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纵连横——刺客聂政
孙膑丢了。
实际上，监视孙膑的人在孙膑丢了三天之后才发现。这三天他都在跟老情人厮混。发现孙膑不见了，监视孙膑的人又花了三天时间到处寻找。在确定找不到之后，又隐瞒了三天时间，这才来向庞涓报告，并且说有人看见疯子死在郊外，被野狗给分吃了。
庞涓完全没有去想孙膑被齐国使者救走这回事，因为齐国使者在十天前就走了。所以，他很容易就接受了孙膑被野狗吃掉的说法。
庞涓并没有花多长时间去想孙膑被野狗吃掉的事情，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庞涓准备第一次带兵出征了，讨伐的对象是韩国。
七
为什么要拿韩国开刀？
第一是韩国在大国之中最弱。
第二是韩国几乎被魏国包围在中间，从地图上看，魏国的形状就像一个没有盖子的杯子，不过是倒扣着的杯子，而杯子里装的就是韩国。
第三是韩国跟魏国之间一直处于敌对状态。之所以这个原因是第三，是因为几乎所有的国家和魏国都处于敌对状态。
庞涓第一次领军出征，分外小心。魏惠侯亲自压阵，也要过一过打仗的干瘾。
魏军的实力远在韩军之上，旗开得胜，随后包围了韩国重镇宅阳，迫近韩国首都新郑。
韩国上下陷入恐慌，韩昭侯一面派人前往各国求救，一面坚守城池，再想良策。
求救的使者派了出去，可是韩昭侯看看地图，差点哭出来。说白了，在魏军的猛烈攻击之下，救兵基本上是指望不上了。
怎么办？死守还是投降？这是一个大问题。
更大的问题是，公卿大夫们个个都没有主意，慌作一团。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求见，说是自己有退敌良策。
“快来见我。”病急乱求医，韩昭侯也不管这是个什么人了。
来人名叫申不害，看上去就十分机警的样子。上来之后，先做了自我介绍：“主公，我叫申不害，原先是郑国的小吏。自从韩国兼并了郑国，我就成了韩国的小吏，为主公您效力，嘿嘿。”
“先生何以教我？”韩昭侯没什么心情听简历，更关心他有什么良策。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良策。”申不害笑眯眯地说。
韩昭侯的脸色立即就变了，你没有良策来干什么？这不是寻我开心吗？当时韩昭侯忍住气，等申不害再说废话，就准备赶人了。
“对策无非就是两种，一是死守，二是求和。而主公之所以没有决定，无非就是没有认清形势。如果主公认为能守到救兵来，那就死守；如果主公觉得守不到救兵来，那就求和。所以，当今之计，先要认清形势。”申不害不慌不忙地说，依然保持着笑脸。
韩昭侯不禁对申不害另眼相看了，人家说得在理啊，思路相当清晰啊。
“嗯，先生继续。”韩昭侯的脸色好了很多，语气也依旧客气。
“那，主公以为，能守到救兵来么？”
“这，我看悬。”韩昭侯想了想，说了句大实话。
“那，就只能求和。”
“求和？不瞒先生，没把握啊。面子不面子的倒是次要，万一魏国人不干呢？”韩昭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这城下之盟可不是好签的，万一魏国人不同意，或者狮子大开口，岂不是弄巧成拙？
“这，主公要看看魏国人这次来的目的了。如果他们下定决心要灭了我们，那我们就只能死守了。如果只是为了立威称霸，那他们就巴不得我们认怂。”申不害说到这里，看见韩昭侯不住地点头，心中有了谱，于是接着进行分析，“首先，魏国人之所以攻打我们，并不是因为最仇恨我们或者最想灭掉我们，而是想拿我们试刀立威，跟我们死磕恐怕不是他们的本意。其次，咱们求和，避免了两败俱伤的风险，还帮助他们树立了军威，下一步好去攻打赵国和齐国。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会拒绝我们求和呢？”
申不害一番话点醒梦中人，韩昭侯恍然大悟。
“那么，就请先生为使者，前去求和如何？”韩昭侯问。
“不然，我的分量太轻，如果我去，魏国人就算同意求和，也会提很多条件。依我看，不如主公亲自执圭求和，给足魏国人面子，魏国人一定高兴，无条件撤军也并非不可能。”
“好，那先生和我同去。”韩昭侯同意了，心里有底，就不害怕亲自出马。
第二天，韩昭侯亲自带领申不害等人前往魏军大营，求见魏惠侯。
魏惠侯和庞涓都没有想到韩昭侯竟然这么快就来求和，而且是亲自来求和。庞涓早已经为魏惠侯做了各种预案，包括对方死守的，对方实在抵挡不住投降的，对方讨价还价的，等等，可是就没有想到这个时候韩昭侯会亲自来求和。
魏惠侯和庞涓最担心的是对方坚守不降，毕竟韩国也不是没有实力的国家，时间拖久了，对魏国是非常不利的。所以，韩昭侯来求和，倒是让魏惠侯和庞涓都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人家已经上门了，自然要好好接待。
韩昭侯见到魏惠侯，献上圭玉。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臣子向国君所献的礼物，当初韩厥要活捉齐庄公的时候，就是准备了献圭玉。所以韩昭侯献圭的意思就是认怂了。
“我们服了，我们服了还不行吗？您是霸主，我们认您是霸主还不行吗？”基本上，韩昭侯就这个意思，话也是这么说，可是更加委婉一些。
韩昭侯越谦恭，魏惠侯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哎哟哎哟，太客气了，魏韩两家还是兄弟啊，想当初赵国和韩国围攻寡人，还多亏了贤侯率先撤兵啊。”到这时候，魏惠侯又想起韩昭侯的好处来了。
两人又回顾了两国一百多年的友好历史，表示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我们坚决支持魏国称霸，从今天开始，魏国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魏国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坚决支持魏国的领土完整，以及为了正义事业所进行的斗争。”末了，韩昭侯表了态，还主动要求签订合约，拥魏国为老大。
魏惠侯非常高兴，从前魏国国力强大，可是也不过就是宋国卫国鲁国这些小国跟在屁股后面欢呼，如今韩国这样的大国都甘心服输了，国际地位直接上升了一大截，赵国齐国楚国之流岂不是直接都害怕了？
“好，我们也支持韩国的领土完整。”魏惠侯表示。话刚说完，魏惠侯就有点后悔了，因为这意味着不能逼迫韩昭侯割地了。
最终，两国达成了和平协议：韩国认怂服输，支持魏国成为霸主。魏国得到了面子，高高兴兴撤军。
不管怎样，在公叔痤去世，庞涓领军之后，第一次出征算是圆满结束。
八
从韩厥开始，韩家一直坚持的一个原则就是“闷声发大财”，不张扬不冒头，甚至不和其他公卿通婚。因此也造成一个现象，就是韩家相对封闭，不像赵家和魏家那样大胆使用非家族内的人才。
进入战国，魏家引进了大量的人才，因此最先崛起。赵家和韩家则相对落伍，不过韩家最为弱小。
韩国的相国一直都使用公族，竞争也都在家族内部。到魏文侯四十七年，也就是前399年，这时候的韩国国君为韩烈侯，相国则是他的叔叔韩傀，又叫侠累。韩傀有一个族兄弟姓韩氏严名遂字山坚，人称严遂。两人原本是莫逆之交，可是后来因为一件小事翻了脸。
一天，两人在朝廷上争吵起来，严遂愤怒之中拔出剑来要杀侠累，幸亏当庭的武士拦住了。回到家里，严遂担心侠累会派兵来杀他，急忙收拾了金银细软，带着老婆孩子逃命去了。逃去哪里？齐国。
为什么逃去齐国？因为齐国繁荣发达，又是市场经济，有钱的有地方潇洒人生，没钱的有办法挣钱养家。所以，成功人士移民齐国，流亡人士逃亡齐国。
逃到齐国之后，严遂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毕竟家底丰厚。可是严遂不甘心，下定决心要报复侠累。
在齐国，大概有各种同乡会，自然也有韩国同乡会。结果有人给严遂介绍了一个韩国老乡，这个老乡名叫聂政，因为在家乡杀了人而逃亡到齐国，还带着姐姐和老娘。聂政不是成功人士，在齐国靠杀猪养活全家，倒也过得去。
聂政是个勇士，看上去就视死如归的样子。严遂看中了聂政，决定要结交他，让他去刺杀侠累，为自己报仇。
严遂常常请聂政喝酒，不仅喝酒，还送礼品，还经常去照顾聂政的生意。
“严先生，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聂政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严遂从前是韩国的大夫，也知道严遂一定不是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
“这个，刚刚认识，怎么就敢有什么请求呢？就是想结交你这个好汉罢了。”严遂不肯说，这时候要是说了，恐怕直接就没戏了。
但是聂政知道，严遂一定有什么事。
没过多久，聂政的老娘八十大寿，聂政少不了邀请些同乡会的老乡前来祝寿，严遂也在受邀之列。
严遂提前一天就来了，并且带了一份让聂政惊讶到合不拢嘴的寿礼——黄金百镒。
“这要杀多少头猪才能挣到啊？”聂政算了算，杀一辈子猪也挣不到。聂政知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聂政还知道，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收了多大的礼，就要办多大的事。这么厚的礼，那不是要命的吗？
所以，聂政决定拒绝。
“先生，这份礼太厚了，聂政实在不敢收。说实话，聂政虽然穷，但是靠杀猪足以养活家人，而且过得也还不错。这份厚礼，先生请收回。”聂政不贪，够清醒。
“别客气啊，我严遂被仇人陷害，背井离乡在外，也就是想结交几个朋友而已，这点小钱算不了什么，特地献给老人家买个零食什么的。”严遂有的是钱，一定要给。
聂政听出来了，被仇人陷害，什么仇人？严遂是韩国的大夫，什么样的仇人能够把他赶出韩国？肯定来头更大啊。那严遂结交我，而我恰好是个杀人杀猪都干过的勇士，严遂的目的还用说吗？肯定是让我去杀人啊。而要杀的这个人一定势力不小，我要杀了他，自己肯定没命。
“严遂先生，我聂政是个直爽人，不妨说句实在话。我之所以当初杀了人没有抵命，而是逃出来了，不是因为自己怕死，而是因为有老母亲要赡养。只要老母亲在世，我绝不会再冒任何风险。”聂政的话说得很明白了，只要老娘在，杀人的活儿就别找我了。
“别说这个，说这个伤感情。”严遂还是坚持要给。
聂政坚决不要。
最终，在聂政的坚持下，严遂只得收回了礼金。不过，聂政老母亲的寿宴严遂就一手包办了，十分隆重庄严，韩国同乡会的老乡们都到了，聂政特有面子，老娘高兴得手舞足蹈。
三年之后，聂政的老娘去世了。安葬了老娘，聂政决定要报答严遂了。
这时候的严遂已经离开齐国，去了卫国，在那里做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聂政找到了严遂。
“老娘已经去世了，聂政可以报答先生的相知之恩了。说吧，仇人是谁？”聂政直奔主题，并不客套。
严遂瞠目结舌，三年过去了，他以为聂政早已经忘了这件事，或者假装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他竟然自己找上门来，并且没有任何条件，主动要去帮他杀人。
“那，我也有话直说。我的仇人是韩国相国侠累，他还是国君的叔叔，势力庞大，难以刺杀。这几年我还找过一些人去杀他，结果都是中途而废，知难而退。如今勇士要去，我先准备车辆兵器，再找些帮手，组成一支敢死队，你看怎样？”三年不成功，严遂都有些没信心了。
“不，我们人再多，也不如侠累的卫士多。而且，人多嘴杂，也容易泄露消息。所以，我就一个人去。”
自古英雄爱独行，不需要帮凶壮胆。
“也好，我在朝廷有个朋友叫阳竖，他也是侠累的仇人。这样，咱们二人分头前往，我找阳竖探听侠累的行踪，然后告诉你，你再寻机动手。”严遂受到聂政的鼓舞，也要亲自前往。
于是，两人约好了在韩国首都阳翟的接头地点，便分头出发了。
阳翟，渔人码头。
阳竖每天在这里与聂政碰头。
聂政只是听，问，但是从来不会说自己要做什么，是否动手以及怎样动手。因为，刺杀侠累是他一个人的事。
这一天是东孟之会，这是韩国一个传统的集会，国君和相国都会参加，与民同乐。
照例，国君在一开始会讲话，之后则是相国宣布活动开始。
韩烈侯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侠累开始讲话。
虽然平日里侠累的警卫很严密，但是在这样的场合，因为主旨是轻松愉快的，需要表现出亲民，因此气氛也就不适宜太紧张。卫士们不仅数量不多，而且站得较远，都在认真地听相国的讲话。
就在这个时候，聂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快步奔向侠累。
实在没有人料到竟然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行刺相国，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等到卫士们反应过来要去阻止聂政的时候，聂政已经冲到了侠累面前。
“你是什么人？”侠累大声呵斥，作为相国，气场还是很强大的。
聂政一把抓住了侠累的衣领，将他拖到自己的怀里。
“严遂。”聂政只说了这么一句，作为刺客，他必须要让侠累知道是谁杀了他。
侠累吃了一惊，他还要说什么，可是聂政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一道刀光，聂政将自己手中的短刀插进了侠累的胸膛。
一阵惊呼。
卫士们终于赶到了。
“抓活的。”有人大喊一声。
聂政笑了笑，他没有准备活着回去，也不会让人抓获的。聂政用短刀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划了几刀，顿时脸上血肉模糊。随后，他剜掉了自己的两只眼睛。最后，他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惨烈的场面惊吓了在场的百姓，百姓们惊恐逃亡而去。卫士们不能逃走，但是很多人呕吐了。
是谁杀了侠累？
聂政的尸体被停放在西城门供人辨认，但是没有人能认出毁容的聂政。直到十四天后，聂政的姐姐来了。
“这是我弟弟，这一定是我弟弟。我就知道他的个性，他是个有恩必报的人。送走了老母亲，我也嫁了人，他以为自己没有牵挂了，为了报答严遂，就来杀侠累了。他毁容只是为了保护严遂，也为了保护我。可是，我不能让我弟弟就这么像老鼠一样死去，连名字都不能留下啊。”聂政的姐姐说出了一切，看着弟弟稀烂的脸和已经腐臭的尸体，聂政的姐姐抱着聂政，大叫三声，也死在了聂政身边。
从刺客的角度说，聂政人猛刀快，视死如归，杀人于大庭广众之下，确实是个超一流的刺客。从朋友和亲情角度说，聂政为知己者死，有恩必报，嫁了姐姐送走了老娘再去行刺，也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但是，为了两个政客之间的个人恩怨就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值不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