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纵连横——战国段子手
战国之前,基本上各国政治体制是军政一体化,不论是中原各国的上卿还是楚国的令尹,都是文武一肩挑的。平时治理国家,处理外交,战时则亲自率领军队出征。
到了战国,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各国纷纷设置相国这个职位,专门负责治理国家和处理外交事务。至于打仗的事情,则有专门的将军负责。也就是说,文武已经分开,各司其职。
文武分开有其好处,那就是各有所专,毕竟文武双全的人并不多。但同时也会带来一些坏处,那就是文武之间的立场不同,对事物的判断也就有差别,进而产生矛盾,轻者勾心斗角,重者互相拆台公开对抗。
通常,相国不喜欢战争,因为他们不擅长战争,并且认为外交可以解决问题;而武将喜欢战争,因为这样他们才有价值,并且他们往往认为只有武力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在魏国,惠施和庞涓之间就是这样的矛盾。在齐国,邹忌和田忌之间也是这样的矛盾。
十八
邹忌是一个出身低微的人,好在齐国不是一个讲出身的国家。
邹忌的祖上是从鲁国来到齐国的,做点小生意维持生活。到了邹忌父亲这一辈开了一个鞋店,卖耐穿牌休闲鞋,家境也就是小康多一点。邹忌是个很有心机的人,他从小就想成为大夫,过上等人的生活。可是,家里没有什么过硬的亲戚,只能靠自己。
长大之后,邹忌一边帮着父亲经营鞋店,一边寻找机会。
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
终于,齐威王登基了。据说,齐威王骄奢淫逸,不仅酷爱美女,而且酷爱音乐,特别是喜欢琴,不仅爱听,还自己弹,还弹得挺好。
这么说来,齐威王最大的爱好,就是抱着美女弹琴。
俗话说:不怕没机会,就怕没爱好。
既然齐威王有爱好,自然就能找到机会。变美女没可能,弹好琴还是可以努力的。
邹忌开始学琴了,没日没夜地学,到处请教高人。终于,三年之后,邹忌成了弹琴的高手。这三年中,他都在祈祷:大王千万别死啊。
这一天,邹忌前往王宫求见齐威王。齐威王听说来的是一个高明的琴师,当即召见。
邹忌的琴技还真不是吹的,弹起来端的是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听得齐威王手舞足蹈。
一曲终了,恰好一个宠爱的美人前来。
“先生先去隔壁房间休息一阵。”齐威王支走了邹忌,和美人亲热起来。
邹忌来到隔壁,心想着自己刚才的表现怎么样。
“我要是当上齐王的首席琴师,会怎么样?”邹忌一边想着,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
一阵嘻嘻哈哈之后,邹忌突然听到琴声,听上去介乎难听与好听之间,也就是还过得去的琴声。简单判断之后,邹忌认为这一定是齐威王自己在弹,因为任何一个琴师的水平都远高于此。
邹忌没有多想,就冲出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冲进了齐威王的大殿。
齐威王正在为美人演奏,十分高兴,没想到邹忌竟然冲了进来。
“这人来干什么?”齐威王第一时间以为这是一名刺客,他立即将手从琴上收回,手按长剑,准备迎击。
可是,邹忌并没有冲过来,而是面带笑容地远远站着。
“你来干什么?”齐威王有些恼火,尽管是虚惊一场,可是邹忌也太没有规矩了。
“主公,我,我是情不自禁啊。您弹得太好听了,真是天籁之音啊,我就是死也要亲眼来看看啊。”邹忌说得很激动的样子,这马屁拍得也算是清新脱俗了。
齐威王的火气一下子就消了一大半,再看邹忌,顺眼了很多。
“你说我这是天籁之音?具体说说。”齐威王想知道自己这琴到底好在哪里。
邹忌悄悄地抹了一下汗,这一步真是太险了,要是自己刚才被卫兵们给剁了,那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邹忌定了定神,开始说起来。
“主公你这琴呐,那叫一个霸气,一听就是国君的。”邹忌开始忽悠,天南地北地忽悠,忽悠得齐威王心花怒放。
“不错不错,说得真好。这么说,寡人还是很有音乐天赋的啊。”齐威王笑眯眯地说,感觉很好。
“大王,您岂止是有音乐天赋,从您的琴声中,能听出您治理国家的天赋啊。”邹忌继续发挥,引导着对话的方向。
“别扯了,听琴还能听出治理国家来?”齐威王笑了,不以为然的笑。
“那有什么奇怪?弹琴讲究的是五音和谐,治理国家又何尝不是五音和谐?万事万物都是相通的,懂得了弹琴的道理,也就能懂得治国的道理。”这一番忽悠算是高屋建瓴了,齐威王更加得高兴。
“这么说,先生不仅懂得弹琴,而且还懂得治理国家?”
“有所研究而已,肯定比不上管仲。”
“先生不要过于谦虚了,做个大夫行不?”
“那,那,什么时候上任啊?”
就这样,邹忌成了大夫。
邹忌当上大夫之后的主要工作就是陪齐威王弹琴,不过,弹琴的同时,邹忌还主动引导齐威王谈论治理国家。
“琴弹得这么好,又懂得治理国家,这样的人才不好找啊。”齐威王越来越喜欢邹忌,接连不断地提拔他。
三个月后,齐威王任命邹忌为相国。
邹忌当上了齐国的相国。
邹忌当上了齐国的相国?
邹忌当上了齐国的相国!
这下,齐国的官场炸了营一般,整个齐国都炸了营一般。
邹忌靠什么上位?
一时间,各种说法都出来了。
最普遍的说法是邹忌靠弹琴取悦齐王,获得了神速提拔。至于其他的说法则五花八门,有人说他是齐王的基友,有人说他是齐王夫人的面首……
尽管齐国不是一个很看重出身的国家,可是一个弹琴的在短短三个月内成了齐国的相国,还是令人们无法接受。
话说在齐国都城临淄城的稷门之外,有一个城中村叫做稷下,稷下村里住着许多天下各地前来临淄游学的学者。为什么这些学者都住在这里呢?因为齐国政府在这里集中给这些学者提供食宿,这是从当年管仲开始的。
这个时候,有七十二位著名学者住在这里,他们来自齐国乃至外国各地,各个满腹经纶,来到齐国意图推广自己的学说,或者寻找从政的机会。
对于邹忌当上了齐国相国这回事,稷下村的学者们的普遍反应是羡慕嫉妒恨。这个弹琴的家伙凭什么就当上相国了呢?凭什么不是我呢?学者们很生气,于是公推一个名叫淳于髡的人,去上门嘲弄羞辱邹忌。
淳于髡是个什么人?
淳于髡身材矮小,可是口才非常好,而且很幽默。因为知识面很宽,后来被归为杂家。淳于髡也见过齐威王,齐威王也很喜欢他,可是他的长处是讲段子,不会弹琴,因此不能当上相国。
淳于髡对邹忌也很不服气,于是准备了一套说辞前去见邹忌。
听说淳于髡来了,邹忌急忙请见。
“先生来了,有请有请。”邹忌非常谦恭的样子。
“啊,不必客气。”淳于髡倒有点趾高气扬,一副瞧不起的架势。
宾主落座,邹忌亲自给淳于髡倒酒。
“听说相国的口才很好啊,今天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淳于髡还是摆着个谱,居高临下的样子。
“哪里哪里,跟先生相比,邹忌就是口拙啊。先生有什么指教?”
“好,那就先给你猜个谜语吧。得全全昌,失全全亡。”淳于髡说。淳于髡很擅长猜谜语,谜语那时候叫隐语。
邹忌眨了眨眼睛,感觉这个谜语有些难度。如果猜错了,只怕要被淳于髡牵着鼻子走了。
“淳于先生,猜谜语真不是我的所长,改天再猜吧。有什么指教,先生就请直说,邹忌洗耳恭听。”邹忌索性实话实说,自己反而主动。
淳于髡笑了笑,有些得意。
“那好,猪油抹在棘木车轴上,是为了润滑。但是如果是在方孔中,猪油再多也没用。”淳于髡说,意思是你忽悠了齐威王,可是忽悠不了公卿大夫们。
“我知道了,我一定敬重同僚们,凡事听他们的想法看法。”邹忌听明白了,他觉得这个提醒很好。
“用胶粘合弓身没有问题,但是却不足以填塞弥补所有的缝隙。”淳于髡接着说,意思是你能忽悠了公卿大夫,可是百姓还是不会服气你。
“明白了,我会竭力为民众的利益而努力,让民众接受我。”邹忌又听明白了,觉得这个提醒也很好。
“狐皮袍子即便破旧,也不能用黄狗的皮去补。”淳于髡又说,意思是即便没有君子做朋友,也不要结交小人。
“清楚了,我一定小心地选择君子做朋友,不让小人夹杂其中。”邹忌还是听明白了,觉得这个提醒也很好。
“大车不进行校正调整,就不能负担应有的载重量。琴瑟不校正调整,不能奏出协调的音调。”淳于髡说,意思是凡事要有规矩,任性胡来不是治国的方法。
“我愿意接受您的教导,请让我重整法律,不给奸吏钻空子的机会。”邹忌还是听明白了,脱口而出。
淳于髡愣了愣,他实在没有想到邹忌竟然是这样贤能的人。他起身行礼,什么也没有说,告辞出来了。
淳于髡从邹忌家中出来,原先的气势早已经没有了。
走不多远,那七十一位学者都围了上来。
“怎么样?说得他无地自容吧?”
“他羞愧难当吧?”
“他恼羞成怒吧?”
“他准备辞职吧?”
淳于髡一开始没有说话,这时候突然站住了,看着那七十一双充满困惑的眼睛,摇了摇头。
“说句实话吧,人家真比咱们强。我说的话,人家应声回答,句句都在点子上。人家地位比咱们高,可是态度比咱们还谦恭。这样的人,是该当相国的。”淳于髡的话说得十分真诚,大家面面相觑,从此不再瞧不起邹忌。
从那之后,淳于髡和邹忌走得很近,成了朋友。
十九
转眼间,齐威王登基九年了,邹忌一直当着相国。
齐威王这九年的时间里都在骄奢淫逸,混着日子。邹忌竭力地帮着齐威王管理国家,可是很难,因为以田忌为首的公族们对他一向看不顺眼,公开抵制他,因此邹忌也只能勉强撑持,无法施展手脚。
尽管齐国在桂陵之战中小胜魏国,可是随后的一年就被魏国在襄陵击败,依然不是魏国的对手。眼看着周边国家都在经武强国,而齐国依然沉浸于齐威王带领下的全民享乐当中,国家越来越危险,邹忌不禁有些着急。
这时候,淳于髡来了。
“髡啊,帮我想想办法吧,这齐王整日不思进取,国家危险啊。”邹忌向淳于髡讨教。
“是啊,我也在想这个事情呢。你看看,咱们两人号称齐国口才最好的人,怎么就没有办法劝说齐王关心一下自己的国家呢?”淳于髡也有点困惑。
两人开始商量,最终,决定采取梯次进攻的方法,以段子为武器,劝说齐威王摆脱骄奢淫逸,改变国家的现状。
于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段子攻势开始了。
淳于髡求见齐威王,对于齐国第一段子手的求见,齐威王一向是额外给面子。
“又有什么好段子?”齐威王笑嘻嘻地问。美人们也都喜欢淳于髡的段子。
“这是一个鸟段子。”淳于髡色眯眯地说。
“鸟段子?我喜欢。”
“话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大鸟,就落在齐国的朝廷,之后九年不鸣,九年不飞。请问,这个鸟,是个什么鸟?为什么九年不鸣,九年不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齐威王大笑起来,他虽然骄奢淫逸,但是聪明过人,知道淳于髡的意思,“这只鸟名叫大鹅,对不?我告诉你,这只鸟九年不鸣,一鸣惊人;九年不飞,一飞冲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淳于髡也笑了,所谓的鹅,实际上就是我鸟。齐威王的意思,就是说“你说的那只鸟就是我”。
话说到这里,就已经不用再说。齐威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我这个大鸟就要展翅飞翔了。
淳于髡得意洋洋地走了,把事情对邹忌一说,两人都挺高兴,开了一壶好酒,等着齐威王发威。
转眼三个月过去,大鸟既没有一鸣惊人,也没有一飞冲天,还是一如既往地骄奢淫逸。
“看来,大王是逗你玩的。”邹忌对淳于髡说。
“那怎么办?”这时候,淳于髡没了主意。
“看我的,我再给大王来一个段子。”邹忌说,他早就想好了一个段子。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邹忌上朝。
“大王,我给您讲一个段子。”等到别人都走了,邹忌对齐威王说。
“哎哟,相国也学会讲段子了?讲啊。”
“话说,我这个人长得挺帅。”邹忌这样开场了。齐威王忍不住笑,这还有自己夸自己的?
不过,邹忌确实长得挺帅。
“不过,我听说城北的徐公是个美男子,”邹忌接着说,齐威王也听说城北徐公是个美男子,“有一天早上上朝之前我照镜子,越照越觉得自己真的很帅,恰好我老婆过来,我就问她:‘我和徐公谁美?’老婆当时就大声说:‘当然是你美,徐公怎么能和我老公比?’这时候小老婆也来了,我就问小老婆:‘我和徐公谁美?’小老婆嫣然一笑说:‘当然夫君美,徐公差多了。’
“后来,家里来了客人,我就问客人:‘我和徐公谁美?’客人沉吟了一下说:‘相国的美,是徐公比不了的。’
“我真的那么美吗?我真的那么美吗?”邹忌大声问着自己,又像在问齐威王。
齐威王笑笑,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几乎就要以为我是齐国第一美男子了,可我还是想证实一下。所以,我派人去把徐公请到了家里,这时候我才发现什么才是美男子,人家徐公才是美男子,我跟徐公真是没法比。可是,徐公走了之后,我的老婆们仍然坚持说我才是最美的,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邹忌说着,有些激动。
“是啊,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齐威王也附和着说。
“可是,她们为什么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呢?”邹忌问齐威王,齐威王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呢?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我大老婆说我比徐公美,那是因为她爱我,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小老婆说我比徐公美,那是因为她怕我,生怕我不高兴。客人之所以说我比徐公美,那是因为他有求于我,要哄我开心。”
“嗯。”齐威王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大王,您是齐国的君主,后宫的夫人嫔妃们都爱您,朝廷的卿大夫老百姓们都畏惧您,国外来的宾朋们都有求于您。由此观之,所有人都会说让您高兴的话,即便是骗您也毫不犹豫。换句话说,大王如今要听到一句真话可真是难啊。如果连真话都听不到,怎么治理国家呢?”邹忌的段子,就是为了最后这一段话。
齐威王望着邹忌,半天没有说话。
邹忌有些发毛,不知道齐威王在想什么。
“相国啊,我知道,编个段子不容易,编个有意义的段子就更难了。难为你费了这么大劲编了这个段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确实让我眼前豁然一亮。感谢你啊,也感谢淳于髡的段子,都是好段子啊。你放心,寡人不会辜负你们的段子。”齐威王终于说话了,缓慢而坚定。
这一次要玩真的了?邹忌不确定。
也许,还要准备几个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