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大粉丝
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孟子·离娄上》
【译文】
俗话说“天下国家”,天下的根本是国,国的根本是家,家庭的根本是每个人。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孟子·尽心下》
【译文】
民众最为重要,江山社稷为次,国君地位最低。所以,能得到广大百姓的欢心,才能成为天子;能得到天子的欢心,便能成为诸侯;能得到诸侯的欢心,便能成为大夫。
十七
在兰陵以北有一个小国家叫作滕国。滕国是姬姓国家,从立国开始就以鲁国为宗主国,混了这么多年,现在还这么混着,地盘还是原来那么大,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
滕国这时候的国君叫作滕定公,太子名叫滕宏。
这一年楚王太后驾崩,滕定公派滕宏前往吊丧,正好路过兰陵。滕宏早就是孟子的粉丝,这次利用路过的机会,特地来拜访。
“孟子老师,我是滕国太子滕宏,早就听说老师您的大名,特来寻求教诲。”滕宏的态度很真诚,很有礼貌。
“啊,小滕啊。你不是我的粉丝,你是仁义的粉丝啊。来,我给你讲讲两千年前的故事。”孟子非常高兴,这好歹也是一个国家的太子啊,这说明自己的影响力已经上了一个台阶,仁义的力量已经发扬。
孟子从黄帝开始讲起,讲到了尧舜禹等古代圣王,一直讲到了周文王周武王,自始至终贯穿着“仁义”二字。
滕宏听得有些发蒙,似懂似不懂,不过在偶像的面前本能地点着头。
一天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说不清楚是启蒙还是启懵。总之,孟子讲得很尽兴。
滕宏临告别的时候明显有些懵懂,说不清是懵还是懂。总之,一次灌输的知识量太大,他有些受不了。
滕宏从楚国回来,又路过兰陵,又来拜会孟子。
“孟子老师,上次您给我讲的道理我觉得很好,可是有点记不住,能不能给我讲得浅显一点?”滕宏上次听得云里雾里,一路上想,一路上想不明白。
“那,你是不是对我的说法存在怀疑呢?”孟子问。
“怎么会?我就是脑子笨,一时理解不了那么多。”
“其实呢,道理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成覵曾经对齐景公说过:‘他是个男人,我也是个男人,我凭什么怕他呢?’颜回也曾经说过:‘舜,是什么样的人?我,又是什么样的人?有作为的人应该都像舜一样啊!’小滕啊,仁义摆在我们的面前,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只要行仁义,方圆百里的国家都能够王天下。滕国虽然不大,方圆五十里也是有的,只要行仁义,想象空间很大啊。”
滕宏于是开始想象,想了半天,想得头晕目眩,也没有想出什么来。
“孟子先生,我怎么有点头晕呢?”
“正常啊。《尚书》上说:‘如果服药后不感到头晕目眩,那么疾病也就不会痊愈。’你专心于仁义,一开始是会有些困惑的。小滕啊,努力吧。”
滕宏回到了滕国,没多久,父亲滕定公去世了。滕宏继位,就是滕文公。赵岐《孟子章句》谓文公即元公。
父亲去世了,怎么办呢?滕文公觉得这么大的事情,应该请教老师。于是,派了大夫然友前往兰陵请教孟子。
“遇到大丧来问礼,很好嘛,小滕真是个好青年啊。亲人去世,就该尽全力来办丧事。曾子说过:‘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有关诸侯的丧葬之礼,我确实没有专门研究过。不过呢,我还是听说过一些的:守丧三年,粗衣疏食,从天子到百姓都一样,夏、商、周三代似乎也都是如此啊。”孟子很高兴,不过具体指导有些力不从心,他只知道服丧三年,不知道夏商周三代的规则其实是不同的。
然友回到滕国,说孟子老师建议全国人民服丧三年。
“好,照老师说的办。”滕文公下令。
服丧三年的命令一下去,整个滕国像开了锅一样。从老百姓到大夫,人人都反对。
“我们宗主国鲁国的前辈君主没这样办过啊,他们还是遵循周礼的‘模范国家’呢。”有人这样说。
“我们的前代君主也没这样办过。到了你这一辈却要服丧三年,这不是乱来吗?”有人这样说。
“孟子这个大忽悠的话你也听?”有人这样说。
“《志》书上说,‘丧祭从先祖’,让我们遵循祖宗们的办事方式。”有人这样说。
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赞同滕文公的。
滕文公有点傻眼。不过他倒是一个爱护百姓的人,大家都反对的事情,他决定要重新考虑了。
“以前我没把周礼当回事,就知道赛马比剑什么的。公卿们似乎都对我不满意,就算我指示他们全力办丧事,他们也未必肯听啊。那什么,你再去请教一下孟子老师吧。”滕文公决定再次派然友向老师求教。
然友第二次来向孟子请教了。
孟子其实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一个状况,所以上一次的话就说得有些模糊。他知道这事不能硬来,否则一旦出了事,自己的名声就完蛋了。
“是这样的,这种事情是不能硬来的。孔子说过:‘君主去世,一切事务交给治丧委员会去办。孝子呢不能吃山珍海味,只是喝稀粥;灰头土脸蓬头散发也不要梳洗,就是在孝子位置上哭。那么此情此景,公卿大夫们谁还敢不悲哀?关键是你要给大家打个样。’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孔子还说过‘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风往哪边吹,草就往哪边倒。所以你回去告诉小滕啊,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孟子一通忽悠,实际上还是没有给具体的答案。
然友回到滕国,又把孟子的说法学了一遍。
“那,到底怎么办?”滕文公还是一头雾水。
经过两次交道,然友也看出来了,孟子是个老滑头,说话总是模棱两可,左右逢源。这事情最终还要滕文公自己决定。
“我看啊,孟子老师也说过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理解着,就是主公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是别要求大家跟您一样。您就做个表率,别人跟不跟那是别人的事。”然友说。其实他也不想跟着滕文公服丧三年。
“那,就这样了。”滕文公接受了然友的建议,下令自己服丧,其他人随意。
就这样,滕文公一个人在父亲坟墓旁边的小屋里服丧去了。五个月之后,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决定终止服丧。
滕文公邀请孟子前往滕国访问,就仁义治国进行指导。
孟子于是带着学生们去了滕国。一进入滕国,孟子就发现老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真是个不错的国家啊,好好。”孟子一路赞叹,不过没叹几声,就到了目的地。没办法,国家太小,基本上这个国家的人都互相认识。“好是好,就是太小。”
滕文公迎接老师,行弟子礼,孟子很得意。
“小滕啊,虽然你是国君,但我可以倚老卖老,叫你小滕吗?”孟子笑眯眯地说。
“老师,在您面前,我永远是小滕。”滕文公非常恭敬,打心眼里敬佩孟子。
会见的场所就在朝廷,采用最高的规格。
孟子坐定,抬头看,只见正前方墙上写着三个大字。
“不折腾?这是什么意思呢?”孟子忍不住念了出来。
“啊,老师好眼力。”滕文公笑了笑,开始解释。“这三个字是当年滕国开国君主写下的,意思是滕国国家小,要想长久存在下去,就不能折腾。到现在,很多大国都灭亡了,滕国还能存在,靠的就是这三个字。”
“好,好一个不折腾。不过,再加上三个字就完美了。”
“哪三个字?”
“行仁义。”热腾腾的鸡汤端了上来。
“那么,老师,我该怎么行仁义呢?”
“民事不可缓也,百姓的事情可不能拖延啊。”孟子郑重地说。对这个问题,他在来之前就做了很多功课。“《诗经》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百姓一定要让他有产业,有房有地,这样他就会专心地做事情不乱来。而流氓无产者不同,他们缺乏道德约束,没有底线没有顾虑,他们放纵自己的欲望,释放自己人性恶的一面,一切以自己为中心,只看中眼前利益。等到他们犯了罪再去处罚他们,那就好像钓鱼执法,陷人以法,那就缺了大德了。好的统治者对百姓必须温柔谦和,税赋适可而止。阳虎说过:‘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想发财就肯定不仁不义,要想像我这样有仁有义,那就别想发财。”
“老师说得好,有恒产者有恒心,什么时候也不能抢夺百姓的财产。”滕文公有所领悟地说。
“夏朝实行贡法,殷商实行助法。所谓贡法,就是每年的地税固定,收成好的时候,并不多缴税,百姓多余的粮食就放坏;收成不好的时候,也不减税,百姓就不够吃。而助法更合理,收成好的时候多收,收成差的时候少收,由国家来调节百姓的粮食。”孟子说。他研究过,商朝是一个商业的朝代,因此懂得以商业的方式来管理国家。
“老师说得对啊,我们也是这样做的。”滕文公有些骄傲地说。滕国在这方面一向还不错。
“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之后,就要开设学校教育百姓。百姓学习了礼并且去遵守,社会就和谐了。”
“老师说得太对了,穷什么不能穷教育啊。”滕文公有些兴奋起来。老师一点拨,自己就明白了。
“小滕啊,《诗经》中写道:‘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滕国虽然有七百多年了,只要施行仁义,必将焕发出新的生机啊。”孟子说到这里,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两眼放出光芒来。
滕文公很激动,当下又问了些关于井田制的事情。
三天之后,孟子师徒告别滕文公回兰陵。滕文公依依不舍,向孟子赠送了礼品若干,一直送到国境边上,这才挥手道别。
十八
滕文公几次邀请孟子前往滕国执政,帮助自己施行仁政,都被孟子婉言谢绝了。之所以不去,是因为孟子认为滕国太小,自己折腾不开。
孟子不愿意去,可是有人愿意去。
谁?许行。
许行是农家学派,在兰陵也算是一派。
什么是农家?简单说,就是种地。
种地怎么成了学派?
原来,周朝种地是以家庭为单位,也就是分田到户,联产承包责任制。许行这个农家学派提倡合作制,也就是类似集体农庄或者农村合作社或者人民公社这样的东西。
在兰陵,许行和他的弟子们开垦荒地,集体种地,吃大锅饭,这就算是个学派。他们想要把这种方式推行到各个国家。
许行听说滕文公施行仁政,耕者有其田,于是就带着弟子们前往滕国。
“听说您施行仁政,人人都有田种,我们慕名而来。我们呢是农家学派的,提倡农村合作社,办大农业,能不能给我们一块地做示范单位?”许行找到了滕文公,提出这么个要求。
滕文公很高兴,这说明自己施行仁政已经名声在外了。于是,滕文公给了许行一块地,许行带着弟子们在这里办起了农村合作社,开始热火朝天地种地了。条件很艰苦,大家都穿着粗麻衣服,自己打草鞋,自己织竹席,自己盖房子。
许行在滕国办农村合作社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兰陵。说实话,孟子是一半高兴一半不高兴。高兴是因为滕文公的仁政吸引了外国人前往,证明自己的理论是对的。不高兴是因为他不喜欢许行,不赞同许行的理论,担心许行会影响滕文公。
不管怎样,陆陆续续又有人前往滕国去种地了。
陈相从前做过儒家陈良的学生,听说许行在滕国大获成功,于是和弟弟陈辛带着农具前往滕国去了。他们原准备也要块地种,可是去参观了许行的农村合作社之后,感觉非常好,于是加入了合作社,拜许行为老师。
过了一阵子,陈相回兰陵搬东西,顺便来看望孟子。恰好,胡乱也在。
“哎,听说你加入了许行的什么合作社?怎么样啊?”孟子问,似乎漫不经心。
“不错啊,大家吃喝拉撒都在一块,热闹,干活带劲。”陈相说。基本上,农村合作社初期都这样,时间长了,问题就会来。
“许行这个人怎么样啊?”孟子有点醋意,心说要不是我给你们打底子,还不饿死你们?
“不错,很有才华。”陈相说到这里,看见孟子嘴角微微地冷笑。“不过,他说滕文公还不是真正的贤君。真正的贤君,应该自食其力,平时跟大家一块种地,利用吃饭的时间管理国家。如今滕文公还有自己的粮仓,这说明他还不够贤明。”
胡乱听陈相说这些,竟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哦?!”孟子现在找到了发力的支点了,他斜着眼睛问陈相,“许行是自己种粮食吃吗?”
“是啊。”
“许行是自己织布做衣服吗?”
“他穿粗麻织成的衣服。”
“许行戴帽子吗?自己做的吗?”
“戴,用粮食换的。”
“他为什么不自己做?”
“因为农活太多了,没时间做。”
“许行家里的陶罐、干活的农具都是自己做的吗?”
“不是,用粮食换的。”
“为什么这些他不自己干?”
“因为这些是工匠干的活,没法一边种地一边干。”
“那治理国家这种事情就能一边种地一边干吗?天下的事情有劳心的、有劳力的。大禹治水,难道能种地吗?后稷管理国家,忙得不可开交,能同时种地吗?”孟子大声呵斥着陈相,有些愤怒起来。
陈相显然并不认同孟子的说法,孟子的愤怒也并没有让他退缩。
“孟子老师,如果按照许行先生的方式,那么物价就会统一,也就不会有假冒伪劣这样的事情了。到时候童叟无欺,就算小孩子去买东西也不会被骗。布的长短一样,价格一样;麻线重量一样,价格也一样;鞋子大小一样,价格还是一样。大家不用费心去挑挑拣拣,也不用剥白菜皮了,这多好啊!”陈相说,还幸福地微笑。
胡乱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农村合作社的时候,大家也是这么想的。
“啊呸。”孟子彻底被激怒了,于是一边唾沫星子四溅,一边训斥陈相。“俗话说:‘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天下的东西能一样吗?你知道质量是什么意思吗?一分价格一分货听说过吗?你说的那一套就是计划经济大锅饭,质量差的和质量好的一个价,谁还用心去工作呢?真按许行的办法实施的话,一定是遍地假冒伪劣,国家怎么能治理好?”
陈相没有再说话,匆匆告辞走了。
“混账东西,真是混账东西。”孟子余怒未休,气得双手发抖。胡乱还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生气过,看来老爷子是真的动怒了。
“孟子先生,何必为此生气呢?时间自会作出证明的。”胡乱倒很平静,因为他知道结果。
“小胡乱子,你说你是从后世来的,你说说,他们能长久吗?”孟子问,气消了一些。
胡乱用力想了想,农村合作社最后的结局怎样呢?想起来了。
“孟子老师,他们不会制造假冒伪劣产品。”胡乱说。
“那,这么说,我错了?”
“他们不会制造假冒伪劣产品,是因为他们连制造假冒伪劣产品的动力都没有。许行他们的农村合作社到后来就是谁也不干活,因为干多干少都是一个样。最后呢,就是互相抱怨,吵闹打斗,甚至闹出人命,大家都没有饭吃,只能四散讨饭去了。”胡乱说。他并不知道许行们的结局,但是他知道农村合作社的结局。
“哼。”孟子很解气地哼了一声,脸色好看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