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图强——商鞅其实并没有死
捉到商鞅的消息迅速传开,整个咸阳乃至整个秦国都沸腾了,人们咬牙切齿,幸灾乐祸。
“终于要报仇了。”秦国人民都这样说。对他们来说,他们对商鞅的仇恨远远超过对晋国以及魏国的仇恨。
“怎样处置这个蠢怂?”大家都在讨论这个话题。
“他怎么对待我们,我们就怎样对待他。”大多数人这样说,他们期待着看到商鞅被残酷杀死的场面。
二十七
甘龙已经年过八十,老朋友杜挚则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郁郁而终了。因为反对商鞅的变法,甘龙的级别和待遇这些年来一直在下降,现在也就是仅仅能够勉强度日而已。除了长子长孙还能与自己住在都城,其余的子孙都被赶去边境开荒种地了。
对于商鞅,他是恨之入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盼望商鞅能够死在自己前面,自己能够亲眼看见秦国拨乱反正,秦国人能够重新过上人的生活,自己的子孙后代能够有安稳日子过。
这一天他突然听说秦孝公薨了,他的心头有些不是滋味,毕竟那是他的学生。可是他不敢去吊丧,因为他现在的级别已经没有资格去,万一遇上商鞅找茬,那就真是自找没趣了。
可是,不久之后,他听说商鞅被以叛国罪捉拿回来了。
“这个恶魔终于要被除掉了。”甘龙心中一阵安慰,十分快意。可是立即,他开始担心起来。
于是,甘龙匆匆忙忙赶到了朝廷,他觉得这个时候他该说些什么。
来到朝廷,发现里面已经来了二三十号人,十分热闹。秦惠公也在,听着众人的议论。看见甘龙来到,人们都纷纷跪坐起来行礼,连秦惠公也是如此。毕竟,甘龙是秦孝公的老师,一向都是德高望重。
早有人腾出了地方,请甘龙坐在了最前面,直接面对着秦惠公。
“主公,我听说捉回了商鞅,不知道,主公准备怎样处置?”甘龙开门见山地问,他现在只关心这个事情。
“这不,大家正商量这件事呢,您看呢?”秦惠公问。
“依我看,商鞅固然罪该万死,可是毕竟是秦国的大良造。依据周礼,刑不上大夫,主公应该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甘龙说。他的意思非常清楚,就是秦惠公赐药,或者赐剑,或者赐绢,让商鞅喝药或者自刎或者上吊而死。
甘龙的话音刚落,整个朝廷一片哗然。
“老东西老年痴呆了吧?”人们都这样想。
“不能这么便宜了他。”有人不待秦孝公发话,忍不住大声说出来。于是,其他人也忍不住说出来:“他何尝把我们当人?我们为什么又要把他当人?”“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这样的恶魔,不能够轻饶。”“他杀害别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天?”“这个没人性的东西,该让他也尝尝惨死的滋味。”
除了甘龙自己,人人都反对甘龙。
秦惠公始终没有说话,他在思索。等到大家高声争吵了一阵之后,秦惠公才摆摆手示意大家闭嘴。
“两位老师,你们看呢?”秦惠公问。
直到这个时候,甘龙才发现公子虔和公孙贾今天来了。
这倒不是甘龙老眼昏花,甚至也不是因为他匆忙落座而不及细看,而是他根本不可能认出公子虔和公孙贾来。
自从受刑之后,公子虔和公孙贾就都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了,他们的自尊已经遭到了摧残,无法面对外人。所以这么多年来,除了学生秦惠公有时登门看望之外,其余的人都没有见过他们,基本上已经忘了他们长什么样子。
但是即便是记得他们的样子,也无法认出他们来,倒不是因为他们失去了鼻子以及脸上刺了字,而是他们都用布裹着脸,只露出一双眼来。
“用他自己的方法来羞辱他,用最残酷的方式来处死他。”公子虔的声音,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充满了仇恨,尽管人们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可,我们之所以痛恨商鞅,就是因为他废弃了周礼,用酷刑用恐怖来对待我们,对待秦国百姓。我们如果用他的方法来对付他,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甘龙立即表示反对,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不,甘龙,你没有受刑,你不知道失去尊严的生不如死的滋味。被魔鬼折磨的时间长了,自己的内心也会充满魔鬼。孔子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对商鞅这样的魔鬼,不要谈什么周礼。”公孙贾的声音,同样充满了仇恨。
甘龙还要说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甘龙先生,你也是商鞅的受害者啊,难道你不仇恨?”一个声音说,充满了不满。
之后,甘龙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因为每个人都开始指责他。
“腐儒,什么时候了还要装清高?”
“商鞅这样无耻的人会自杀吗?他一定会想办法逃跑,今后找机会来报复我们的。”
“轻饶了他,百姓也不会答应的。”
“我爹死在他的手上,死得好惨,不重刑杀他,我死不瞑目。”
……
一时间,群情激愤。要不是在朝廷,大概甘龙就要被群殴了。
甘龙无法说话,即便说话,也因为音量不够而根本没人能够听见。即便有人能够听见,也不会有人赞同,徒然招来更激烈的反驳和斥责。
“咳咳咳。”甘龙急得咳嗽起来,伴着咳嗽声,人们的声音总算低了下来。
秦惠公摆摆手,再次示意大家安静。
于是,人们用愤怒和鄙夷的目光瞪着甘龙,闭上了嘴。
“众怒难犯,天谴难逃。三天之后,西门外处决商鞅,明正其罪,五马分尸。”秦惠公缓慢而坚定地说。
人群沸腾了,人们开始欢呼。
就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甘龙撑持着站了起来。
“以暴易暴,何以止暴?欢呼吧,很快你们就会后悔的。”甘龙说,像是对大家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大概没有人听到他的话,也根本没有人想听到他的话。
甘龙向秦惠公躬身行礼,然后转身走了。
愤怒失望的甘龙在走出朝廷的时候忘记了脚下还有门槛,结果被绊倒在地。等到被扶起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
甘龙,最终还是死在了商鞅的前面。
二十八
秦国都城的西门,还是西门。
当年,商鞅变法就是从西门开始的,尽管此西门非彼西门。
咸阳城的百姓们早已经涌到了西门外,他们在盼望着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只是,他们无法喝酒庆祝,因为酒早已经被禁绝,只有官府才有。
为了让大家都能看到商鞅受刑,秦惠公特地下令修建了高台。
午时三刻,西城门大开,三乘战车出来,紧接着是一辆超大的囚车,车上一根木桩竖立着,就是当年商鞅树在西门的那根木头。木头上绑着一个人,不用说,这个人就是商鞅。
人群哗动起来,纷纷去看商鞅。
商鞅早已经没有了昔日颐指气使的气势,像条死鱼一样被绑在木头上,能耷拉下来的地方都耷拉了下来,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已经散架。尽管穿着衣服,衣服上全都是血,脸上的伤疤看得清清楚楚,鼻子已经被削掉,眼睛眯缝着。
囚车在刑场内绕了一圈,目的是让大家都能看到商鞅的怂样。实际上,这些天来,酷吏们变着花样用商鞅公布的各种酷刑折磨他,基本上到现在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阳光普照着,光线分外好。
突然,商鞅抬起头来,拼命地睁开被血水糊住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在囚车上看大家,自然也是最后一次。
他没有表情,事实上他的脸早已经被酷刑打得失去了知觉,不可能有任何表情。
他发现没有人同情他,甚至没有人被他的惨样所吓坏。他知道,经过这么多年的酷刑,秦国的百姓们对于各种残暴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发现每个人对于自己的死都是兴高采烈,这至少证明自己不同于他们。
苍蝇在商鞅的头上转悠,它们对他的血感兴趣。
商鞅似乎想张开嘴说点什么,最终他还是没有做到这一点。
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商鞅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我们只能猜测。
他在后悔?他后悔自己来到了秦国,后悔自己的变法得罪了太多的人?后悔自己失去了警惕?如果当初不来秦国,虽然没有种种风光,可是至少可以像个百姓一样活下去,也许在魏国混个大夫,还能过上不错的日子。
他在忏悔?他忏悔自己不该杀那么多人?他忏悔自己不应该摧毁人们的自尊?他忏悔自己不应该摧毁秦国的文化?如果当初自己能够考虑到别人的感受,考虑到别人的痛苦,就不会招致这样多的仇恨和如此残酷的报复了。
他在惭愧?他惭愧对景监的恩将仇报?他惭愧欺骗了公子卬?他惭愧杀死了那么多魏国的士兵和百姓?如果他的人品能够好一些,也许他就可以逃到其他国家去了。
但是,我们相信,商鞅唯一不会有的就是恐惧。因为这个时候对他来说,死就是解脱,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死。
囚车终于来到了行刑台前,四个军士将商鞅从木头上解下来,扔到了台上。商鞅哼了一下,他感觉到痛,实际上很痛。不过,他已经习惯了痛,所以感觉到的痛并非不能忍受。
五匹马在行刑台下的五个方向上,每匹马的脖子上有一根绳子,五个军士将绳子分别绑在了商鞅的四肢和脖子上。
五马分尸。
在商鞅的《秦律》中有五马分尸,不过这是第一次使用。商鞅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制定的刑律,现在要由自己来亲身示范了。
马鞭的声音响起,商鞅知道,解脱的时候到了。
商鞅笑了,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然后在心中幸灾乐祸:蠢怂们,我走了,而你们还要在我设计的恐怖陷阱中煎熬下去。
血光飞溅。
商鞅被五马分尸,商鞅全家连坐,均被腰斩。
卿大夫们和公族们兴高采烈,以为失去的就将回来。
景监也听说商鞅被处死的消息,他高兴坏了,原本他以为自己就要悲惨地了此余生,现在看来,自己要翻身了。
景监换了一身还算干净的衣服,一路小跑来到了朝廷。
朝廷,上百名卿大夫和贵族来见秦惠公,请求废除新法,恢复旧制,彻底肃清商鞅流毒。
这个时候,卫士来报:“主公,景监求见。”
“景监?”秦惠公想了想,他还记得景监,超级会讲段子的家伙。
“他跟商鞅可是死对头。”有人替景监说话,看来他还是有朋友的。
“死对头?如果不是他举荐,商鞅怎么能够被重用?他就是引进奸人的首恶,你要不说,我真还忘了。既然说起来,我又怎么能放过他呢?”秦惠公说完,命令手下,“来人,传我的令,景监举荐奸人,与奸人同罪,明日处决,斩首示众。”
景监的朋友吓了一个哆嗦,哪里还敢再为景监求情?
可怜景监,这辈子倒霉就倒霉在认识商鞅了。
对于杀景监,大家也没有什么想法,因为大家原本就不喜欢他。
“主公,废除恶法,顺应民意吧。”卿大夫们纷纷提出建议。
“恶法?怎么个恶法?”秦惠公并不急于表态,而是淡定地反问。
于是,大家开始罗列商鞅变法中的各种抹杀人性戕害百姓的地方。说到商鞅焚诗书的时候,秦惠公突然来了兴趣。
“你们说要解禁诗书,可是,诗书早就被焚烧光了,解禁又有什么用?”秦惠公问。
“不瞒主公,我家里还藏了一些。”一位大夫说。
“我家里也还有。”又有人说。
一时间,家中还藏有诗书的竟然有二三十人之多。
秦惠公大致地点了点人数,回头问:“根据《秦律》,私藏诗书是什么罪?”
“主公,私藏诗书是死罪,全家籍没为奴。”内侍回答。
“好,照办吧。”秦惠公轻轻地说。
傻眼了,刚才说自己家中还有诗书的顿时傻眼了。
卫兵们毫不犹豫,将家藏诗书的大夫们统统抓走。
顿时,整个朝廷内鸦雀无声,人们恐惧到了极点。
秦惠公站了起来,在大殿里来回走动了两回,突然站住。
“商鞅其人,该杀;商鞅其法,挺好。”秦惠公斩钉截铁地说。
这一刻,大家的感觉是:商鞅其实并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