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纵连横——双王会
周显王三十五年,公元前334年。
一切接待,均由田婴负责。一切礼仪,由惠施和稷下学宫的先生们制定。
一切都好。
魏惠侯先到一天,这是规矩,因为朝见者必须先到,等待被朝见者。
就在魏惠侯等待齐威王的时候,大家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名义问题。
魏惠侯为什么要朝见齐威王?因为齐国战胜了魏国。
可是,事情是这么个事情,话不能这么讲,大家都是文明国家,不能用拳头决定地位,否则跟蛮夷有什么区别?
如果说齐国的爵位比魏国高,那魏惠侯朝见齐威王就合情合理了。可是,两国都是侯爵,而且魏国比齐国资格还要老。
从前齐国和晋国称霸的时候,其他国家之所以朝见他们,是因为他们被周王任命为霸主,诸侯朝见霸主也是顺理成章。可是,周王没有任命齐国为霸主,相反倒是曾经任命魏国为霸主。
有的时候,问题如果不提出来,其实也就无所谓。可是问题一旦提出来,大家就觉得绕不过去。
怎么办?这时候就算去找周王任命齐国为霸主,时间也来不及了。
办法还是惠施想出来的,不过立即遭到了稷下先生们的一致反对。只有一个人表示支持,那就是田婴。
“不如,我家主公尊齐侯为王,这样,朝拜就名正言顺了。”这就是惠施的主意,让齐威王称王。
“胡说八道。”淳于髡立即站出来反对,这叫名正言顺吗?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不错,王室衰微了,可是周王始终还是天下共主,诸侯怎么可以称王?”
“世界在变化,如今周王室早已经不能奖率天下了。依我看,齐侯有王德,称个王没什么大不了。何况,楚国不是早就称王了吗?凭什么齐国不能称王?”惠施反驳。
淳于髡还要说话,被田婴抢在了前面。
“我看,惠施先生的主意可行。各位先生不要食古不化,惠施先生说得对,世界总在变化中,该称王时就称王。”
田婴表了态,其他人就不好再说什么。
三
“这怎么行?馊主意。”魏惠侯对惠施的主意非常不满意,原本来朝见齐威王就已经让他感觉面子上过不去了,如今还要尊对方为王,岂不是谄媚得太过分了吗?这让天下人怎么看他?
惠施笑了笑,他料到了魏惠侯会是这样的反应。
“主公,你不愿意尊他为王,我还担心他不愿意让主公尊他为王呢。”
“为什么?”魏惠侯有些不解。
“想想看,如果他称王的话,其他诸侯国会怎么看?楚国肯定不高兴,赵国也肯定不高兴,秦国也肯定不高兴,这么说吧,没有一个国家会愿意看到齐国称王。之后呢,所有国家都会盯着齐国,所有国家都会看齐国不顺眼。于是,齐国成为世界的焦点,成为世界围攻的对象,而我们就会被忽略。”
“啊,这么回事?”魏惠侯总算是回过神来,折了面子,挣了实惠,听起来不错。
“箭射出头鸟啊,就让齐国这头大鸟去当靶子吧,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田婴也把这件事情向齐威王做了汇报,在场的还有邹忌。
“这个,不太好吧?”齐威王有点犹豫,称王当然是他的愿望,可是这样做目标太大,感觉有点不踏实。
“怕啥?连魏国都服了,谁还敢不服?”田婴竭力要促成这件事情,现在他是公子,一旦老爹称王,他就是王子了。
“不是怕啥,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
“箭射出头鸟啊,我要是称王了,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啊。”齐威王还算清醒,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可是,如果这次不称王,再找这样的机会,可就难了。”田婴不甘心。
齐威王没有说话,而是看着邹忌,看他有什么好办法。
邹忌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在揣摩齐威王的心思。现在他基本上明白了,齐威王内心是想称王的,可是担心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他的意见不仅要满足齐威王的内心愿望,还要解除他的担心。
“主公,这件事情看起来难,其实不难。”邹忌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称王还是要称的,不过主公不要一个人称王,要让魏侯一块称王。这样,既称了王,又不至于独自承担来自诸侯的压力。”
齐威王和田婴对视了一眼,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他们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朝见仪式。
齐威王端坐,魏惠侯跪进圭玉。
“罪人姬罃觐见大王,恳请大王恕罪。”魏惠侯说,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可是没办法还要说。在生命的尊严和生活的压力下,没有别的选择。
齐威王笑了,他喜欢听到大王这两个字。
“快请起快请起,齐国与魏国本是兄弟,些小误会,不足挂齿,这次请魏王前来,纯属交流感情,增进了解。魏王,来来来,咱们平起平坐,把酒言欢。”齐威王说完,不等魏惠侯说话,竟然也向魏惠侯跪拜起来。
事出意外,魏惠侯有些傻眼。他听得明明白白,齐威王当面称他为魏王。看来,齐威王并没有上当,把自己也给拉上垫背了。
“这个,岂敢岂敢。魏国岂敢与齐国相提并论,小侯怎敢与大王并肩。大王是王,小侯是小侯。”魏惠侯自然不肯轻易上套,急忙推辞。
“魏王不必谦虚,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咱们虽然打过仗,可是如今是兄弟,所谓英雄识英雄,惺惺惜惺惺,魏王要是不称王,寡人也不敢称王啊。”
“这个,这个……”魏惠侯不敢说“你爱称不称”,左右扫视,看到惠施正在身后。
惠施眨眨眼,点点头。
看到惠施的暗示,魏惠侯总算镇定了一些,镇定下来之后心想:如果不答应齐王的建议,那是不是给脸不要脸了?如果不答应齐王的建议,那还想不想回国了?
所以,这个时候,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那,那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大王看得起,小侯也就觍着脸皮称王了。不过,大王是大王,我是小王。”魏惠侯认了账,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于是,仪式重新进行。原先的朝拜仪式,改为了齐魏两国国君互相拜对方为王的仪式,一切规格按照周王的规格进行。因为准备时间实在太短,现场难免一通忙乱。
这一段历史,被称为“齐魏徐州相王”。从这时开始,战国进入一个新阶段,周王室的象征意义彻底被否定。
四
徐州相王结束,魏惠王回到了大梁。
从现在开始,魏惠侯就成了魏惠王。因为都城在大梁,因此也被称为梁惠王。
“齐魏相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世界,除了韩国表示祝贺之外,楚国、秦国和赵国一致表示谴责,认为这是大逆不道,恬不知耻,死不要脸,等等。
相反,周王室没有任何反应,假装不知道。
反应最强烈的是楚国,因为原本除了周王之外,就只有楚国称王。如今一下子冒出来两个王,天下成了四个王,这王的价值被注了水,楚王当然很气愤。而更让楚王气愤的是,齐国竟然也敢称王。不管怎么说,魏国是晋国的继承者,对于晋国,楚国人心存敬畏,魏国称王也还情有可原。可是齐国算个什么东西,两国在历史上也交手过几次,齐国人的战斗力让楚国人根本瞧不起。
“不行,这件事情我们要管管。”楚国这时候的王是楚威王,对于齐魏称王这个事儿,他是越想越气愤,越想越想不通,最后决定要管管这个闲事。
楚威王首先派出特使前往魏国进行质问。
魏惠王虽然称王,可是心情一点也不愉快。原本是想把世界的焦点转移到齐国人身上,可如今算是跟齐国人一块上了烤箱,说不定日子更难过。
正在发愁,楚国使者到了。于是,魏惠王急忙召来惠施,共同接见楚国使者。
“我家大王说了,你们竟然敢称王,那是极大的不自量力,是数典忘祖。啊,我们中国都是周朝的天下,周王室是我们共同的君主,你们怎么敢和周王室平起平坐呢?”楚国使者义正词严地斥责起来。
魏惠王和惠施差点笑出来,这楚国好几百年不承认周王室是天下共主了,怎么如今要站出来维护周王室的权威了?
“那什么,我可不可以弱弱地问一句?”魏惠王没有说话,惠施说了话。
“说吧。”楚国使者高傲地说,他知道这个时候魏国惹不起楚国。
“那什么,我们不能称王,可是楚国怎么能够称王?”惠施问。
“我告诉你,楚国称王那是历史遗留问题。啊,知道什么是历史遗留问题吗?就是祖上抢来的东西,我们这一辈不可能归还。更何况,周王室也早就承认楚国称王了。可是你们呢?你们有周王的批准吗?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称王,你们也配?”楚国使者强词夺理,还骂人。
魏惠王有些恼火了,原本还心存畏惧,如今被一个小小使者斥责,禁不住愤怒起来。
“大胆,放肆。”魏惠王心说自从进入战国以来,魏国打楚国就没有费过劲,如今就算魏国破落了,也未必就怕你楚国。
眼看着魏惠王要发作,惠施突然眼前一亮,计上心头。
“大王息怒,其实,我觉得楚国使者的话有道理。”惠施阻止了魏惠王,并且认怂了。
魏惠王不知道惠施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他知道惠施这么说一定是有道理的,因此索性不说话。
“贵使者,其实吧,我们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德行,哪里敢称王啊?我们是不得已啊,是被挟持啊。你想想,我们刚刚战败了,不得不去朝见齐国。在人家的地盘上,我们还敢称王?那还不是被齐国逼的,人家让我们称王,我们敢不称王吗?实不相瞒,当时田婴都暗示我们了,要是我们给脸不要脸,就把我们卖到齐国国家大妓院洗床单。你说说,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惠施吐了一通苦水,做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
“真的?”楚国使者将信将疑。
“骗你不是人。你要是不信,我们现在就把王号去掉。”惠施信誓旦旦。
楚国使者有些发愣,他转头去看魏惠王。
“是啊,我才不稀罕那个破王呢。”魏惠王顺着惠施的话说。
楚国使者的脑子在急速地转着,他曾经审过一个妓女杀人的案子,原本想要重判妓女,可是审讯之后才发现,这个妓女原来是被逼良为娼,本身苦大仇深,之所以杀人是为了报父仇。结果,他被妓女的身世所打动,被妓女的为父报仇所感动,不仅没有重判妓女,还把她娶回家做了夫人。
眼前的魏国不就是那个被逼良为娼的妓女吗?
“看来,都是被齐国逼的。”楚国使者边说边点头,似乎看到了事情的本质。
“是啊,好好的日子不过,谁想去当王啊?那不是神经病吗?”惠施说。
“好,我会把你们的情况报告给我家大王。我想问问,如果楚国出兵讨伐齐国,你们会出兵吗?”楚国使者问。
“那还用说?只要楚国出兵,我们一定紧紧跟随。”惠施脱口而出。
“那太好了,我告辞了。”楚国使者兴冲冲地走了。
魏惠王和惠施目送着楚国使者远去,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
“缺心眼啊。”惠施感慨,看了魏惠王一眼,接着说,“我早就说过嘛,楚国是一个没头脑可以被我们利用的国家。”
魏惠王这个时候总算是明白了,惠施认怂,就是要让楚国去跟齐国干,让他们去斗,斗得越欢越好。
“我们真的要出兵吗?”魏惠王问。
“逗他们玩的。”
“我们真的要取消王号吗?”魏惠王接着问。
“逗他们玩的。”
魏国人在逗楚国人玩,楚国人却很认真。
楚威王决定出兵讨伐齐国,尽管楚国和齐国的距离是风马牛不相及。在出兵之前,楚威王想起来田忌还在楚国,于是决定请田忌陪同出征。
“这个,再怎么说,我也算是楚国籍的齐国人,或者齐国籍的楚国人。攻打自己的祖国这件事情我是不能干的,希望大王理解。”田忌一口拒绝了,并且举了伍子胥这样的反面例子。
楚威王不好勉强,不过他觉得提供一点情报应该还是可以的。
“那没问题,”田忌说,对于齐国的主要战将的水平,他是如数家珍的,“大王伐齐,田婴肯定不会出战,他根本不会打仗。齐国目前的将军中有三个人可能会来迎战大王,一个是跟田婴关系最好的申繻,这人基本上就是个草包,战胜他非常轻松。第二个是田居,对付他,大王需要小心在意,不过战胜他也在意料之中。第三个是田盼子,如果是他出马,我劝大王立即撤军,因为这个人精通兵法,并且亲近士卒,大家都会为他卖命。”
楚威王记住了田忌的话,率军北上了。
楚威王亲自率军北上的消息传到了齐国,齐国上下顿时乱了营。
尽管齐国取得了马陵之战的胜利,但是地球人都知道那不是齐国军队的战斗力强,而是利用了地形地势,同时有田忌的指挥和孙膑的计谋。如今,田忌投奔了楚国,孙膑沉迷于学问,而楚军又很强大。
事到如今,田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做了两件事:第一,派人前往魏国,请求魏国出兵,联合抗击楚国;第二,派遣了自己的好朋友申繻领兵抵抗楚国人。
齐国使者在魏国受到了热情款待,魏惠王和惠施都表示两国是同盟关系,出兵相助是义不容辞的责任。齐国使者屁颠屁颠回国报喜的时候,惠施和魏惠王则笑着说“逗他们玩的”。
申繻没有能够等到魏国的救兵,就如楚威王没能等到魏国的友军一样。不过双方都坚信魏国是自己的同盟,因此都很自信地展开了决战。战斗的结果正如田忌所说的那样,申繻统帅下的齐军根本不是楚军的对手,齐军大败,申繻战死,徐州陷落。
直到这个时候,魏军还没有到,于是齐国人和楚国人都知道被魏国人骗了。
齐威王有些恐慌,没想到称个王惹来这么大麻烦。怎么办?
楚威王实际上也不太好受,虽然战胜了齐国人,可是齐国不是小国,再打就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了。更糟糕的是魏国人不讲信用,万一从身后抄自己的后路,与齐国前后夹击楚军,那时候就被包饺子了。
就在楚威王有些忐忑不安的时候,齐威王的使者来了,来的目的只有一个:求和。
楚威王知道这是一个借坡下驴的机会,可是如果什么条件也不提,那就显得太窝囊。但是如果提出的条件太刁钻,譬如要求齐威王去掉王号,那又会弄得双方下不来台。
正在楚威王犹豫不决的时候,邹忌派人来了。
邹忌派来的人并没有说自己是邹忌派来的,他只是说自己是在齐国做生意的楚国人。事实上,他确实是在齐国做生意的楚国人。只不过,他被邹忌收买了。
这人来干什么?告密。
“大王,其实吧,齐国和魏国称王,都是田婴在搞鬼,他就是万恶之源。”这就是告密的内容。
邹忌为什么要告密?就是想利用楚国的力量赶走田婴,自己好大权独揽。
楚威王又上当了,或者说他正需要这样一个秘密。
“好,齐国要求和可以,我的条件是必须把田婴这个坏蛋驱逐出齐国。”楚威王派使者转告齐威王。
齐威王感到为难,把儿子赶走本身倒没什么,顶多楚国人回去了再让他回来。可是,面子上实在说不过去。可是不赶走儿子吧,楚国人又不干。
想来想去,齐威王想到一个办法。
“儿啊,你呢,别等我赶了,自己走吧。这样的话,楚国人没什么话说,我也不丢面子。等过个一年半载,你再回来。”
办法听上去不错,可是田婴不愿意。一来这太没面子,二来外面也很不安全,三来他也知道这是邹忌在捣鬼,等自己走了,邹忌不知道还要干什么。
问题是,不走的话,楚国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田婴回到自己家里,愁眉不展。全家上下都知道了这回事,除了唉声叹气哭哭啼啼,没人有办法。
关键时刻,一个门客站了出来。这个门客名叫张丑,是张孟谈的后人,因为长得太丑,所以名叫张丑。
“主公,这事其实不难解决,等我去劝劝楚王就行了。”张丑来见田婴,至于怎么劝,他倒没有说。
事到如今,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田婴自然不会反对,于是张丑去徐州见楚威王。
“大王,你不能赶走田婴。”见到楚威王,张丑开门见山。
“为什么?”
“你知道的,田婴没头脑没能力没自知之明,这样的人留在齐国对大王有什么坏处呢?如果大王赶走了他,齐王一定会启用田盼子,田盼子这人的能力大王也是知道的,如果他在齐国当政,对楚国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啊。”楚威王恍然大悟。
第二天,楚军撤军,再也不提赶走田婴的条件了。
田婴感觉很奇怪,于是问张丑是怎么说服楚威王的。
“我说像主公这样没头脑没能力的人留在齐国对楚国有好处。”张丑实话实说了。
“哈哈哈哈,楚王连这话都信,哈哈哈哈。”田婴大笑起来,可是他发现张丑竟然没有跟着自己笑,感觉有些尴尬,于是对张丑说:“张丑先生,看不出来你骗人也是一套一套的。”
“我没有骗他。”张丑认真地说。
田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哈哈哈哈。”现在,轮到张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