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纵连横——人生就是一场忽悠？
他派人火速前往咸阳报告秦惠王，因为他记得秦惠王说过，要出咸阳来迎接他。之后，他不紧不慢地赶路。
张仪回到了咸阳城外，却没有见到前来迎接他的秦惠王，甚至根本没有人来迎接他。
“什么情况？”张仪有些紧张起来。
临近咸阳城下，张仪发现气氛不对，情况似乎不是太好。
“发生了什么？”
直到张仪看到满城头的白旗，他突然明白了。
秦惠王崩了。
张仪的心情从沸点降到了冰点。
四十九
张仪在秦国的成功与秦惠王是不可分割的，对于张仪，秦惠王不敢说是言听计从，但是是绝对信任。因此，即便身边所有人都说张仪的坏话，秦惠王也从来没有动摇过对张仪的重用。
张仪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对秦惠王也是投桃报李般的报效，可以说是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可是，秦惠王死了。
张仪该怎么办？
秦惠王的太子赢荡即位为秦武王，秦武王当太子的时候就很讨厌张仪，这一点地球人都知道。这一点，就像当初秦孝公重用商鞅，可是秦孝公的儿子秦惠王很讨厌商鞅一样。
“我会不会下场像商鞅一样？”张仪很是忐忑。怀着忐忑的心情，张仪回到了咸阳城。
秦武王初继位，稳定为主，因此对张仪还算客气。
没几天，东征的樗里子率领秦军主力归来。
此后，秦惠王的后事由樗里子会同甘茂主持，张仪无所事事。
秦惠王下葬之后，秦武王正式理政。
与当初秦惠王登基之初，人人都说商鞅的坏话一样，张仪现在成了众人攻击的对象，人们纷纷在秦武王面前说张仪的坏话。有人是真的恨他，有人是真的看不惯他，有人则是纯粹要投秦武王之所好。
“骗子。”
“行贿者。”
“政治流氓。”
“大忽悠。”
“卖国贼。”
“变色龙。”
各种污名都用在了张仪的身上，就连外国前来参加秦惠王葬礼的使者们也都来凑热闹，纷纷在秦武王面前说张仪的坏话。
秦武王尽管讨厌张仪，但是如果要说张仪是个卖国贼，秦武王并不认同。所以，他没有要杀张仪的想法，只是不愿意再见到他。
秦武王自认为是个勇士，他喜欢舞刀弄枪，并且自己力大无穷，因此他更喜欢能征善战的人，譬如司马错和甘茂，同时他也很尊敬叔父樗里子。
张仪知道，自己该考虑离开秦国了，而且是永远地离开了。
自己能去哪里？张仪算来算去，楚国不能去，齐国不能去，韩国不能去，赵国不能去，最后，他知道，唯一可以去的还是自己的祖国魏国。
“落叶要归根啊。”张仪慨叹，兜了一个大圈，最终还是要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这个时候他庆幸，当初没有帮助秦国过多去糟蹋自己的祖国。否则，就真的是有国难投了。
“大王，张仪老了，没什么用了。为了能够发挥余热，我请求大王把我送到魏国去，这样的话，齐国楚国就不会恨秦国，而要恨魏国了。”张仪找了个台阶，小小忽悠一下。
“那好。”秦武王知道这是张仪的忽悠，不过他既然自己愿意走，也没有什么不好。所以，秦武王甚至连挽留的话也省了。
当天，秦武王宣布更改官制，取消大良造，设左右丞相，樗里子为左丞相，甘茂为右丞相，共同辅佐秦王。
张仪收拾了家当，第二天匆匆东行，投奔魏国去了。
临行前，张仪将自己的大部分奴仆解除了奴籍，成为自由人，之后他们可以到边远的地方当农民。张仪只带了二等几个贴身的奴仆随行去魏国，他知道，自己今后用不着这么多奴仆了。
与张仪同行的还有庶长魏章，他也是魏国人，经张仪介绍到秦国，也受到秦惠王重用，立过一些战功。因为被认为是张仪死党被免职，只能与张仪同回魏国。
五十
张仪又到了魏国，不过与上一次来不同，这一次他是狼狈而来，落难而来，基本上属于政治避难的性质。
所以，他已经不可能像上次一样担任魏国的相国了，甚至是否要收留他都引发了争议。不过，魏襄王决定收留他。
“魏国虽然没落了，但是骨气还是有的，大义不能丢失。”魏襄王说。他说的大义，是救助落难者的大义。
张仪已经没有什么奢求了，能够有一个落脚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作为一个普通的大夫他得到了一块封邑，并且不再参与朝政。
这个时候他发现，有一个人的境遇与自己一样，谁？公孙衍。
公孙衍的家离张仪的家不远，如今也是整天无事，闲居在家。
张仪决定去拜会公孙衍，说起来，公孙衍对自己有举荐之恩，自己还真是对不起他。既然如今大家都已经退出政坛，无欲无求，过去的恩怨似乎应该可以放下了。
就这样，张仪抱着一颗忐忑的心去拜会公孙衍，他有些担心自己会受到羞辱，或者干脆被拒之门外。不过，出乎他的意料，公孙衍对于张仪的到来竟然有些喜出望外的意思。
“张仪，想不到你来了。”公孙衍笑笑。
“公孙先生，你老了。”张仪也笑笑。
公孙衍确实老了，满头的白发，而且也没有了从前那种不服输的精神头。
“很快，你也会跟我一样的。”公孙衍说。
公孙衍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当一个人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奋斗的动力的时候，就会迅速地衰老。
两个老对头聊起了过去的事情，在秦国的暗斗，在魏国的明争，两人各有胜负。两人又说起了秦国和魏国之间的关系，公孙衍于是提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所说的话。
“唉，公孙先生，其实，我也一直在明里暗里关照魏国啊。说句良心话，当初刚去秦国的时候，为了表现，确实有些六亲不认的意思。可是后来我当了大良造，渐渐地就像你当初一样，总觉得自己是魏国人，不能伤害魏国。所以，我总是想把战火引向南方，引向楚国。”
“我看出来了。不过，不管把战火引向哪里，总归是让秦国变得更强大，让野蛮的力量变得更强大啊。”
“是啊。”
“只可惜，我们改变不了什么了。我担心，我们的子孙后代还能不能像我们一样有尊严地活着。”
张仪不再说话，他在想象当魏国被秦国吞并之后，魏国人民会是怎样的生活。想到这里，他竟然不寒而栗。
两个曾经叱诧风云的人物终于都归于寂寞，相似的经历让他们有共同的话题。
张仪和公孙衍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虽然张仪时不时地还要忽悠，却都是因为习惯，而不是心存恶意。
公孙衍日渐衰老，而张仪也果然如公孙衍所说的那样，在短时间内白了头。
终于，公孙衍病重将死了。张仪竟然感觉依依不舍，每日前来看望。
“老哥，你怕死吗？”张仪问。
“不，我只是感到庆幸，至少我没有成为秦国人的俘虏，我还能在家里安详地去世。”公孙衍很平静地说。
当天晚上，公孙衍死了。
张仪哭得很伤心，他主持了公孙衍的葬礼。葬礼上没有来多少人，卿大夫们几乎一个也没有来。
“也许有一天人们会明白，公孙衍是唯一接近于拯救世界的人。”张仪慨叹，他不认为今后还会有人能够组织六国联军讨伐秦国，“尽管他最终失败了，可是那已经是伟大的失败了。”
之后张仪有些颓丧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他忽悠了昭阳，也许公孙衍就真的拯救了世界。
“我死之后，不知道后人们会怎样评说我？”张仪喃喃自语，神情落寞。
公孙衍死后，张仪的心情变得很差，也很少出门，于是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差。
很快，张仪知道自己也要死了。
张仪很高兴，因为苏秦、陈轸和公孙衍都死在了他的前面，而且他也躲过了秦国人对魏国的征服。
张仪的五个女儿都出嫁了，一个也没有嫁到秦国，张仪将她们一个个都嫁到了其他国家，因为他知道秦国不是人待的地方。
张仪没有儿子，此时他的身边没有儿女的陪伴，只有二在身边伺候着。
“二，这么多年，难得你忠心耿耿不辞辛苦，我死之后，留了一份财产给你，解除你的奴籍，你娶妻生子，安度晚年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仪为二做了安排。
“多谢主人。”二感动得热泪横流，做了一辈子奴仆，终于到头了，“主人，二是个没名没姓的人，今后能不能用主人您的姓？”
“用吧，也别叫二了，太难听，就叫张伯伦好了。”张仪给二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主人，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要告诉你，可一直不敢。如今主人眼看不起，二就要斗胆说了。”
“说吧。”张仪有些奇怪，他没有想到二竟然还会有事情瞒着自己。
“当年主人让二把雷人先生活埋了，二觉得那是主人酒后的指令，酒醒之后一定会后悔，因此就自作主张，偷偷地放走了雷人先生。这么多年，二一直不敢说。今天斗胆说出，愿听候主人发落。”
张仪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二啊，我怎么会责罚你呢？我要感谢你啊。否则，我死后怎么去见雷人先生呢？”张仪这些天在回忆自己的一生，最愧疚的就是杀害了雷人，“我这辈子，忽悠了很多人，做了很多昧良心的事情，最对不起的就是雷人先生了。你这么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二笑了。
张仪拒绝治疗，他希望自己早些死去，以免看到秦国人杀来。
几天之后，张仪陷入昏迷。
弥留之际，张仪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轻声呼唤。
“懒骨头，起来干活了。”
张仪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不仅睁开了眼，竟然还一骨碌坐了起来。
回光返照了。
张仪的榻边，坐着一个老太太，老得已经不行了，满脸只剩下皱纹。老太太的身后，跪着一个中年人。中年人的身边，是张伯伦，也就是二。刚才说话的，就是那个老太太。
“是你？”张仪一阵惊喜，他竟然透过皱纹，认出了老太太。
是谁？
是老板娘。用当今的话说，就是前妻。
“是我，呜呜呜呜。”老板娘一把抓住张仪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哭了。
张仪没有哭，但是泪水含在眼里。虽然在秦国他又娶了老婆，而且连续娶了好几个，一个比一个年轻，个个貌美如花，可是最让他难忘，最让他牵挂，最让他钟情的竟然还是老板娘。他时常会想起她，特别是最近快要死了，更是牵挂，想要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老婆，你这些年去了哪里？”张仪轻声问。
“呜呜呜呜。”老板娘哭得更伤心了，而且没完没了。
张仪有些着急，可是又不好催。
“娘，你倒是说话啊。”老板娘身后的中年汉子看上去比张仪还要着急，拍了拍老板娘的肩膀。
原来，这是她的儿子。
“要是当初她不离开我，我们生个孩子，也该这么大了。”张仪心想。
老板娘用张仪的手给自己擦了擦眼泪，奋力张开嘴角的皱纹说：“伙计啊，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过的吗？”
老板娘还在说废话，张仪用力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当初我们在赵国的时候，雷人先生悄悄找过我，说他偷偷给我看了个相，说我一年之内克夫。所以让我暂时先离开你，等你飞黄腾达后，他再来接我。为了你，我就悄悄离开了，呜呜呜呜。”
老板娘又哭了，张仪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原来，张仪早就怀疑老婆的离开与雷人有关，所以很后悔当初杀雷人之前忘了先把这事问明白。
“那，你去哪了？”张仪问。
“我回了鬼谷山开店，等着雷人来接我。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转眼，等成了老掉牙。这不，上个月我才知道你后来当了秦国的大官，现在荣归故里，就在魏国。所以，赶紧带着咱们的孩子来找你了。来，孩子，叫爹。”
原来，这个中年汉子竟然是张仪的儿子。
“爹。”中年汉子跪在地上，大声叫着。
到这个时候，张仪才认真去看这个中年汉子，单看眼，贼溜溜地跟自己很像。可是看鼻子，又像是老板娘，看嘴巴，竟然跟隔壁老王有点像，再看颏下那绺山羊胡，跟雷人又有几分相似。这真是自己的儿子？
“我离开你之后，才知道自己怀了孩子，就是这个孩子。我一个人将他拉扯大，又当爹又当娘，不容易啊，呜呜呜呜。”老板娘又是一通哭，同时也表明自己没有再嫁人。
“这要真是我的孩子，那我这一生也算圆满了。”张仪心想。原来，张仪后来娶的老婆只会生女儿，如今是五个闺女没有儿子。
“爹，您老人家的故事我都听说了，娘有个问题想问您呢。”儿子说话了，一口大梁话。
张仪点点头，示意儿子继续说。
老板娘这时已经不再哭了，接过了儿子的话头：“伙计，雷人先生后来去哪里了，我要去找他说说理，为什么不来接我们娘儿俩。”
老板娘说出话来气愤愤的样子，满脸的皱纹都立了起来。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你怎么会不知道？他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啊，我真不知道。”
“你告诉我雷人在哪里，我要去找他，大好的青春，就毁在他的手里了。”老板娘不依不饶的样子，让张仪想起她年轻时的样子。
张仪正在考虑怎样说个谎，儿子说话了：“娘，您就别问了，爹把他给杀了。”
“你怎么知道？”张仪有些惊讶地问。
“因为如果是我，我就会杀了他灭口。”儿子斩钉截铁地说。
张仪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此真我儿也，哈哈哈哈。”张仪现在确信这是自己的儿子了，张家有后了，自己可以放心走了。
张仪笑个不停，直到一口痰卡在了喉咙。
张仪闭上了眼睛，临闭眼之前，他仿佛看到了二诡异的笑。
“二为什么要这样笑？如果雷人没有死，他为什么不去找老板娘？老板娘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为什么？听口音，儿子是在大梁长大的，既然这样，为什么老板娘现在才知道我的情况？难道，这一切都是在忽悠我？”一时间，张仪发出了太多的疑问。
可是，没时间了。
张仪死了，真的死了。
张府的人忙忙碌碌，处置着张仪的后事。
老板娘和她儿子悲悲戚戚，泪如雨下。
“伙计，饶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老板娘偷偷地自言自语，摇了摇头，“这下，我们老王家吃穿不愁了。”
不远处，张伯伦正看着老板娘母子，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一年之内，合纵连横的两大设计师相继去世了。以此为标志，以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为代表的第一代说客集体落幕。
而忽悠的事业将永远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