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纵连横——张仪奔魏
齐魏大胜赵国,赵国被迫称王以及齐魏赵三家结盟的消息传到了咸阳。
“魏国人傍上了齐国,对秦国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秦惠王有些担忧起来,他听说齐国很强大。
“大王说得对,所以我觉得吧,咱们应当立即派人去齐国,与齐国交好。只要齐国不公开站在魏国一边对抗我们,魏国人就得老老实实听我们的。”张仪趁机提出一个建议。
“好啊。”
“那什么,派出去的使者很重要,这人吧,要懂得齐国的情况,还要能说会道,最好呢,还会说齐国话。要是在齐国官场还认识些人,那就更好了。”
在秦国有这样条件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陈轸。
于是,陈轸又成了秦国的特使,被派往齐国。
陈轸自然知道张仪的算盘,恰好自己不想待在秦国,就顺水推舟接受了指派,高高兴兴走了。
二十九
陈轸从秦国出发,穿越魏国,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齐国,一路上感慨良多。在秦国,人们的表情都是冷漠呆滞的,官吏则凶恶暴烈。到了魏国,人们热情好客,但是忧心忡忡。越向东走,就越是繁华,大梁已经有了夜市,熙熙攘攘,生活的情趣不错。回到齐国,人们悠闲自在,笑脸常开,临淄城里,成行成市,热闹非凡,城市直到下半夜才恢复平静。
陈轸将秦惠王的礼品贪污了一大半,反正他也不准备回秦国,反正他也知道齐威王根本瞧不上秦国那点玩意。
按着顺序,陈轸先拜会了稷下学宫的朋友们,然后一起去了国家大妓院。然后,见了田婴。然后,去见齐威王。
齐威王很客气地接待了陈轸,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齐国和秦国人民世代友好,今后还要世代友好下去,等等。
“陈轸先生,听说你在秦国和楚国都很受尊重啊,回到家乡,要不别走了,为家乡人民做点贡献吧?”齐威王热情挽留。
陈轸不能给脸不要脸啊,况且他也真心想留下来。于是,打发了副手回秦国复命,自己就留在了齐国。
三次了,这是第三次出使之后就被留下了。
不过很快,陈轸就又开始郁闷了。
当初陈轸为什么要走?因为他和邹忌的关系很差。
邹忌跟很多人的关系都很差。
邹忌是这么一个人:揣摩齐威王的心思,讨好齐威王。至于其他人,还有其他人吗?
稷下学宫的先生们尽管待遇不错,但是也就是先生们,要想进一步跨入政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邹忌在压制着他们。
在这一点上,邹忌和张仪是一致的,他们要把所有有可能威胁自己地位的人压制住,让他们根本没有机会。
陈轸是个高傲的人,所以作为秦国使者回到齐国,他甚至都不去拜会邹忌。邹忌表面上什么事也没有,实际上对此非常恼火。
就这样,陈轸在齐国无所事事,也不能天天逛国家大妓院,否则身体受不了。
这一天,陈轸在学宫里和先生们聊天,田婴来了。
“陈轸先生,大王找你呢,找遍了整个国家大妓院都找不到,原来你在这里呢。”田婴急匆匆地说,不像是开玩笑。
“怎么就知道我一定在国家大妓院呢?”陈轸有些生气了,这名声可不是太好。
“嗨,邹相国说的啊,他说你天天在大妓院里泡着。”
陈轸就猜到了是邹忌说的,他总是不失时机地贬损自己。想想也是,自己不仅比他有学问,而且在秦国和楚国都混过,比他有见识,他不嫉妒自己、防备自己,那才怪了。
“奶奶的,太有才华了也不行,走到哪里都受排挤。”陈轸心想。
不管怎样,陈轸跟着田婴去见齐威王了。
走在路上,田婴把齐威王紧急召见的原因说了一遍。
原来,楚怀王得到秦国的消息后,立即派出大司马昭阳率军攻打魏国,一口气拿下了八座城池,把原先被魏国夺走的地盘都抢了回去。之后,昭阳决定进攻齐国。
魏国挡不住楚军,齐国能挡住吗?如果田盼在的话,估计有的打,遗憾的是田盼晚上睡觉没盖被子受了风,整个人偏瘫卧床,拉屎拉尿都要人伺候,更别说率军打仗了。
怎么办?齐威王想起陈轸来了。
“陈轸先生,您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您给想个办法。”齐威王直奔主题。
“是啊,打是不行了,只能谈判了。”田婴说话,先把自己撇清,因为他主管军事。
“那好啊,让成侯出使,一定马到成功。”陈轸语带讽刺,瞥了邹忌一眼。成侯就是邹忌,因为平时哄得齐威王开心,竟然被封为侯了。
邹忌尴尬地笑笑,心说:“等事情过了老子再收拾你。”
“那什么,原本邹忌也该义不容辞的,可是一来大王这里需要我,二来我也不会说楚国话,到时候沟通有问题。陈轸先生在楚国待了这么多年,楚国话一定说得很溜,跟楚王也熟,跟昭阳一定也是朋友。所以,这件事啊,非陈轸先生莫属了。”邹忌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一通忽悠。
陈轸忍不住笑了,怎么听邹忌这段话这么像张仪的那段话,特别是什么懂楚国话以及认识楚王这一段。
排挤你的时候,你懂外国话就是怀疑你做卧底的理由;要利用你的时候,你懂外国话就是派你干活的原因。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陈轸懒得跟邹忌再说什么,接受了齐威王的任务。
陈轸其实在楚国的朋友不多,对于外国人来说,楚国人的圈子是有名的难以进入的。但是昭阳是个例外,他很热情也很大度,是陈轸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
陈轸来到楚军大营的时候,昭阳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上陈轸,更万万没有想到陈轸现在成了齐国的使者。
“老陈啊,你这圈子也转得太大了吧?第一次见到你,你是秦国的使者,第二次给你送行,你是楚国的使者,怎么现在又成了齐国的使者?你是使者专业户啊。”昭阳一边说,一边示意手下置备酒菜,要和陈轸喝几盅。
陈轸自己也感觉好笑,禁不住笑了。
两人坐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陈轸把自己当初出使秦国怎样被留下,后来怎样被张仪设计派到齐国出使,又怎样被齐威王留下,怎么被邹忌排挤,这次怎样被派来出使楚国,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唉,以先生的才能,走到哪里都遭嫉妒被排挤,可惜啊。”昭阳替陈轸不平,然后话头一转,转进正题,“不过,你要说服我收兵,恐怕没那么容易。”
“你收不收兵,关我鸟事?”陈轸夹了一块肉,又喝了一口酒,“对了,将军现在是什么职位?”
“大司马啊,先生忘了?”昭阳说。在楚国,大司马是最高军事官员,级别仅次于相当于相国的令尹。
“那,这次出征获胜之后,会不会升任令尹?”陈轸假装不经意地问。
“升什么,到头了。”
“按理说,楚国这么多年来被魏国人欺压,将军这次战胜魏国人,夺回国土,这样的功劳足够升任令尹了。估计,这个时候令尹大人已经坐不住了。”
“嗯?”昭阳突然感觉到什么,表情严肃起来。
“我给你讲个宋国人的故事吧。”
“好。”
“说是有一伙人给人盖房,主人给了一壶酒。这壶酒呢,如果每个人都喝就不够。于是隔壁老王建议说,咱们每个人在地上画一条蛇,谁先画完,这壶酒就归谁行不?大家说好,于是拿树枝在地上画蛇。隔壁老王画得最快,画完的时候发现别人还在画,于是拿起酒壶说:‘我还能给蛇画上脚。’在他画脚的当口,另一个人画好了蛇,一把抢过他的酒壶拿去喝。隔壁老王很生气地问:‘你为什么抢我的酒?’那人回答说:‘蛇本来就没有脚,所以你画的根本就不是蛇。’”
画蛇添足,这个成语就出自陈轸的这个故事。
昭阳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陈轸的意思。
“难道,我攻打齐国是画蛇添足?”昭阳问。
“你如果战胜了齐国,还是你的大司马,徒然让令尹感觉不舒服;如果你战败了呢,想过没有?”
“前功尽弃,连大司马也保不住。”昭阳自语,然后一拍脑袋,“多亏了老陈你啊,我决定撤军了。”
“我可没劝你撤军啊。”陈轸开玩笑说,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陈轸先生,这次你出使立了大功,恐怕邹忌相国也会有点坐不住啊。”昭阳也开个玩笑,然后哈哈大笑。
陈轸也笑了。
昭阳撤军,陈轸随昭阳前往楚国去了。
转了一圈,陈轸又回到了楚国。
在人类外交史上,陈轸创造了一个空前绝后的纪录:去哪里出使,就留在哪里,先后四次。
三十
世界很乱。突然感觉世界很乱。
除了突然多出一堆王之外,世界其实跟从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国家与国家之间也说不清楚是敌人还是朋友。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其实也并非有什么深仇大恨或者重大利害关系,就是看你不顺眼而已。
张仪感到有些惭愧,当然对于张仪来说,惭愧这个词并不恰当。他的计划被证明基本上就是瞎折腾,目标完全没有达到。
“大王,您批评我吧。”张仪假惺惺地自责,搞得秦惠王倒有点感动。
“大良造何必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况且,咱们也没有损失什么。”秦惠王安慰他说。
“多谢大王,不过,我又有一个新办法了。”张仪说。他总有办法,对于职业经理人来说,没有办法就等于离滚蛋不远了。
“哦?”
“我们不妨假装跟齐国和楚国联合,三面夹击灭掉魏国,这样的话,魏国一定害怕,就会投靠我们。于是,我们就可以联合魏国和韩国对付齐国和楚国了。”张仪的计策,落在最后,还是要联合魏国。
有人会问,为什么不干脆真的联合楚国和齐国灭掉魏国呢?
因为秦惠王想都没想过要灭掉魏国。秦惠王时期,其终极目标也就是当上个霸主,能顺便抢几块地就算不错了。所以,把魏国收拾得服服帖帖之后,他们的目标就是当时最为强大的楚国和齐国了,他们服了,秦国就是名副其实的霸主了。
至于说要一统天下,秦惠王做梦也没梦到过。
就因为如此,秦惠王欣然同意了张仪的新计划。
张仪的新计划是个什么计划?卧底计划。
张仪首先派出使者前往楚国和齐国,邀请两国相国在宋国相会。为什么在宋国?因为宋国离三个国家都不远。为什么不是三个国家的王相会?因为那太正式,后续的事情不好操作。
出于礼节,通常这样的邀请都会被接受,这一次也不例外。
于是秦国大良造张仪、齐国相国邹忌、楚国令尹景翠如期在宋国碰头了。三人一通寒暄之后,直奔主题。
主题是什么?无主题。
三天时间,几个人就是吃吃喝喝,海阔天空瞎聊。
“两位相国,祝你们身体健康,祝贵国国君万寿无疆,再见了。”直到张仪宣布会议结束,邹忌和景翠也没搞明白来这一趟的目的是什么。
“秦国人脑子进水了吧?”邹忌和景翠纷纷在私下里表示。
张仪回到咸阳,立即去见了秦惠王。
“大良造,这次三国联盟谈得怎么样?”秦惠王煞有介事地问。
“那什么,咸阳的天气不错啊,满天星斗,万里无云啊……”张仪顾左右而言他。
“三国联盟的事情谈得怎样?”
“大王,实在是,那什么,大概……”张仪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
“啪。”秦惠王一拍桌子,勃然大怒,“张仪,寡人看出来了,你这趟去根本就没有心思和他们谈联盟的事情,你吃着秦国的,心里想的却是魏国的,既然这样,寡人成全你,你走吧,去魏国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大王,大王。”
“来人,把张仪拉出去。”
两个卫士上前,将张仪连拉带拽,拉了出去。
“唉,还是公孙衍更好啊。”秦惠王叹了一口气,故意大声说。
张仪被免除大良造的消息迅速被各国在咸阳的密探们传到了全世界。
魏惠王这段时间心情很不好,原以为搞了一个五王会就能成为盟主,共同对付秦国,可是实际上不仅五国联盟泡了汤,反倒让赵国、中山国和燕国顺势称王,更糟糕的是得罪了秦国和楚国,被两国抢夺了地盘。
“相国妙计安天下啊。”魏惠王当面讽刺惠施,弄得惠施也很郁闷。
三国相国会让魏惠王紧张得要命,要是三国结成反魏同盟,自己就要考虑亡国之后去哪里避难了。
所以,三国相国会期间,魏国的大小特务们都去了宋国。
根据特务们在前方探听到的消息,说是邹忌和景翠纷纷表示这次三国相国会就是一个恳谈会、聊天会、段子会,什么正式议题也没有。
“骗鬼啊?”魏惠王的第一反应是这样,随后的反应也都是这样。
“没错,张仪不是个好东西,他们一定是在算计魏国。”公孙衍一口咬定。
总之,没有任何人相信这次三国相国会没有任何实质内容,人们确信邹忌和景翠的故作神秘只是要掩盖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魏惠王很多天睡不好了,他后悔听了惠施的话去搞什么五王会,甚至开始质疑惠施的能力和他的理论。
直到有一天,张仪突然来了。
“张仪先生辱临敝国,有何指教?”魏惠王很客气,他知道张仪因为被怀疑偏心魏国已经被秦惠王免除了大良造职位。
“大王,张仪已经成了丧家之犬,恳求大王收留。”张仪做出一副很可怜的样子。
“张仪先生不要这样说,你能够回到家乡,是整个魏国的光荣啊。何况,你是因为魏国被免职的。”
“大王过奖了,谁没有祖国呢?谁没有祖国的亲人呢?张仪身在秦国,心在魏国,为了祖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就算被秦国人酷刑处死,我也心甘情愿。”张仪说得跟真的一样,感动得自己都留下了热泪。
魏惠王也被感动了,热泪在眼眶里转动。
“演吧,演得不错。”公孙衍拍着巴掌来了,听说张仪来了,他立马就赶来了。他知道,只要上了张仪花言巧语的节奏,魏惠王想不被忽悠都难。
“哎呦,公孙大良造来了。”张仪假装很吃惊的样子,热情地说,之后连忙补了一句,“你看看,我习惯叫大良造了,现在该叫什么?”
张仪故意这样说,意思是提醒魏惠王,公孙衍从前也是秦国的大良造,同时这也是要堵公孙衍的嘴。
“装什么装?你不是一直都在帮着秦王对付魏国吗?你来干什么?你还有脸回来?”公孙衍恨不得吃了张仪,要不是魏惠王在一旁,就要上去殴打张仪了。
张仪假装很吃惊的样子,似乎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他抹一抹眼泪,带着哭腔说了起来:“大良造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误解我?您在我心中的地位可是很崇高的。还记得吗,当初我第一次见您,您就教导我说要身在秦营心在魏,要为魏国谋利益。那时候,我一口答应。这么多年了,我也是这么做的。”
“啊呸,你就是这么做的?你不记得你骗走了魏国的上郡吗?你忘了你夺取了魏国的陕吗?你还好意思说?臭不要脸。”公孙衍大骂起来。
张仪依然保持着他的风度,并没有因为挨骂而愤怒或者焦急。
“大良造啊。”
“啊呸,别叫我大良造。”公孙衍知道张仪的小阴谋,愤愤地制止他。
“好,大哥啊。”张仪换了个叫法,听得公孙衍一身鸡皮疙瘩,“大哥啊,你要这么说,我可要为自己辩解一下了。当初要不是我来劝说大王给秦国献地,那秦楚联军夹击魏国,就不是损失一个上郡的问题了,没错吧?再说陕,那是秦王下了死命令要拿的,我能不来吗?可是,就算我来了,我也是尽力减少魏国的损失啊,我让陕的老百姓都逃走了,这还不行吗?你所说的这两样罪行,秦王前些天也说了,可是都是我偏心魏国的证据。想当初你不是也被派来攻打魏国吗?大哥您忘了雕阴之战吗?五万魏军都成了无头男尸,将军龙贾被俘成了疯子,来之前我还看见他在咸阳街头唱歌呢,惨呐。”
张仪的一番话,说得自己老泪纵横,说得公孙衍哑口无言,说得魏惠王狠狠地瞪了公孙衍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