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纵连横——创造困难也要上
公孙衍的眼睛有些湿润，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已经非常低沉。
张仪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现在应该说什么。
“张仪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推荐你吗？”公孙衍问。
张仪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不用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你是魏国人，而且是苏秦的师弟。”公孙衍说，见张仪有些懵然，接着解释，“虽然我们在秦国，应该为秦国尽心尽力，可是，你也见到了，秦国百姓的日子过得是牛马不如。如果我们帮助秦国侵占魏国的土地，抢夺魏国的人民，那么，魏国的人民也将过上这样生不如死的生活，我们如何面对家乡的父老呢？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导引秦侯向南向西发展，避免入侵魏国。我希望你来之后，我们能够齐心合力，共同阻止秦国东进。”
“那是一定的，我也是魏国人啊。”张仪说，眼睛也有点湿润，他用力擦了擦眼睛，以证明自己确实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现在，张仪总算明白了，公孙衍之所以建议秦惠公伐蜀，并不是因为蜀国多么重要，而是为了转移秦惠公的注意力。
十九
张仪很快知道，不仅公孙衍，樗里子和司马错实际上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张仪现在已经确信自己可以站稳脚跟了，只要自己唯公孙衍马首是瞻。
可是，张仪也知道，如果这样的话，自己就只能跟在公孙衍的后面做一个高级马仔了。一旦公孙衍失势，树倒猢狲散，自己就是那个猢狲了。问题是，自己就甘心做一个高级马仔吗？问题是，秦惠公会甘心被公孙衍们忽悠吗？
与公孙衍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张仪强烈地感到自己比公孙衍要高明很多。看来，公孙衍这样的人才在秦国待的时间长了也会变傻。或者，是公孙衍给他自己太多的限制，以至于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
不管怎样，张仪越来越感觉憋屈，难道，在鬼谷子那里忍耐了十一年，今后还要在公孙衍这里忍耐下去？难道，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忍耐下去，直到将自己的才华消磨掉？
可是，如果不忍耐，不按照公孙衍的路子去做，自己还能在秦国混下去吗？
张仪感觉很矛盾，不过他从来没有去想自己如果违背公孙衍的意图是不是会对不起公孙衍的举荐之恩，是不是会对不起魏国的家乡父老。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让张仪终于下定了决心。
来新人了。
新人名叫陈轸，齐国人，此前做过稷下先生，也是知识渊博，能言善辩；也是公孙衍极力推荐，被秦惠公任命为客卿。这样，秦国有了两个客卿。
张仪顿时感觉到了压力。他知道，这是公孙衍故意给他的压力，要让他老老实实听话，不要胡思乱想。
可是，对于张仪来说，这恰好迫使他做出大胆的决定：摆脱公孙衍的控制。
很快张仪就发现，这个陈轸也不是一个善类。为什么说陈轸也不是一个善类？一来，陈轸也非常狡猾；二来，似乎陈轸也在暗中想办法摆脱公孙衍的控制。
所以，从某种角度说，陈轸是个亦敌亦友的人物，两人之间是一种竞争关系，但是两人都在暗中对付公孙衍。
而公孙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所举荐的人，竟然都在暗中算计他。不过这不能怪公孙衍，因为当初他来秦国的时候，秦国还在竭力学习周朝的文明，公孙衍还是抱有一种天真的理想的。而如今，人人都知道秦国是虎狼之国，来虎狼之国寻求发展的，又怎么会是善类呢？
张仪在冷静地等待时机，一方面，他不能得罪公孙衍；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完全附和公孙衍，那会让秦惠公对自己失去兴趣。
他发现，陈轸似乎也是这样的策略。
对于张仪和陈轸来说，两人从第一次见面就有些尴尬，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很尴尬，表面上很客气，暗地里都在提防对方。
每当公孙衍们极力忽悠秦惠公南攻蜀国、西征义渠的时候，张仪就假装不了解情况而尽量少发言。而当说起东方国家的时候，张仪就会主动地说很多，尽管他不会忽悠秦惠公向东用兵。
陈轸也是这样，单从口才来说，陈轸并不输给张仪。不过陈轸毕竟是从稷下学宫出来的，书生气重了一些。
公孙衍对他们似乎不是太满意，不过他似乎很自信这两个家伙绝对不敢胡说八道。
转眼间，张仪担任秦国客卿将近一年，一年来，基本上也就是混过来的，没有任何建树。张仪内心有些慌张，因为像这样混日子，自己的价值在哪里？如果无法体现出价值，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失去眼前的一切。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了。”张仪下定了决心。
不久，机会来了。
这一天，公孙衍又一次在秦惠公面前大谈南征，可是秦惠公明显没有兴趣，一个劲地打呵欠。
就在这个时候，魏国使者来到。
“魏国人来干什么？”大家都觉得奇怪，近些年来魏国是逢秦必败，平时躲着秦国还来不及呢，什么事情能让他们主动上门？
原来，楚国入侵魏国，魏国请求秦国支援。
“哈哈哈哈，还什么合纵？合个屁，这么快就窝里斗了，甭管他们。”公孙衍的意见非常鲜明，听起来似乎六亲不认，实际上张仪知道公孙衍的真实意图是不愿意把秦惠公的注意力吸引到东面去。
“魏国是父母之邦啊，伟大祖国啊。主公，就算您说我是抱有私心，我也要斗胆建议帮助魏国。”张仪的表态可以说是恰如其分，冠冕堂皇，既让公孙衍无话可说，又让秦惠公感觉这人有人情味，不装。
秦惠公一时难以决断，让魏国使者先回去了。
魏国使者刚走，楚国使者到了。
“楚国人来了？”大家又是一阵惊讶，因为楚国与秦国之间基本上没有往来。
楚国使者来的目的跟魏国使者是一样的，都是请求秦国出兵。所不同的是他们的理由，按照楚国使者的话说，楚威王刚刚驾崩，楚怀王还没有登基，不要脸的魏国人趁着这个机会，对楚国发动了侵略战争。
“乘人之危，踹寡妇门，真不要脸啊。”楚国使者说得愤愤然。
“甭管他们，让他们狗咬狗去。”公孙衍的意见还是那样鲜明。
对此，樗里子和司马错表示支持。
“不，我们要支持楚国。”这一次，陈轸跳了出来。
公孙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伙计看来比我还要心急啊。”张仪暗中高兴。
“为什么？”秦惠公似乎挺有兴趣。
“明摆着啊。”陈轸说，然后顿了顿，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想要支持楚国，他只是觉得要有自己的观点，所以，当秦惠公问起的时候，他才开始为自己找理由，“主公你想，魏国近还是楚国近啊？咱们要是帮着魏国打楚国，咱们有什么好处？到时候魏国占了楚国的地盘，咱们得到什么？咱们是替人做嫁衣啊。相反，如果咱们和楚国夹击魏国，就能抢夺魏国的地盘，好处摆在眼前啊。”
陈轸的一番话让秦惠公眼前一亮。
公孙衍们的脸色更加难看，纷纷反驳陈轸。
“不可，这样的话，楚国会更加强大，不符合我们的利益。”公孙衍第一个发起反击。
“这样做的话，在道义上讲不通啊，毕竟我们和魏国已经和好了。”司马错说。
“这会导致赵国和齐国援助魏国的。”樗里子找到了这样的理由。
秦惠公想了想，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说话。
“我觉得，陈轸的办法或许更好。”秦惠公说，只差最后的决断。
陈轸有些得意，这是他一炮走红的机会。
张仪知道自己必须要出手了，否则，先机就被陈轸占了，尽管从此陈轸将成为公孙衍排挤的头号对象，可是自己想要出头就更难了。
“主公，张仪认为，陈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仪急了，直接攻击陈轸。
陈轸非常仇视地看了张仪一眼，就要开口反驳。
“此话怎样？”秦惠公先开了口，陈轸只好闭嘴。
“主公，大良造说得对，我们帮助楚国会让楚国强大。”说到这里，张仪看看公孙衍，公孙衍点了点头。
张仪收回眼神，接着说：“如果我们帮助魏国，没错，魏国将取胜并且获得楚国的土地。可是，我们帮助了他们，他们总要回报我们吧？我相信，魏国将会把他们在西河的地盘送给我们。那样的话，实际上就等于是魏国帮助我们打楚国了，等于是他们两家在为我们做嫁衣了。”
“哼，魏国人会把土地送给我们？做梦吧。”陈轸忍不住嘲讽。
“不管怎么说，寡人认为，既然两国都上门求援，如果我们置之不理，就太窝囊了。各位，援魏还是援楚？”秦惠公定了个调，出兵是一定的，向哪里出兵，大家可以讨论。
这下，陈轸就显得孤立无援了。对于公孙衍们来说，如果一定要出兵的话，当然是帮助魏国。
争论的结果是秦惠公决定采纳多数人的意见，当然实际上，是张仪的建议。
二十
秦军出动前往支援魏军，出动的并不是秦国的精锐部队，而是“皮氏卒”一万。皮氏原本是魏国的地盘，后来被秦国占领。如今出动皮氏卒，用意良多。
秦军由司马错率领，直抵魏楚两军交战前线。原本，两军旗鼓相当，难分高下。等到秦军来到，一仗下来，杀得楚军尸横遍野，遍地都是无头男尸。要知道，这还不是秦国的正牌军，大致相当于伪军系列。这样的军队的战斗力都远超魏军和楚军，何况正牌秦军？再加上漫山遍野的无头男尸和被秦军挂在腰间的人头，别说楚军吓破了胆，就连魏军也都吓得浑身哆嗦。
这一仗在楚国的陉山进行，魏军顺势占领了陉山，秦军则凯旋回国。
也出兵了，也获胜了，魏国也占领了楚国的地盘。可是，张仪所说的魏国割让的地盘呢？
魏国人并没有向秦国奉上土地，甚至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按照春秋时期的国际惯例，帮忙就是帮忙，不带索要报酬的。
这个时候，公孙衍笑了，他等着看张仪的笑话。陈轸也笑了，他等着看张仪卷铺盖滚蛋。
秦惠公有些恼火，说好的土地呢？
张仪有些慌张，当初为了争出头，想得太简单了。不过事到如今，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了。为什么要创造困难？因为唯有克服困难，才能显示出自己的不同凡响。
困难已经创造了，下面要做的就是克服困难了。
“主公，魏国人太不要脸了。”张仪主动来找秦惠公，他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自己提出来，比秦惠公提出来要好得多。
“对啊，客卿，你看怎么办？”秦惠公问。他本来有些恼火，不过看到张仪一副有担当的样子，反而不好指责他。
“对不要脸的人，就别客气。他们不自觉给，我们就上门要。”
“上门要？那也太不要脸了吧？”秦惠公说，不过只说了前面半句，后面半句想想而已，想想都觉得不要脸。
“对，我去跟他们谈，一定让他们高高兴兴地把土地城池送来。”张仪说，假装很有把握的样子。
陈轸这个时候也来了，并且听到了张仪的建议。
“主公，我认为这纯粹是与虎谋皮，自讨没趣。依我看，不如反过来联合楚国夹击魏国。”陈轸这个时候翻出了自己最初的建议，如果秦惠公采纳，就等于彻底否定张仪，并且不给他翻盘的机会。
正说着，公孙衍们都来了。
公孙衍的意见是吃一堑长一智算了，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今后还是专心向西向南发展。一群人一通争吵，互不相让。最后，秦惠公一拍桌子。
“好，既然大家各执己见，那寡人就都答应你们。张仪，你去魏国要地；陈轸，你去楚国出使；公孙衍，你们准备征讨蜀国。张仪，若是你要不来地，那就是你的问题；陈轸，若是张仪要不来地，而你又无法说服楚国联合攻打魏国，那就是你的问题。”秦惠公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断，每个人都给机会，但同时也都是考验。
张仪和陈轸都在第二天就上路了，时间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
“这个怂货，一定是一去不回了。”公孙衍们这样预料，他们认为这是张仪的金蝉脱壳之计。
当然，同时他们也期望陈轸不要成功。
张仪确实是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的，不过，他还有另一手准备。
来到大梁，张仪立即得到了魏惠王的接见。
“先生有何指教？”魏惠王客气地问。魏国现在是彻底惹不起秦国了，而合纵基本上就是个玩笑。
“那什么，大王，其实吧，我是魏国人。”张仪先套个近乎，为后面的话做铺垫。
“哎哟，真的？老乡啊，多关照多关照啊。”魏惠王假装很激动的样子，其实他早就知道张仪是魏国人，还知道他当年逃兵役的事情。
“大王，张仪虽然身在秦国，可是心向祖国啊。”
“那是那是。”
“不瞒大王说，我这次来，就是为了魏国的安危。”张仪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似乎很神秘的样子。
“啊？”魏惠王吃了一惊。
张仪到这里开始卖关子，扫视四周，欲言又止。
魏惠王挥挥手，示意所有人回避。于是，内侍宫女们潮水般下去了。
“先生请讲。”魏惠王小心地问。
“大王，您知道你们犯了一个大错吗？”张仪继续营造气氛。
“什么错误？”
“前次魏国和楚国交战，原本秦侯和公孙衍想要和楚国夹击魏国，还好我据理力争，陈说厉害，这才说服秦侯支持魏国。要不然啊，魏国可就危险了。”张仪一边损毁公孙衍，一边抬高自己。
“哎哟，多谢先生。”魏惠王不知真假，不过想想都有些后怕。
“结果呢，秦国帮助魏国战胜了楚国，还占了楚国的地盘。按理说，这个时候魏国应该感谢秦国才对。”
“是啊是啊，我们深表感谢啊。”
“其实本来呢，表示一下感谢也就算了。可是，公孙衍在秦侯那里挑拨，说是魏国太不要脸，给脸不要脸，秦国这么帮魏国，魏国怎么说也该割让些土地给秦国啊。秦侯原本没什么想法，可是被公孙衍一说，也很生气。之后公孙衍出主意，说是要联合楚国来攻打魏国，轻则夺取魏国的土地，重则灭了魏国。”说到这里，张仪故意喘了一口气。
魏惠王听得瞠目结舌，倒吸一口凉气。这次秦国和魏国联合作战，让魏军彻底见识了秦军的凶悍，以至于战斗结束后，魏军一个个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庆幸自己跟秦军是一边的。自然，魏惠王也都听说了，由此对秦军更加惧怕。
“那，那，那后来呢？”魏惠王紧张地问。
“后来，我就来了，”张仪说，说完笑了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不能坐视自己的祖国遭受空前的劫难啊，所以我在秦侯面前据理力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算争取到了这个出使魏国的机会，前来告诉大王赶紧补救。秦侯答应，只要大王积极补救，秦国也就既往不咎了。”
“哦。”魏惠王舒了一口气。
“不过，秦侯已经派陈轸前往楚国了，一旦这边不立即交割城池，秦国就要联合楚国攻打魏国。大王如果还要犹豫不决，一旦秦国和楚国达成一致，那，我可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关于陈轸出使楚国这件事情，魏惠王已经知道了，所以魏惠王对张仪的话深信不疑。
“好，我们马上就办。”魏惠王被镇住了，再也不敢迟疑，之后感慨，“唉，看看你和公孙衍，都是魏国人，境界咋就差这么远呢。”
当天，魏惠王就将上郡割让给了秦国，下令立即办理。
张仪回到秦国的时候，上郡、焦和曲沃已经属于秦国了。至此，整个西河全归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