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四大师
吾闻之曰:“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非无足财也,我无足心也。”是故君子自难而易彼,众人自易而难彼。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彼有自信者也。是故为其所难者,必得其所欲焉;未闻为其所欲,而免其所恶者也。
——《墨子·亲士》
【译文】
我曾听说:“不是没有安定的住处,而是自己没有安定之心;不是没有丰足的财产,而是自己怀着无法满足的心。”所以,君子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而一般人则宽以律己,严以待人。君子得志时不会中途放弃自己的志向,退而详细考察失利的原因。即使杂处于寻常百姓之中,也终究没有怨尤之心。他们是有着自信的人。所以说,凡事能从难处做起的人,一定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从没听说只做自己所想的事情,而能免于他所厌恶的后果的。
一
公元前若干年。
兰陵。
兰陵城的中央是一个大坑,三丈三尺三寸见方,深不可测。因为没人测过。坑的中央是一棵参天大树,满树的叶子从来不落。据说,在商朝的时候天降陨石,砸出了这个大坑。
奇怪的是,这个坑不积水不招虫子,而且冬暖夏凉。
于是,城里的闲人们平时没事就聚集在这里吹牛聊天,称此地为“贤云社”,意思是贤者如云。不过,大家都笑称这里是“闲云社”,意思是闲人太多。
站在大坑里,胡乱感觉有些迷乱。他在《说春秋》里曾经是孔子的弟子,可是现在,他不知道为什么又来到了战国。
“难道,这就是命运?”胡乱心想。
胡乱从闲云社走了出来,实际上就是从坑里爬了出来。
这个时候,坑里还没有什么人,因为大家都在睡午觉。
胡乱为什么来到了坑里呢?他是掉进去的。
出了坑,胡乱辨认了一下东西南北。任何地方都有东西南北,不过对于胡乱来说,分清楚东西南北很重要,因为每个方向住着不同的大师。
兰陵是个不大的城市,可是名人真不少。基本上,随便一只鸟在天上拉屎的话,都能砸中一个大师。按当地人说法:水浅王八多。
当然,大师和大师是不同的。兰陵最著名的大师只有四个,而他们分别住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住在北城的叫荀况,人们尊称他为荀子,或者叫他荀卿。当然,弟子们叫他“最老师”。荀况原籍赵国,仪表堂堂,走得一款漂亮的邯郸步。住在南郊的叫庄周,人称庄子。庄周是宋国人,平时懒洋洋的样子,喜欢自言自语。住在西门的不叫西门庆,叫孟轲,大家称他为孟子,不过多数人暗中叫他“孟大忽悠”。孟轲是鲁国人,更具体地说是邹国人。他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看上去就很德高望重。住东郭的不叫东郭先生,也没有救过狼,他叫墨翟。其实他根本不姓墨,据说姓郑。墨翟总是一脸忧国忧民的神色,也就是一脸菜色,还不是早上的新鲜菜,是晚上收摊前的剩菜。
东西南北四位大师合称“墨庄孟荀”。
当然,除了四位名气最大的大师之外,还有几十个公认的大师和几百个自命的大师。事实上,城东南偏西北的地方有一个大师速成培训班,平均每个月可以培养三十二个大师。
胡乱就是这个大师培训班出来的,还有一张大师证书。
胡乱决定先去西门,孟子先生正在那里做讲座,随便听。
来到西门的时候,孟子先生果然正在台上宣讲仁义。他的身边是两大弟子——公孙丑和万章,台下座无虚席,听的人很多。
胡乱挤到了最前面,盘腿坐在地上。台上的公孙丑看见胡乱,摆摆手算是打个招呼。胡乱跟孟子师徒都很熟,跟公孙丑尤其投缘。公孙丑是齐国人,有着齐国人特有的精明能干,人也随和。
孟子其实也看见了胡乱,但他假装没看见,因为他需要保持庄严的表情。
“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孟子大声宣讲着,配合着手势,掷地有声的架势。
听客们都赞许地点头,面带着领悟之后的笑容。
应该说,孟子的讲座还是非常富有感染力的。
听了一阵,胡乱就觉得浑身温暖起来,精神也激奋起来。胡乱知道,这是孟子的“心灵鸡汤”起作用了。
原来,孟子的讲座主讲仁义,三句话不离仁义,满满都是正能量,让想离婚的人听了还想纳妾,想自杀的人听了都想再活五百年的那种。
胡乱之所以先来这里,就是要温暖一下自己冷清的心,振作一下自己的精神,好为下午在荀子那里的课程作准备。
胡乱起身走的时候,孟子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没有人知道他会讲到什么时候。孟子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再说两句”,然后这两句就不知道多长了。
不过有一点好的是,听孟子的讲座来去自由,不至于憋坏膀胱。
胡乱离开了孟子的讲座,向北城走去。
荀子不是个寻常人,在来兰陵之前,他在齐国的稷下学宫待过很长时间,并且“三为祭酒”,就是说先后当了三次稷下学宫的宫长,大概那里实行民主选举。荀子连任三届,由此可见,他的学问是很高深的。担任稷下学宫的宫长,就可享受齐国卿的待遇,因此人们喜欢叫他荀卿。不过,荀子最喜欢被称为“最老师”,因为他在稷下学宫的时候“最为老师”。
后来,在楚国春申君黄歇的邀请下,荀子辞去了稷下学宫宫长的职务,来到了兰陵。春申君请他做了兰陵县令,委托他在这里办一个“春申学宫”。凭着荀子的名声,很多学者来到这里,什么儒家、道家、墨家、名家、法家、阴阳家、小说家、农家等等,百家汇集。刚刚挂牌成立“春申学宫”没几天,楚国发生政变,春申君被李园给杀了。紧接着,荀子被作为春申君的余党给撤了职,“春申学宫”也就黄了摊。“春申学宫”的招牌是荀子亲手写的,而新任胡县令又是荀子的粉丝,舍不得砸了“春申学宫”的招牌,当下灵机一动,把“申学”二字截下来,挂回自己家中的书房,而剩下的两个字就凑成了“春宫”,索性就在原地办了一个春宫。
这下,稷下学宫没学成,倒把国家大妓院给学来了。
荀子没有再回稷下学宫。一来是不太好意思,二来是这么多人慕他的名来到兰陵,他拍屁股走了,别人怎么办?
好在楚国还比较仁义,知道荀子等人就是一帮做学问的,没什么坏心眼。所以,楚国挽留所有人,予以免税优惠,特别困难的还有特殊津贴。
就这样,荀子留了下来,多数人也都留了下来。
所以,江湖上就有了“北稷下,南兰陵”的说法,就像牛津和剑桥一样。
荀子不当县令了,可是胡县令也很给面子,有事没事就来拜访慰问。因此,在整个兰陵,荀子说一不二。
不当县令,荀子恰好专心学术,招了两个研究生,一个叫韩非,一个叫李斯。还有一个走读的旁听生,就是胡乱。
因为不是自己的正式弟子,荀子对胡乱的要求不高,在称呼上也更随意一些,叫他“小胡乱子”。后来,满城的人都跟着这么叫。
胡乱来到了荀子家里,恰好赶上上课的盆声。
这堂课荀子主讲法治史,胡乱觉得很有收获。偏偏在临下课的时候,荀子老师又说到了人性本恶,然后开始批判孟子。基本上,每次下课之前,荀子都会批判孟子,当然有的时候也会批判其他人。
胡乱刚从孟子的讲座回来,因此不太同意荀子的看法,当场与荀子争论起来。
“胡乱,你怎么可以质疑最老师?”李斯大声呵斥胡乱。每次都是这样,只要胡乱和荀子老师争论,他就做出“路见不平就出手”的架势来。
“有理不在声高。”胡乱反驳道。他讨厌李斯这种装腔作势。
“小胡……胡……小胡子……”这个时候,韩非想要说什么,可是说了半天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
每次他都这样,胡乱从来就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荀子老师不再说话,看着他们争吵。
李斯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骂了起来:“胡乱,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我……”
说到这里,他做出拔剑的样子。
“别吵了,下课了。”荀子老师说完,瞧也不瞧他们一眼,起身走了。
胡乱懒得跟李斯吵,也起身出去。
李斯手握着剑柄,满脸的怒气,紧紧跟着胡乱出来,似乎是要杀了他。
到了拐弯没人的地方,李斯快走两步,一把抓住胡乱的胳膊,将他拉到角落里。
胡乱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知道李斯要干什么。
“那什么,小胡乱子,不好意思啊,在老师面前做个样子啊。”李斯换了一副嘴脸,讪笑着说。不等胡乱回答,李斯接着说:“下次我请客啊。”
说完,李斯转身走了,又做出一副追杀胡乱没追上的愤愤不平的表情来。
“累不累啊?”胡乱自言自语。
每一次都是这样,李斯总要在荀子老师面前做出这副誓死捍卫老师权威的架势来。其实,都是装的。
难道荀子老师看不出他是装的吗?其实,荀子老师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他假装没有看出来。
难道李斯看不出来荀子老师早就看出来他是装的吗?其实,李斯也看出来荀子老师早就看出来了,可是他假装没有看出来荀子老师看出来了。
对了,每一次他都说请客,实际上他从来没请过一次。
现在去哪里?
去东郭。
东郭有一条宇宙闻名的工匠坊,现在大家称之为“墨街”。一条街望过去,都是工匠的作坊,打铁的、做家私的、染布的、修脚的、按摩的、桑拿的、修车的、做棺材的等等,整天都是热火朝天、嘁里哐啷的。
为什么这里叫墨街呢?因为这里是墨家的地盘。
胡乱来到这里的时候,工匠们已经开始收工了。
墨子的大弟子禽滑厘在大街上挨家挨户地走动,高声呼唤着,二弟子孟胜则带领着几个墨家弟子准备车马。
“小胡乱子,刚从大忽悠那里来?”禽滑厘问。他说的大忽悠就是孟子。
“不,从荀子先生那里。”胡乱说。他有些怕禽滑厘,因为禽滑厘看上去很凶,脸上还有一道伤疤。“那什么,这是准备去哪里扶贫?”
“啊,今天会远一些。”禽滑厘说。说完,继续招呼人去了。
墨家是一个讲“兼爱”的组织,成员基本上都是工匠。他们努力干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组织一次慈善助贫活动,带着吃的用的去扶贫。而他们本身都非常节省,看上去甚至就像乞丐。不过,他们都很甘心于此。
墨子就是这个组织的头儿,他负责安排一切,并且带头干活,带头捐赠,带头扶贫。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了天下的太平,为了每个人都能吃上饭。”墨子常这么说。胡乱挺佩服他,不过有的时候又觉得有些不理解。
“小胡乱子,又来看热闹了?”墨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他很高大,但是看上去很和蔼。
“啊,我是想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胡乱说。这倒是实话,他觉得自己应该为慈善做点什么,可是却不愿意加入墨家,因为墨家的日子过得太苦,而他是个享受型的人。
“嘿嘿。”墨子笑笑,不再说话了。
胡乱知道墨子是在笑话自己,这里都是脏活累活,胡乱是根本帮不上任何忙的。不过,胡乱有这个想法也是不错的。
“那,这次扶贫的主题是什么?”胡乱问。他知道墨家每次出动都是精心策划的。
“让光脚的穿上鞋。”墨子说。随后他介绍说,这一次他们募集了一百双草鞋和五十双木屐,准备送到边远山区去。
“可是,你们自己的鞋……”胡乱有些惊讶,因为他看见墨子的鞋已经破了好几个洞,有的墨家弟子甚至根本没有鞋。
“如果我们什么都有了再去做慈善,那就不是兼爱,而是剩余产品倾销了。”墨子说。
胡乱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来,他知道自己永远达不到墨子的境界。
转悠了一圈,胡乱确认自己确实下不去手,趁没人注意,离开了墨街。
按着顺时针方向,胡乱该去南郊了。
基本上,兰陵就这么大,在闲云社放个屁,就能把所有大师都惊动了。所以,胡乱一个下午把东西南北都走遍也就不足为奇了。
南郊住着的是庄子。胡乱之所以把这里选为今天的最后一站,是因为约了庄子晚上一块喝酒。庄子是个好客的人,人也随和,家里的老母鸡也好吃,还有现摘的青菜,唯一的缺点就是家里的酒兑水兑得比较多。庄子的老婆也是个好人,名字也好,因为娘家姓蒜,所以就叫庄蒜氏。
“小胡乱子,来了?”庄蒜氏热情地打招呼,连她家的狗都跟着“汪汪”了两声,摇摇尾巴表示欢迎。这也难怪,每次胡乱来,就意味着它有骨头啃了。
庄子已经准备好了酒菜,看见胡乱来,急忙招呼他坐下。除了庄子和胡乱,一同喝酒的还有一个人,名叫惠施。
《说战国》第二册就有个惠施,这两人是一个人吗?
没错,就是那个惠施,不过这时候他还在兰陵混着呢。
胡乱认识惠施就是在庄子家中,对于惠施胡乱其实并不熟悉,只是听庄子介绍过。
按照庄子的介绍,惠施见多识广,酷好藏书,家里足足有五车的书。他的理论叫作“合同异”,具体则有十条定律,分别是:一、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二、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五、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六、南方无穷而有穷。七、今日适越而昔来。八、连环可解也。九、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十、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哲学家,绝对的哲学家。
惠施认为自己掌握了宇宙真理,喜欢跟人辩论,而那些喜欢辩论的人也喜欢跟他辩论,什么都辩。譬如惠施就跟人辩论过诸如“鸡蛋有毛”“鸡有三只脚”“马可以下蛋”“青蛙有尾巴”“火不热”“龟比蛇长”“狗不是犬”“白狗是黑的”等话题,是不是很无聊?
不过,惠施有一个说法如今被拿来证明“中国人早就发明了物质无限可分的概念”,那就是惠施说了“一尺长的木棍,每天截掉一半,永远也截不完”。
总之,惠施就是这么个人,喜欢辩论,看见什么辩论什么。
天生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