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纵连横——张小二报恩
从赵国到秦国，沿着官道前行。张仪和雷人一开始向南，然后向西。
一路上，张仪都在反思：为什么下山以来总是失败？
反思的结果是张仪明白了这样几个道理。
第一，单单靠着老师的名声是没有用的。
第二，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危险的。
第三，这世界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因为得出了这几个结论，张仪对于雷人帮助自己的目的就很是怀疑。大家萍水相逢，凭什么他就这样帮自己？
是图自己的钱？自己没钱啊，反而人家很有钱。是图自己的色？自己是个男人啊，而且看不出雷人是个同性恋啊。
为什么呢？张仪一路在想，一路想不明白。
雷人一路上都在开解张仪，劝他重新振作，胸怀大志，不要因为眼前的一点挫折而对自己失去信心。
“张仪大哥，凡事要从好处去看，虽说苏秦没帮你，可是至少也没像庞涓陷害孙膑那样害你啊，知足吧。”
一路上，雷人出手大方，带着张仪吃喝嫖赌，享受人生。
“大哥，今后你发达了，过得比这还要爽呢。”雷人总是这么说，让张仪渐渐地重拾对未来的希望。
长话短说，不则一月，张仪和雷人来到了秦国的首都咸阳。
十三
张仪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咸阳。
咸阳城里，死一般的寂静。没有灯红酒绿，没有市场。路上的行人匆匆往来，人们之间没有言语，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少有。人们的脸上没有表情，如果有，则一定是恐惧与怀疑，或者仇恨。
张仪所见到的秦国士兵都会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张仪和雷人的脑袋看一阵，雷人告诉张仪说，这是因为秦国人已经把别人的脑袋看成了战利品，因此当看到外国人的时候，就会想像把你的脑袋割下来挎在腰间的感觉。
城门外，不定期以五种酷刑方式处斩犯人。惨叫声哭泣声令人恶心畏惧，而咸阳城的人们早已经习惯，甚至乐在其中。
咸阳城里，连空气都带着恐怖的气味。
张仪的心情，是满怀着仇恨和愤懑的，因此与这样的都市是相匹配的。
所以，张仪喜欢上了咸阳。
雷人和张仪并没有住在客舍，而是住在专门给外国商人住的旅舍中。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客舍虽然免费，但是受严格监视，并且伙食很差。虽说客舍官员会帮你联系去见国君，可是这个等待的时间通常较长，并且不会给你任何的事前铺垫或者提示。
而旅舍是要自己花钱的，只要有钱，这里有酒有肉，甚至有驻店的官妓。并且，这里相对自由一些。当然，要去见国君，就要完全靠自己去活动了。
雷人看上去对咸阳相当熟悉，一来就住到了咸阳最好的旅舍。
“待在旅舍不要出门。”雷人第一时间叮嘱张仪，见张仪面带不解，解释道，“外面十分危险，稍有不慎，轻则抓你嫖娼，重则抓你寻衅滋事，要么认罪，要么被打死，无处去讲理。”
“认罪怎样？”
“认罪？还是被打死。”
“那，认罪和不认罪有什么区别？”
“不认罪，悄悄被打死，尸体扔到乱葬岗。认罪，公开被打死，尸体嘛，还有尸体吗？只有肉和骨头了。”
张仪早就听说秦国人生活在恐怖中，此时身在其中，更是害怕，因此答应雷人待在旅舍不出门。
雷人安置好了张仪，自己出门了。
就这样，每天都是如此，大约过了五六天，雷人回来了。不过这天雷人回来得很晚。
“多亏你回来了，我以为你嫖娼被抓了呢。”张仪说，他也为雷人担心。
“好消息，我这几天没闲着，一直在给你找机会见秦侯。今天通过生意上的朋友搭上了大良造公孙衍，他为你约了秦侯，明天上午见。机会来了，这次看你的了。”雷人说，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太好了。”张仪几乎叫出来，这是真正的机会来了。这些天，他一直在准备着用怎样的话去打动秦惠公，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准备有没有机会用上，但是他知道一点，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公孙衍为什么要帮我？”张仪在冷静下来之后想。他知道公孙衍这个人，这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深受秦惠公的信任和重用。不过，他没有时间去想更多。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但是精彩程度远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
张仪怀着忐忑的心情见到了秦惠公，他准备了很多，想要畅谈秦国如何称霸，如何称王，如何一统天下。可是很快他发现自己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说这么多，或者说，秦惠公根本没兴趣听他说那么多。
“什么，先生是鬼谷子的学生？苏秦的师弟？”秦惠公在听完张仪的自我介绍之后，对这个内容比较感兴趣。
“是，实际上，我应该是他师兄。”张仪说。他想说的意思是，自己的水平比苏秦高。
“那，先生何以教我？”
张仪就等着这句话，终于可以发挥了。说实话，他有点小紧张，所以他咽了一口口水。
“那什么，以秦国的实力，在主公您的英明领导下……”必要的马屁是要的，张仪还准备了几句，可是没想到到这里就被打断了。
“先生，套话就免了吧。”秦惠公打断了他，张仪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要坏事，“说说你有什么本事吧。”
张仪不知道秦惠公突然问这话的意思是什么，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张仪师从鬼谷子，十五年来，学习了天文地理，军事兵法，外交辞令，等等等等……”张仪还要说，又被秦惠公打断了。
“好，既然这样全面，从今天起，寡人任命你为客卿，与公孙衍、樗里子等人共同辅佐寡人。”秦惠公淡淡地说，似乎他不是在任命一个重要官员，而是在买半斤鸡蛋。
客卿是个什么职位？在秦国的官员体系中实际上没有客卿这个职位，这个职位的设立完全是秦惠公的创造。原来，按照商鞅制定的军功制，没有战功就不得晋升。可是对于外国来的人才，你不可能让他们去战场上杀够了人再来辅佐国君，可是也不能无功受禄，一来就担任高官，怎么办呢？秦惠公就设定了客卿这个职位，这个职位没有具体的级别，可高可低，所以这不违背军功制。同时，这给了外国人才辅佐国君的机会。一旦立功，则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官员体系，出任具体的职位。所以也可以说，客卿是个过渡性的职位。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张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如果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自己苦学十一年干什么？卖半年咸鸭蛋就够了。
懵懵懂懂之间，张仪谢过了秦惠公，有专门引导新官的官员带着他去看新房，配备新车，配备家丁和奴仆。
一天时间下来，诸事妥当。
“我现在是秦国的客卿了？我现在是秦国的客卿了？”张仪还是不敢相信，他摸摸自己身上的新衣服，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这才渐渐接受这个幸福的现实。
奴仆们站成一排，等候他的指使。张仪感觉很不习惯，他甚至有一种冲动要去招呼客官落座，自己给他们端酒端菜。可是终于他还是忍住了，他告诉自己现在已经不是鬼谷山下的店小二，再也不用给别人端酒端菜了。
“你们都下去，你留下来。”张仪尽量装成很严肃的样子下了第一道指令。从前他只能听客人说，“你可以下去了”。奴仆们排着队下去了，剩下一个看上去就很机灵的年轻人。
“你叫什么？”张仪问。
“主人叫我什么，我就叫什么。”年轻人说。不知道这是秦国的规矩，还是他根本没有名字。
“那，就叫你二吧。”张仪想了想说。原本他想到的名字是小二，然后觉得这会让自己随时想起自己当初落魄的时候，所以干脆去掉了小，直接叫二。
“是，主人。”
“二，你去喜瑞都客栈把一位叫雷人的先生请来。”张仪下令。没有雷人，就没有自己的今天，他要知恩图报。
“是，主人。”二得令下去了，套了车，前往喜瑞都接人。
不多时，雷人被接到了。
十四
“我就说大哥天纵英才，一定能够出人头地的嘛，恭喜恭喜。”雷人进门就是祝贺，显得非常高兴。
“雷人先生，多亏了你啊，你就是张仪的再生父母啊。从今往后，你哪也别去了，就住在我这里，我的就是你的，我要你与我同享荣华富贵。”张仪说得动情，真心实意。
“哪里哪里，我不过做了一点应该做的事情，实在不值一提。我还是做我的生意，对了，我今晚就走。”雷人说着，起身就走。
张仪急了，急忙一把拉住雷人，按在席子上。
“恩人，你不能就这么走。”张仪坚决不放雷人走，然后吩咐奴仆们去做饭做菜备酒。
雷人只得坐下，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
“大哥，其实，我不是你的恩人。”雷人说。
“别开玩笑，你不是我的恩人，谁是？”
“事到如今，我就实话相告吧。我不是你的恩人，你的恩人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师兄，苏秦。”
“苏秦？”张仪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不过，也算是吧，要不是那个王八蛋那样羞辱我，我又怎么会来到秦国呢？哈哈哈哈，这么说来，他真是我的恩人，我还真要好好报答他啊。”
雷人并没有笑，而是盯着张仪不说话，这让张仪感觉到一点尴尬，于是收起了笑声。
等到张仪也盯着雷人看的时候，雷人知道他该说话了。
“大哥，我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说反话。到了现在，我可以把真相告诉你了。”
“真相？”
“是的，其实，我是苏秦的手下，这一路以来帮助你，也都是苏秦派我这么做的。所有的钱，都是苏秦出的，甚至怎样帮你见到秦侯，也都是苏秦事先策划好的。这么说吧，每一步都是苏秦的设计，直到先生您能够当上秦国的客卿。”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羞辱我？为什么他不帮我在赵国发展？”
“因为苏秦刚刚组织了反秦国联盟，他不希望这个时候秦国攻打赵国和魏国，让他的计划失败。所以，他需要物色一个人到秦国，帮助他阻止秦国东侵。而这个人，先生是最佳的也是唯一的人选。从今以后，先生在秦国，苏秦在六国，互相配合，共同发展。”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让我来秦国呢？”张仪还是有些不解。
“好人谁愿意来秦国啊？大哥你要不是绝望而愤怒，你会来吗？”
“哦。”张仪低头沉思，在被苏秦激怒之前，他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来秦国，对于这个虎狼之国，他在内心一直是抵触的。
现在，他恍然大悟了，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苏秦的设计，他表面激怒自己，暗中帮助自己，就是为了这一天。
“高，真是高。”张仪由衷地感慨，然后当面发誓，“雷人先生，请您转告师兄，只要我在，就不会让秦军东侵。”
“那，我就放心了。”雷人说完，起身要告辞。
“那不行，今晚你就住我这里，让我也做个东。”张仪坚持要把雷人留下，雷人拗不过，只得留了下来。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聊了很多，包括雷人是怎样一步步帮助张仪的。不过，说到为什么公孙衍会帮助籍籍无名的张仪的时候，雷人说什么也不说了。直到眼看着喝多了，雷人才小心翼翼地透露了一句：“公孙衍也是魏国人啊。”
魏国人就帮魏国人？张仪不信。
当晚，两人痛饮，大醉方休。
窗外，月亮正圆。
雷人醉了，真的醉了，呼噜声十分均匀。
张仪其实没有醉，作为一个店小二出身的人，他懂得怎样让自己少喝，怎样让自己不醉。
过去十多年的经历和最近一年来的遭遇早让他看透了这个世界，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即便是现在他知道苏秦其实一直在帮自己，也已经无法改变他对世界的看法。
张仪在想，苏秦这是在帮我吗？与其说在帮我，不如说他在帮他自己。所以，我凭什么要配合苏秦？苏秦这不是第一次骗我了，当然我也骗过苏秦。话说回来，如果自己配合苏秦，那自己就彻头彻尾成了苏秦的玩物，最终一定会被苏秦玩死。
“我需要自己的天地，我需要发挥自己的才能，我需要报复一切的仇人，所以，我不能受到束缚。”张仪这样对自己说，之后他细数自己将要报复的对象，楚国位居第一名。
看着呼呼大睡的雷人，张仪用鼻子“哼”了一下，原本他非常感激雷人，可是自从知道真相之后，他对雷人的感激就大打折扣。对于他来说，雷人不过是苏秦的爪牙，是一个很好的艺人，他只是演得很好，而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蠢怂和玩偶。
“我需要感激他吗？”张仪问自己，之后他摇了摇头。
现在张仪有一点担心，他担心雷人会把自己的事情传扬出去，于是自己不仅会被认为不如苏秦，甚至会被认为是苏秦派到秦国的卧底，是魏国的间谍。那到时候不仅自己的功名没有了，甚至连老命也会搭进去。
他凝视着雷人，一动不动，然后他狠狠地握紧了拳头，“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苏秦可以用你，难道我张仪就不能用你？”张仪自言自语，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雷人还在呼呼大睡，甚至连一个翻身的动作都没有。
张仪叫来了二，现在他把二当作第一个心腹。
“二，你……你是我的人吗？”张仪问，酒劲有点上来，张仪说话略有些结巴。
“我就是主人的人。”
“我让你杀……杀人，你杀吗？”
“杀，主人。”
张仪的眼有些红了，他端详了二一阵子，直到他确认这个家伙可以信任。
“挖坑会……会吗？”张仪问。
“会，主公。”二急忙回答。
“埋人会吗？”
“会，主人。”二回答，不过似乎有些不解。
“填坑会吗？”
“会，主人。”二的语气有些犹豫，他不知道张仪是什么意思。
张仪看着二，然后转动自己的眼神，二的眼神被张仪的眼神带着转动，直到落在呼呼大睡的雷人的身上。
现在，二有些明白了。
“主人，您的意思？”二想要确认下。
“你懂的。”张仪不肯说出来。
“埋在哪里？主人。”二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确认，他需要下一步的指示。
张仪没有说话，回卧房睡觉了。
二知道不能再问了。
二去找了人，二去了后院，二挖了坑，二填了坑。
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雷人，他成为了一个传说。
这一年，是秦惠公九年，公元前32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