贱货。因为,因为主公就不是人嘛。”
越抹越黑,现在秦孝公连人都不是了。
秦孝公黑着脸,没有说话。
“主公是天之骄子啊,是神降大地啊,是……”公孙鞅还要说,被秦孝公打断了。
“鞅,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如此了。”秦孝公同意了公孙鞅的建议。
这一刻,公孙鞅的内心实际上五味杂陈。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倒希望秦孝公能够否决他的建议,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情足以让他遗臭万年。
公孙鞅的第四根大棒令所有人震惊。
新的法律规定,“五家为保,十保相连”。也就是说,五家组成一个“保”,“保”就是担保的意思,五家中的一家犯罪,如果其余人家没有检举,则与犯罪的一家同罪。十个“保”构成一个集体,由保长管理,互相监督。
这,就是有名的“连坐”。
还有一条规定,有人犯罪,明知而不检举者,同罪;积极检举者,与杀敌同样功劳。这一条,叫作“告奸”。
法令刚出来的时候,大家并不在意。可是,不久之后,人们发现不在意还真不行了。
十五
回过头来,看看当初扛木头的臭球现在过得怎样了。
臭球自从因为扛木头而获得了五十金之后,顿时成了京城的名人,就连祝欢大夫也祝贺他。在祝欢大夫家又干了一阵,因为自己有钱了,于是辞职出来,自己开了个屠宰铺,招了两个伙计,自己当上了掌柜。不过,祝欢大夫家中有猪羊屠宰的时候,依然会叫他回去帮忙,臭球倒也愿意,因为祝欢一向对他也不错。
好日子过的时间不长,麻烦来了,因为公孙鞅发布了法令,酒肉等奢侈品的税负提高了十倍。于是,老百姓能吃得起肉的就少了很多,屠猪宰牛的生意一下子清淡了许多,别说赚钱,就连两个伙计的工资也开不出来了。
许多小商贩混不下去,不得不去开荒种地了。
臭球知道这样下去坐吃山空是肯定不行的,想去郊区买块地吧,可是法律规定了不得随意搬迁。要搬可以,那就去国家给你指定的地方开荒种地。可是,臭球真不想去开荒种地。
一转眼,“连坐”和“告奸”发布了。
臭球的两个伙计叫作张乙和王丙,两人也是整天无所事事,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这一天,又是没有生意,王丙从店里出来到处乱逛。来到城门口,恰好看见一个大胡子大汉在那里大声说话:“狗日的公孙鞅,变个什么狗屁法,真是臭不要脸。”
王丙听得很过瘾。
“兄弟,这小子公然抵制变法,诋毁公孙鞅大人,咱们把他抓起来押送衙门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钻出一个人来,此人留着一撮山羊胡。
王丙看了山羊胡一眼,摇摇头:“这么缺德的事,你还是自己干吧。”
说着,王丙要走。
山羊胡一把抓住王丙,对着大胡子喊:“兄弟,快来抓住他,此人有奸不告。”
大胡子跑了过来,与山羊胡合力抓住了王丙。
“怎么回事?”王丙高声问。
“少废话,跟我们回衙门。”大胡子喝道,原来,他和山羊胡都是衙役,在这里设了陷阱。
钓鱼执法,这就是钓鱼执法。
看门人目睹了一切,他认识王丙,也认识臭球,于是派人赶紧给臭球送信,说王丙被衙役钓鱼执法,给抓走了。
臭球万万没有想到王丙这个老实巴交的伙计竟然被抓走了。怎么办?想了想,觉得不妨去求祝欢大夫帮忙,怎么说一个大夫的面子应该能够救一个小老百姓的。
于是,臭球切了一块好肉,去求祝欢帮忙救人。
谁知道来到祝欢家的时候,却看见大队的官兵已经将祝欢家包围了,随着吆喝声,祝欢家里的人以及来祝欢家里串门的人都一个个被带了出来。
“怎么回事?”臭球当时有点傻眼,远远地不敢靠近。
一个邻居悄悄地将臭球拉开,告诉他原委。
“说来你还真不敢相信,祝欢大夫的大老婆和小老婆吵架,大老婆嫌祝欢大夫没有帮自己,这不,把祝欢大夫告了个谋反,这下全家都抓进去了。”邻居悄悄地说。
“啊,祝欢大夫多好的人啊,怎么会谋反?这,只凭他老婆一句话,什么证据也没有,就这么抓人了?”
“你真是个老外,自从公孙鞅来了,什么时候抓人要过证据?抓进去直接扔进死牢,根本不审,哪有你辩解的机会?”
“不会吧?”
邻居没有再说什么,悄悄地溜回家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哭喊声传来,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跑了出来。
这个女人臭球认识,就是祝欢的大老婆,人不算坏,可是缺心眼而且脾气大。
“我不告了,我不告了,还给我老公,还给我儿子。”祝欢的大老婆大声喊着,显然,她反悔了,她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冲动会有这样的后果。
士兵们将她推倒在地,不去管她。
“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啊,哈哈哈哈……”祝欢的老婆一边喊,一边笑了起来,她疯了。
臭球也不敢久留,急忙回到自己的铺子里。张乙刚刚睡觉起来,他是个比较懒的人,臭球平时就不大喜欢他。
“不好了,王丙被抓了。”臭球把王丙被抓的事情告诉了张乙,又把祝欢也被诬陷的事情说了一遍,“没人性啊,这什么连坐告奸,真是没有人性。”
张乙原本睡眼惺忪,此时眼前一亮。
臭球在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被吵醒的,之后连裤子也没有穿,就被衙役们给绑了个结结实实。
“为什么?为什么?我认识公孙大人的啊。”臭球没有搞清楚情况,大声问着。
“你被告发了。”一个衙役说。
“告发?告我什么?”
“你告他什么?”门外一个衙役说,随后推了一个人进来。
进来的人是张乙。
“你?”臭球吃了一惊。
“你,你说公孙大人的法律没人性,是不是?”张乙说。
臭球无话可说了,这话他说过,可是他想不到张乙竟然去告发他。
臭球还要质问张乙,却完全没有机会,他被扔到了车上,然后一路押到了死囚牢房。他被扔进死牢中,这才发现这里已经有几十个人,个个都被绑住四肢,就像杀猪的时候绑住猪的四个蹄子,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我冤枉,我冤枉啊。”臭球声嘶力竭地喊着。
没有人理睬他。
最后他喊哑了嗓子,不得不停下来。这时候他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已经喊哑了嗓子。
十六
七月份是涨水日子,渭河的水位涨高,水流比平时急了很多。
公孙鞅决定在这个时候处决那些反对变法的人,而这些人多数是被检举揭发的人,其中就包括祝欢、王丙和臭球。
地点就在渭水河边,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来是这里比较开阔,能有尽可能多的观众;二来是杀了之后不用费事处理尸体,直接扔到河里就行了。
臭球被押解到了河边,上身绑着,腿上也绑着,不过还能勉强迈开步,这样就不用衙役来抬他了。他一眼看见公孙鞅在台上,这让他想起当初扛木头的那一幕。
“我说话是算数的。”公孙鞅又说了这句让臭球熟悉的话,不过听起来是那么恐怖,“所有反对变法的人,都要受到严厉的惩处。所有检举揭发的人,都会得到奖赏。”
远处的人群中,张乙在看热闹。
观众人山人海,一部分是受刑者的亲戚家属,一部分是告奸者,但是大部分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情。
一共七百多人要被处决,没有一个是经过审讯的。为了处决他们,公孙鞅发明了三种刑罚,分别是凿颠、抽胁、镬亨。凿颠就是在脑袋上打洞,抽取脑浆;抽胁就是在胸口下刀,一根一根抽肋骨;镬亨就是煮开水,然后先烫熟四肢,再煮身体。
一声令下,行刑开始。
受刑人发出凄惨的叫声,旁观者中则传出哭泣声和惊讶声。
惨叫声越来越凄厉,还没有执行刑罚的犯人已经被吓昏过去一大半,要用冷水泼头才能醒来。还有直接吓死的,算是免了人间这种登峰造极的痛苦。
观看的人群中已经晕倒了一片,还有当场吓疯的。甚至,连行刑的人也有被吓晕过去的。
哭喊惨叫声惊天动地。
尸体被一个个扔进了渭河,然后被迅速冲走。
观看的人们在离开的时候都脸色惨白,没有人说一句话。
整个秦国陷于恐怖之中。
老百姓、卿大夫都被吓破了胆,就算私下里也不敢说变法一个不字。
可是,一个人愤怒到难以忍受,以至于他顾不上恐惧,要来找秦孝公论理。他,就是甘龙。
甘龙来到的时候,公孙鞅正和秦孝公兴致勃勃地谈论渭河行刑的效果。
“这下,再也不会有人胆敢反对变法了,别说公开说,连想都不敢想了。”公孙鞅得意地说。他感觉自己现在很安全了,因为人们已经被吓破了胆。
“这,老百姓要是都被吓坏了,怎么跟三晋打仗?怎么报仇呢?”秦孝公问。他所想的,还是复仇的事情。
“主公不必担忧,下一步,就是出台军功制,奖励战功。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复仇的日子不远了。”公孙鞅说,顺口说出了自己下一步的想法。
秦孝公正要说话,看见甘龙大步进来。
原来,甘龙是秦孝公的老师,宫里的人都很熟,他要强行闯进来,倒也没人敢于拦他。
“老师?”秦孝公本能地喊了一声,尽管有些不高兴,还是忍住了。
“主公,我有几句话要来说说。”甘龙尽量压抑住自己的愤怒,轻声说。
“请讲。”
“公孙鞅,”甘龙对公孙鞅说话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不仅语气生硬,还用眼瞪他,“你这个祸国殃民的东西,你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
“有话好好说,不要骂人嘛。”公孙鞅知道秦孝公站在自己这一边,所以并不怕甘龙。
“公孙鞅,自从你来到秦国,蛊惑主公,就没有干过什么好事。到如今,竟然搞起了连坐告奸,弄得秦国上下人人自危,人伦颠倒,人性泯灭。驱百姓如牛羊,任意屠宰,制造恐怖。卿大夫尊严扫地,百姓恬不知耻。即便是蛮夷也没有到这样的地步,自有人类以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事情。”甘龙破口大骂。
“老龙,你这么说就没有道理了。我这么做,往近了说,都是为了变法能够顺利实行;往远了说,都是为了主公的复仇梦能够完成。”公孙鞅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说。
“啊呸!公孙鞅,你一口一个复仇大业,可是百姓在你眼里是什么?在你看来,百姓只需要知道三件事:种地、打仗、生殖。那么,百姓与鸡犬牛羊有什么区别?与禽兽有什么区别?”
“哈哈哈哈,老龙啊,百姓就是鸡犬牛羊,就是禽兽啊。他们不过是国君豢养的走狗,圈养的猪羊。”
“你,你满嘴喷粪。”甘龙气得就差跳起来打公孙鞅了,他转头对秦孝公说,“主公,你看看,你看看,这还是人话吗?”
秦孝公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稍稍沉吟了一阵。
“甘龙老师,记得从小您就和杜挚老师教我,除了诗书礼乐,你们教给我的就是仇恨,就是对晋国人的仇恨。所以从小开始,我就立志要向晋国人报仇。可是,如今公孙先生在帮助我一步步实现复仇梦想的时候,您却要出来阻拦,为什么?如果你们不希望看到今天这个样子,当初又为什么要对我进行仇恨教育呢?”秦孝公幽幽地说,不紧不慢却态度鲜明。
甘龙哑口无言了。
一来,他没有想到秦孝公竟然完全站在公孙鞅那一边;二来,秦孝公说得不错,仇恨教育是秦国国君贯穿始终的教育。
看到甘龙的气焰被打下去,公孙鞅更加得意。
“主公,甘龙先生公然反对变法,该当何罪?”公孙鞅展开反击。
秦孝公看了看公孙鞅,再看了看甘龙。
甘龙并没有惧怕,来之前他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算了,老师老了,老年痴呆了。”秦孝公说,他还是决定放老师一马,“老师,回去安享晚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