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闲云社大事
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庄子·逍遥游》
【译文】
尧打算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回答说:“您治理天下,天下已经太平了。而我还要去替代您,我图个啥呢?为了名声吗?‘名’是‘实’的衍生物,我要去追求这个衍生物吗?鹪鹩在深林中筑巢,一根树枝就够了;鼹鼠到大河边饮水,喝饱了也就满足了。您呐,还是回去洗洗睡吧,天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啊!厨师即使不下厨,祭祀主持人也不应该越俎代庖的啊!”
二
庄子这人朋友不多,胡乱算一个,惠施算一个。除此之外,都算不上朋友。
惠施住在西门,至今还是单身。平时没什么事就喜欢找人辩论,混吃混喝。一次喝酒喝多了倒在路边,多亏了庄子把他弄回家,算是没有被野狗吃掉。从那之后,两人成了相识,惠施有事没事过来混吃混喝,吃饱了就与庄子辩论。每次都是庄子用自己的段子将惠施驳得无言以对,不过惠施并不生气,庄子也乐在其中。就这样,两人成了好朋友。
“老庄虽然姓庄,但是从来不装。”惠施这样评价庄子。这天底下让他服气的人不多,只有一个,那就是庄子。
“惠施就是个混子,什么狗屁事他都能跟你争,真是无聊透顶。”庄子人前人后都这么贬低惠施,似乎很讨厌他。可是奇怪的是,几天不见惠施,还真挺想他,这世界上好像还真找不到第二个像惠施这样心甘情愿被自己贬损的人,还真找不到第二个像惠施这样能够不断地用他的愚蠢来激发自己灵感的人。
尽管在庄子面前经常被整得像个“二逼青年”,被庄子讽刺得灰头土脸,可是出了庄子家的大门,特别是到了闲云社,惠施的那张嘴就无人能敌了。惠施经常站在闲云社的大树下面舌战群雄,自称“兰陵大辩”。
惠施喜欢辩论,而庄子喜欢讲段子。基本上,惠施一篇长篇大论之后,庄子来一个小小的段子,就能让他无话可说。而胡乱喜欢听庄子的段子,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段子。
实际上,兰陵人人都爱听庄子的段子。兰陵人总结的“兰陵四绝”是:老幺的蹄子,桃花的奶子,庄周的段子,鲁班的案子。城南有个老店叫作“老幺蹄子”,专做猪蹄子,十分美味,驰名海内外。桃花则是兰陵最著名的美女,尤其是一双奶子明晃晃地杀人不见血。鲁班又叫公输班,著名的木匠,他做的几案漂亮而且结实。
今天,二人的话题是“养生”,这是个时髦的话题。
在胡乱来之前,惠施已经讲了半天了。所以,现在到了庄子的“段子时间”。
案子是鲁班赠送给庄子的,案子上则摆着惠施买来的老幺蹄子。胡乱啃着从鲁班的案子上拿起来的老幺蹄子,听着庄子的段子,心想如果能把第四样也补齐了,那就圆满了。
“话说文惠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去看丁厨子解牛。丁厨子手持一把牛刀,三五下把一头牛大卸八块,前腿肉后腿肉里脊肉腰子心肝肺牛鞭等等一一分类,麻利得眼花缭乱,并且配合着节奏。知道的知道是丁厨子解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迈克尔·杰克逊演出呢。文惠君大吃一惊,心说城里几桩无头碎尸案会不会就是这厮干的?文惠君就问了:‘丁厨子啊,技巧怎么这么纯熟呢?’丁厨子用围裙擦了擦牛刀上的血,说:‘技巧不重要,关键是有道。初学解牛,我看见的就是一块大肉。三年之后,我看见的是很多块肉组合在一起。到现在我干这行十九年了,在我的眼里根本没有全牛。这么说吧,根本不用眼瞧了,全凭意念,也就是第六感。什么地方要用手抓,什么地方要用肩靠,什么地方要用脚踩,什么地方要用膝盖顶住,什么地方横刀割,什么地方竖刀切,这些,都是一气呵成,动作协调就好像跳舞,声音高低就好像奏乐。说起来,那真是一种享受啊。’”庄子说到这里,见胡乱来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这个,有点吹牛吧?”惠施说,明显不相信。
“文惠君也这么说,所以丁厨子接着说:‘我可不是吹牛,告诉你啊,解牛的时候要全神贯注,心手一致。下刀要顺着肌理,骨肉自己就会分离。穿过骨节要用巧劲,找到缝隙是要点。遇上阻力就要转弯,不要硬来,要懂得借力。这么说吧,聪明一点的厨子割筋不切骨,年年要换刀。一般的厨子割筋又切骨,月月要换刀。瞧我这把刀,十九年啦,比我儿子还大三岁,解牛几千头,还像一把新刀。别怕骨节,骨节必有缝,关键在刀锋。不过实话实说,每次碰上筋骨纠结的地方,我也要小心谨慎摸石头过河。总之这么说吧,解牛这件事,刀巧而不重,肉就会像沙土一样顺坡滑落,而不是像石头一样掉落。’文惠君听完,说:‘妙极了。听了丁厨子谈解牛,我懂得该怎样养生了。’”
这个段子,讲的就是“庖丁解牛”的故事。
“哦,我明白了,所谓养生,就是要多吃牛肉。”胡乱说,顺势夹了几筷子牛肉吃。
“小胡乱子,你这就领会错了。这庖丁解牛的意思,是告诉你,看女人要像庖丁看牛一样,你就不会再有什么欲望了,这样就养生了。”惠施说完,哈哈大笑。
庄子也笑了,他知道这两个人跟自己混久了,也培养出了一点幽默感。
“哎,对了,老庄,我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啊。”惠施说。
“什么事?”
三
闲云社聚集了许多名人,每天下午他们都会聚集在那里,就一些事情进行争论。任何一件事情都足以让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口水四溅。大家都是大师,所以谁也不会服谁,谁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别人是错误的。
时间长了,大家觉得这么争下去没什么意思。
“不如,我们办一场辩论会,分个高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兰陵大辩’!”杨朱建议。杨朱不属于任何学派,换句话说,他属于“杨朱学派”。在兰陵,他的影响力仅次于四位大师,他自己经常说“北荀南庄东墨西孟中杨朱”,他的家恰好就在城中央,离闲云社很近。
“好啊好啊。”公孙龙大声附和。他和惠施都属于名家,不过谁也不服谁。
每个人都说好,因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会取得胜利。如果不附和的话,就等于承认自己没本事了。
于是,大家开始商量采取什么形式的辩论,怎样判断输赢,以及是不是能拉点赞助给获胜者发点奖金,给大家搞点福利。
就为了这些问题,大家又展开了辩论,结果是弄得乱七八糟,没有结果。
争吵了整整三天,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这个人,就是惠施。
“你们啊,真是狗肉上不了正席,只会争吵不会想办法。你们这样争下去,明年这时候也没结果。”惠施站在大树下面呵斥众人。大家也吵累了,索性听他讲。“这种事,就不能大家争着来,必须要有人拿主意。这个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然后大家去办,事情才能办成。”
惠施的话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那就你吧。”有人提议。在这个问题上,倒是出奇地一致,所有人都同意。
惠施没有推脱,相比于其他人,他的执行力更强一些。
“那就这样,各位呢是不是都想参加这个辩论大赛?”惠施问。
乱哄哄一阵吵,大家都表示要参加。
“好,那么我们就采取群辩的方式,每个人都有机会发言。”惠施先确定了辩论方式,大家也同意。
惠施知道这样的辩论方式难免会有些混乱,不过他是个大嗓门,占便宜。
“还有啊,我们要找一个人来当裁判,对吧,否则辩论半天,谁也不服谁,有什么用?”惠施的第二个建议是需要裁判。
这一点大家也都同意,不过请谁来当这个裁判呢?关于这个问题,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最后,又是惠施的大嗓门结束了这场争吵。
“别吵了,我说一个人,大家看行不行。”惠施说。见大家都住了嘴,才提出这个人来。“庄子,怎么样?”
除了有人小声咕哝几句,多数人都表示了同意。大家当然知道庄子和惠施的关系,不过大家更知道庄子这个人的骄傲和清高,见风使舵、上下其手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可是,谁能把庄子请来呢?”有人问。
“那,我去请他吧。”惠施自己揽了这个活。
见没人反对,惠施继续第三个问题。
“兰陵城中,儒家和墨家号称两大派,咱们都是‘旁门左派’。所以,这场辩论会要么不办,要办,就要把儒家和墨家给请来。否则,这个辩论会就没什么权威性。”惠施的这个建议说到了点子上,大家表示赞同。
可是,在怎么去请儒家和墨家参加的问题上,又是一通争吵,谁也不愿意去。
“看来,不指派是完不成任务了。公孙龙,你和荀子是邯郸老乡,荀子这块分给你了。许行,你的农家和墨家沾点边,墨家这块给你了。老杨,你和孟子还有点交情,孟子这块交给你了。”惠施强行安排好任务,就离开了闲云社。
惠施来找庄子帮忙,就是帮这个忙——当辩论会的裁判。
“不当。”庄子说。他最讨厌的就是辩论。有什么好辩的?你认为自己对,凭什么要求别人也认为你是对的?所以,庄子喜欢讲段子,听得懂的人自然明白,听不懂也就作罢。
“帮个忙吧,大家都信任你啊,别人都不行啊。”惠施恳求说。
“是啊,除了庄子先生,好像真的找不到合适的人了。”胡乱说。不知道算不算帮着惠施说话。
庄子沉吟了一下,显然是整理了一下思路。他的段子张口就来,可是要发表议论就需要花点时间去组织语言了。
“惠子啊,所谓真理呢其实从来没有标准,言论呢也说不清谁是谁非。有分别就因为存在不能分别,有争辩也就因为存在不能辩驳。有人会说,这是为什么呢?真正的聪明人把事物都囊括于胸、容藏于己,而一般人则争辩不休、夸耀于外。所以说,大凡争辩,总因为有自己所看不见的一面。
“至高无上的真理是不必称扬的,最了不起的辩说是不必言说的。真理完全表露于外,那就不算是真理,逞言肆辩总有表达不到的地方。因此,懂得止步于自己所不知晓的境域,那才是绝顶的明智。谁能真正通晓不用言说的辩驳、不用称扬的道理呢?
“你们整天辩论,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其实我看你们真是无聊透顶啊。”
庄子不仅不答应,还狠狠地贬斥了惠施一顿。
惠施知道自己说不过庄子,不过他是个从来不认输的人,既然说理说不过,没问题,咱们就不停地说,烦死你。直到你被烦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只能答应了。
所以,惠施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也不管庄子爱听不爱听了,按照自己的节奏,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从宇宙的产生说到宇宙的灭亡,从天空说到大地,从老母猪变牛说到茄子是动物,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惠施的话不带重样的。
庄子烦死了,连庄蒜氏都听不下去了。
“老头子,你就答应他吧。”庄蒜氏说。一半是受不了惠施的废话,一半是觉得惠施够可怜。
“不行,这事绝对不干。”庄子断然拒绝。
惠施还要说。胡乱一看,心说这不把大家给说成精神崩溃他是不会罢休的啊。
“庄子先生,您要是不去呢,惠子先生这面子就没有了。您要是去呢,确实又违背了您的做人原则。您看这样行不?您还是去,但是,不要当裁判,就做个见证行不?”胡乱想出一个折中的建议来。
惠施和庄子同时眼前一亮,这个办法好啊。
“看看人家来自未来的人,人家就是想办法解决问题的态度,哪像你们只知道空谈啊。这个主意不错,我接受。”庄子爽快地接受了,就当看热闹嘛。
惠施也只能接受了,至于到时怎么样来决定胜负,再想办法吧。
再说另外三边。
公孙龙去见了荀子,两人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关系还真是不错。
“荀哥,您大展身手的机会到了。”公孙龙当然不会简单地说请荀子代表儒家参加,他有他的说法。“这次大辩论我们先讨论了半天,他们都说您实力太强,去了肯定是冠军,所以不想请您。还是我据理力争,说服了大家,这才决定邀请您参加。”
按公孙龙的说法,邀请荀子参加等于是给他争取到了一个天大的面子。
荀子当然知道公孙龙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人,他的话绝对要从反面去想。荀子原本想直接拒绝,可是这样有点伤面子。
“兄弟啊,这类辩论我实在没什么兴趣。你们都是哲学家,咱们卧不到一个槽里去,我就不去了。”荀子说到这里,看见公孙龙有点失望。“不过呢,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就说我最近嗓子疼,说不出话来,只能派一个学生去,怎么样?”
“好啊好啊。”公孙龙爽快答应了。因为他知道,荀子一旦决定的事情,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况且,荀子真要去了,大家的压力也不小,如今派个学生过去,也就等于儒家也参加了。
不管怎样,公孙龙的任务完成了。
杨朱去见孟子,两人的私交确实还不错。
“孟子先生啊,荀子可是已经决定参加了,您要不参加,那风头可就被他抢走了。”杨朱也使了花招。
孟子嘿嘿一笑,这小花招哪里瞒得过他?不过呢,孟子也要给杨朱一个面子。
“没问题,要我出席辩论会也行,但是我有个条件,辩论的主题必须是‘仁义’。”孟子提了一个不可能被接受的条件,因为闲云社多数是搞哲学的,怎么跟你说仁义呢?
杨朱不敢答应,回到闲云社跟大家一说,大家一致反对。
杨朱的任务算是失败了。不过既然荀子答应代表儒家参加了,孟子参不参加实际上也就无所谓了,何况大家都不太喜欢孟子。
再说许行。
许行的农家和墨家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大家的理念差不太多,不同的是,墨家主要由工匠组成,农家主要由农民组成。两派平时关系还不错,有些往来。许行去见了墨子,墨子一开始没兴趣,不过当许行说到杨朱扬言要单挑墨家时,墨子立即就表示参加。不过,他自己不去,派大弟子禽滑厘去。
基本上,许行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什么是东风?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