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三大名嘴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孟子·离娄下》
【译文】
孟子对齐宣王说:“如果国君将臣子当自己的手足一般看待,那么为臣子的自然将国君看作是自己的腹心;如果国君将臣子当狗马一般看待,那么为臣子的自然将国君看作一般人;如果国君将臣子当尘土草芥一般看待,那么为臣子的自然将国君看作强盗、仇人。
六
现在,辩论大赛的筹备工作正顺利进行着,人们突然想起还有两件事情没有解决。
第一件,是关于辩论方式和参赛者的问题。闲云社这么多人,粗粗一算,少说有二三十人要参加辩论,大家一起辩论绝对会酿成“群体事件”。况且,辩手水平良莠不齐、高低不一,直接影响辩论的档次。所以,大家一商量,决定改群辩为一对一淘汰赛,并且先办一个内部预赛,筛选出决赛人选。
由于儒墨两家的名气太大,让他们直接进决赛都是勉为其难,如果再让他们参加预赛,那他们基本上立马退赛了。所以,大家决定儒墨两家直接进入决赛。
于是,预赛开始进行。
经过三天的激烈辩论,终于产生了四个进入决赛的人选,分别是惠施、公孙龙、杨朱和宋钘,他们将与代表儒家的韩非以及代表墨家的禽滑厘展开争夺。
第二件事情是,此次辩论没有评委,只有一个庄子做见证人,那么,胜负怎样判定?
经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其实不需要评委,谁输谁赢自己还不知道吗?大家都是有地位有尊严的人,输了当然会认输,绝不会死皮赖脸不认账的。万一真有这样不要脸的,那就无记名投票。
所以,这个问题也解决了。
问题都解决了,大家就确定了辩论的日期。
话说兰陵有“三大名嘴”,分别是惠施、杨朱和公孙龙。基本上,只要他们三个中的两个在一起,就一定是一场激烈的辩论。如果三人同时在一起,那么就是一场激烈的混辩。
当然,每次辩论的结果都是难分胜负。或者说,他们都认为自己是胜利者。
惠施已经在前面介绍过了,现在再介绍另外“两大名嘴”。
杨朱,又称阳子或者阳生,是魏国人。他的学派就叫“杨朱学派”,据说跟道家比较接近。
杨朱的主要主张是“贵生”和“重己”,就是珍惜生命,爱护自己。具体说,就是生命和身体比什么都重要,用什么都不换。自己的利益神圣不可侵犯,同时,别人的利益也神圣不可侵犯。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杨朱这样表述,意思是:损失自己的一点点利益而有利于天下的事情,绝对不干;把整个天下都给我,坚决不要。每个人都一毛不拔,每个人都不去做有利于天下的事情,天下就大治了。
基本上,这与“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比较接近,大概这就是人们认为杨朱属于道家的原因吧。
杨朱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但是不损人利己。
杨朱是一个诚实的利己主义者,不假装大公无私,因此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因为不会损人利己,杨朱这样的人不会是一个骗子。因为不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杨朱这样的人也不会被骗。
实际上,杨朱这样的人在任何时期都存在着,他们守卫着自己的利益,不贪图别人的利益。至少,这一类人是没有社会公害的。他们固然不会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至少不会成为危害社会的人群。
正是基于这样的理念,杨朱认为升官发财是让自己活得更好的方式,但是太劳累了又不值得。杨朱认为人生就要及时行乐,别在乎什么虚伪的名声。
由此可见,杨朱是一个很物质的人,但又是一个很直率的人。
“宁作真小人,不作伪君子”,这大概也是从杨朱学派发展来的。
杨朱认为,人有四大欲望。哪四大欲望?那就是衣食住性,“华服,美食,豪宅,美女”。有了这四样,人就该满足了。如果还不满足,那就是贪得无厌了。
贪得无厌了,人就累了。人累了,就不快乐了。
“一般人为什么活得累呢?就是因为贪得无厌。贪什么呢?一是想要长寿,二是想要名声,三是想要地位,四是想要财产。因为贪,就怕鬼神,怕别人,怕威势,怕刑罚,这种人就是不懂正道的人。这种人的生死都不由自己决定。不对抗天命,何必求长寿?不羡慕权贵,要名声有什么用?不追求权势,地位有什么意义?不贪求富足,财产有什么用?这种人就是顺应自然的人。这种人无欲无求,自己的命运在自己的手中。”杨朱的理论认为,人一旦贪得无厌,他的生命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只有不贪,顺其自然,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贪得无厌,往往意味着需要别人的帮助。可是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必须要拿你的尊严、你的快乐,甚至你的生命去交换。
“所以俗话说:‘人不结婚做官,情欲失去一半。人不穿衣吃饭,社会就要完蛋。’一个人如果习惯了早出晚归,习惯了喝豆汁吃豆叶,一旦让他穿貂穿裘吃香喝辣,立即就会内热生病。同样,如果宋国和鲁国的国君同老农一样种地,早就累趴下了。所以人各有所安,都以为自己拥有的就是最好的。过去宋国有个老农,冬天也只能穿破衣烂衫,冻得半死。到了春天晒到太阳,感觉舒服无比,就对他的老婆说:‘春天的太阳这么暖和,谁也不知道,我们悄悄去告诉国君,一定会得到重赏啊。’”杨朱的意思是,人的快乐其实与财富、地位没有关系,只与他的认知有关系。譬如一个乞丐捡到了一个包子,一个皇帝得到了一只熊掌,谁更快乐?可能是乞丐。
要让自己快乐,千万不要起点太高。
一些富豪子女一出生就到了人生的终点线,要什么有什么,其实他一点也不快乐。而富豪们往往不懂得这个道理,拼命赚钱给自己的子女,其实是在剥夺他们的快乐。所以,真正聪明的富豪往往把财产捐出去,换来的则是子女一个完整的人生。
杨朱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什么轮回报应。所以,他对名声毫无兴趣,他认为名声就是个负累,是个没用的东西。人要活在当下,活好这辈子就行了,管他什么名声?人死之后,人的名字无非就是一个符号,有什么用?
“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宾。’名声就是个屁。”杨朱常常这样教导自己的学生,随后举出例子来。“天下的美名归于舜、禹、周公、孔子,天下的恶名归于夏桀、商纣。这四位圣人活着的时候受苦受累没好日子过,死后才享有好名声。那两个恶人活着的时候骄奢淫逸十分快乐,死后臭名昭著。问题是,他们死后什么也不知道了,跟草木泥土有什么区别呢?那四位圣人虽然得到美名,但辛苦一生而死。那两个恶人虽然得到了恶名,但快快乐乐一直到最后,也不过就是死啊。”
“活十年也是死,活百年也是死。好人也是死,坏人也是死。活着是尧舜,死了是白骨;活着是桀纣,死了也是白骨。死人骨头有什么不同吗?珍惜眼前吧,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杨朱的理论,就有了后人“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后何妨死便埋”的说法了。
“老师,您说得对。问题是,您所说的人生四大欲望都建立在权力和名声之上啊。权力和名声往往带来财富,财富往往带来美女,您怎么能说权力和名声不应该去追求呢?”有一次,杨朱的大弟子孟孙阳发问。
“能活百岁之人,一千个里挑不出一个。就算活到百岁,小时候少不更事,老了稀里糊涂,这两头就占去了一半的时间。再算上晚上睡觉和白天休息的时间,又占了一半。再加上各种疾病痛苦发愁忧虑的时间,又占了一半。三个一半过去,剩下也就十多年时间,其中真正高兴快乐的时间,恐怕不到一半,最多也就是六七年罢了。那么人生在世为了啥呢?有什么快乐呢?再花时间和精力去追求权力和名声,这与死刑犯的囚牢有什么区别呢?上古的人懂得生是暂时的到来,死是暂时的离去,因而随心所欲,顺其自然,不被各种贪婪的欲望所束缚。”杨朱的意思是,追逐权力和名声太累,不合算。不仅这两样,就是追求财富,也不合算。
“那,追求长寿呢?”孟孙阳问。
“活那么长干什么?从古到今,人的情欲好恶,从来没有变化过;人的身体病痛,从来没有变化过;人生的苦乐哀愁,一代一代都是一样;朝代的变迁治乱,也就是那么回事。所以,人间那点事情都已经知道了经历了,活再长还不是一个样子?活一百岁都嫌太长,说什么狗屁向天再借五百年。”
“那,不是早死比晚死好?”
“也不能这么说,既然来到了这个世上,就应当听之任之,心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直到死亡。将要死亡了,就应当听之任之,尸体该放到哪里就到哪里,一直到消失。一切都听之任之,何必去考虑早死晚死呢?”
那么,杨朱自己的四大欲望实现得怎样呢?
华服?没有,麻衣有几件。美食?没有,粗茶淡饭还有。豪宅?没有,平房三间,菜园三亩。美女?一妻一妾,一个一脸麻子一个没胸,不过,关了灯之后取长补短,能凑一个美女。
菜园子杨朱基本上不打理,因为他认为打理菜园子花的工夫抵不上失去的快乐。两个老婆基本上也不去哄,因为他觉得得不偿失。因此,菜园子基本荒芜,两个老婆经常打架。
杨朱也曾经尝试着要去获取权力和名声,当然前提是不要太累。
所以,杨朱曾经去了一趟大梁求见梁惠王,也就是魏惠王。梁惠王接见了他。
“其实吧,治理天下就同在手掌上玩东西一样容易。”杨朱说。基本上,如果梁惠王任命他来管理国家的话,他也就准备使这点力气了,其余的时间要享受生命。
“杨朱先生,你连两个老婆都管不好,巴掌大的菜园都除不净草,却说治理天下易如反掌,吹牛吧?”梁惠王当然不信,冷笑着问。
“大王,我给您说说牧羊的道理吧。羊群里有上百只羊,一个小孩拿着鞭子,叫羊群向东,羊群就不敢向西。可是如果让尧牵着羊,让舜拿着鞭子赶,羊就会听他们的吗?所以,隔行如隔山。大鱼不游阴沟,鸿鹊不落池塘。为什么?它们的志向远大啊。黄钟大吕这样的音乐不能给广场舞大妈的舞蹈伴奏。为什么?它们是用在隆重场合的啊。做大事的人做不好小事,做大事的人瞧不起小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杨朱辩解说。
梁惠王摇了摇头,这样的懒汉还是第一次见到。
没办法,杨朱回到了兰陵,继续他的快乐生活。
最后,这样总结一下。
对于个人来说,杨朱认为要让自己的身体得到快乐,身体最重要,其他都不重要;眼前的快乐最重要,将来不重要。
对于国家来说,杨朱认为人人都不奉献,“只要人人都不献出一点爱,世界才会真的平安”。大凡假装大公无私、助人为乐、爱国爱天下的,实际上都是为了权力、名声、财富、女人,都是想占有别人的。他们才是世界动乱的根源。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基本上,在这个观点上,杨朱和老子是一致的。
七
公孙龙,字子秉。赵国邯郸人,属于名家。名家是干什么的?就是玩概念的。
公孙龙的主要理论是“离坚白”,用现代话说就是把一个东西的不同属性给彻底分离开,譬如说白萝卜,就是白和萝卜。所以,白萝卜既不是白,也不是萝卜。
类似的概念其实西方也有人玩。前几年据说美国一个机构的研究结果表明茄子是动物,理由是茄子(eggplant)由蛋(egg)和设备(plant)构成,能下蛋的设备当然就是动物了。
由这个“离坚白”的理论出发,公孙龙得出的一个著名的结论就是“白马非马”。那么,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呢?为什么公孙龙不说白猪非猪,也不说白驴非驴呢?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公孙龙有一匹白马,这天牵着白马出关。可是守关的士兵拦住了他,说是上级有令,马属于战略物资,一律不得出关。
“哎,我这是白马,不是马啊。”公孙龙大声说。
“你说白马不是马吗?”守城士兵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忍不住大声问。
“当然啊,我们说马,说的是它的形体。可是说白,说的是颜色。形体和颜色,当然不是一回事。所以说,白马不是马。”
“那不对,我有白马,能说我没有马吗?既然不能说我没有马,那么白马不就是马了?既然有白马就是有马,那么为什么白马就不是马呢?”守城士兵也是个爱学习的人,所以也有自己的一套。
“错。如果要求得到马,黄马、黑马都行,是不?如果要求得到白马,黄马、黑马就不行了,对不?假使白马就是马,那么要求得到马与要求得到白马就是一回事了。但是,如果要求得到马与要求得到白马是一回事,那么,为什么我要求得到白马的时候黄马、黑马就不行呢?这说明什么?说明马和白马就是两回事,这么清楚的事情,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公孙龙说到这里,其实还是符合逻辑的。用现代的话说,白马和马的内涵是不同的,白马的内涵要大于马。
“照你的意思,马有了颜色就不算马了。那是不是说,世界上有颜色的马都不算是马了呢?”守关士兵反问。
“马本来就有颜色,所以就有白马。如果马没有颜色,就只有马,而不是白马。所谓白马,是白色的马的形体,当然与马不是一回事,所以说,白马非马。”公孙龙得出结论,然后拍拍马屁股,准备出关。
守城士兵急忙拦住了。
“马是马,跟白不白没关系;白是白,跟马不马也没关系。可是,白马就是白色的马,它还是马。”守城士兵反驳公孙龙。
公孙龙一看,这小子还挺难缠。没办法,继续。
“照你看来,有白马就是有马,但是,能够说‘有白马就是有黄马’吗?”公孙龙转换了一下方式。
“当然不能。”
“按照你说的,有白马就是有马,同时,有白马不是有黄马,这就是说黄马非马了。”公孙龙说到这里,得意地一笑。说实话,这逻辑还真是很牛。“既然黄马非马,那凭什么白马是马?你说你荒不荒唐?你这是什么逻辑?照你这逻辑,那真是老母猪在天上飞,黄鹂鸟在水中游了。”
守关士兵终于被搞糊涂了,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告诉你吧,马就是指形体,白马不是马。马,只是一个概念,只要是有颜色的具有马形的东西都不能说是马。”公孙龙补充说。以他的说法,任何个体的马都不是马。
“嗯,没毛病啊。”守关士兵被忽悠了,他考虑是不是让这匹白马出关。可是想想,如果这匹白马能出关,那黄马黑马红马不是都能出关了?
就在这个时候,长官来了。
于是,守关士兵把刚才的对话讲了一遍。
“什么‘白马非马’,就算你牵的是头白驴,老子说不能出就不能出。”长官很蛮横。
自古以来,再高明的哲学家,遇上蛮不讲理的暴力执行者,就立即显得苍白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