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仁义与天意
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孟子·离娄上》
【译文】
自暴的人,没必要跟他谈什么;自弃的人,没有必要跟他一起干什么。说出话来全然不合礼和义,就是自暴;做起事来不能合乎仁和义,就是自弃。仁,是人们心灵的最佳归宿;义,是人们行为的正确道路。空着宽阔的房屋而不去住,放着正确的路而不走,真让人悲哀啊!
十九
兰陵发生了一件大事。
墨家和儒家发生了激烈对抗,几乎酿成群体性事件。确切地说,是墨子的组织和孟子的学校之间发生了激烈对抗,并且几乎动手。要不是有人紧急通知了官府,事情就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事情是这样的。
兰陵城中四位著名大师虽然都是大师,但是教授学问的方式截然不同。
孟子办了一个学校,学校自然就是传授知识的,也就是儒家的诗书礼乐这一类。当然,孟子的重点是讲授他的仁义思想。孟子的学校是靠学生的学费来支撑的。对于学生,孟子的态度是交钱就可以来上课,不论你从前是学什么的。如果要走,要改投其他门派,孟子绝不阻拦,但是有一样:学费不退。
所以,孟子的学校是开放式的。
墨子没有学校,不过有个组织叫作“墨者组织”。加入墨者组织的人不是学生,而是信徒。墨子会对他们进行培训,宣扬墨家的思想。而一旦加入了这个组织,就必须遵守组织的纪律,听从上级的指挥,必须要为组织作出奉献。所以,墨家有一定的黑社会或者党派的特征。
组织的特点通常是易进难出。所以你一旦加入了墨家,再想出去就会受到比较大的阻力。基本上可以这么说,一旦你脱离了墨家的组织,今后在兰陵的工匠界就很难混下去了。
所以,墨家的组织是封闭式的。
荀子的方式与孟子和墨子都不一样,他办的是一个博士后点,招生标准非常严格,招生人数非常有限,所以他只有两个学生——李斯和韩非,但是他们都是顶尖的人才。荀子这里不存在退学的问题,除非荀子认为你可以走了。
庄子又不一样,他根本不招学生。如果有人愿意拜他为师并且他觉得这人资质还可以的话,那么可以在名义上成为师徒关系。但是庄子不授课,你愿意来讨论就来讨论,不收学费,像朋友一样。
所以,庄子这里不存在什么转投谁家的问题。
除了四位大师之外,还有其他人也收了一些弟子,譬如杨朱、宋钘等人。因而在兰陵,就经常发生一家的弟子转投另一家的事情。
这次的事件,就是由一个墨家弟子转投孟子所引发的。
一个墨者名叫夷之,家里是开棺材铺的,一向比较有钱。加入墨家之后,他经历了几次苦难行军,感觉有些不太好。墨子几次动员他把家产捐给组织,他都以老婆要跳楼、老娘要上吊为由拒绝了。前不久老娘去世了,墨子又催他把家产捐出来。
终于,夷之对墨子的主张产生了怀疑,转而对孟子的主张产生兴趣。有一次偷偷听了孟子的公开课之后,觉得孟子讲得很好,便想改投孟子。
夷之与孟子的学生徐辟关系不错,于是委托徐辟求见孟子。
“夷之啊,我知道。我愿意见他,不过我今天感冒了,等我感冒好了,再去见他吧。”孟子对徐辟说,他想趁机看看夷之家的棺材做工怎样。
虽然没见到孟子,但夷之的感觉还不错,因为人家孟子竟然说要屈尊来找自己。不过呢,夷之并不愿意孟子来自己的棺材店,这很容易被组织发现。
所以,第二天,夷之又来见孟子,还是委托徐辟。
“现在我可以见他了。”孟子说,他也挺高兴夷之这么坚定地要来向自己讨教。徐辟听老师答应了,就要出去告诉夷之,结果被孟子叫住了。“等一下,有些话呢,要是不直截了当说出来呢,那就是忽悠人家。可要是直截了当说出来呢,他未必愿意接受,到时候当面跟我顶撞也不太好。这样吧,你把我对他的看法转达给他,他如果愿意接受,就请进来我们聊聊。如果不肯接受,那就下次再说吧。”
徐辟想想,觉得也是这么回事。从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其他门派的弟子来请教的,结果成了争论,搞得双方都不高兴。而孟子作为一派的大师,与另一派的弟子争论也感觉很掉价。
“先生说得对,您请说吧。”徐辟说。
“我知道夷之是墨家的人,墨家提倡丧事要节俭,极力反对厚葬。可是,夷之前不久埋葬他娘的时候却是大肆铺张的,这不是用自己鄙视的方式来对待父母吗?”孟子说。这件事情他知道,当时就觉得夷之太荒唐。
徐辟把孟子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了夷之,结果发现孟子的担忧太有道理了。
“按照儒家学说,古代贤明君主爱民如子,这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这就是博爱。爱每一个人,只是从父母开始而已。”夷之果然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徐辟又把夷之的话转告孟子。
“荒唐,难道夷之真的相信人们会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去爱别人的儿子吗?没错,如果小孩子要掉到井里去了,每个人都会去把他拉回来,但这不是爱,更不是博爱,这叫同情心知道吧?人就只有一个亲爹亲妈让你去爱,而不是一群。你问问他,既然爱无差等,那隔壁老王死了,他也会去厚葬他吗?”孟子从厚葬薄葬的问题,转到了兼爱的问题。
徐子又把孟子的话转述给了夷之。
夷之这一次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他想来想去,想去想来,最终接受了孟子的观点。
“孟子先生说得对,我要跟孟子先生学习。”夷之叛变了组织。
夷之改投孟子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小小的兰陵。
墨子很生气,他讨厌被背叛的感觉。他知道,夷之的背叛对组织的影响非常大,对墨者的信心是个沉重的打击。
“滑厘,这件事情的背后一定是孟大忽悠在捣鬼,你去了解一下。”墨子下令。
禽滑厘于是率领了将近一百个墨家弟子前往孟家。一伙人浩浩荡荡,排着整齐的队列,拎着打狗棍,从城东杀往城西。其实,虽然大家都拎着打狗棍,却不是去打架,这只是他们组织行动的标准配置。
墨家的大规模调动引起了全城的轰动。看热闹的人们沿途跟随,以至于当禽滑厘率领墨家弟子到达孟家的时候,已经有上千人跟随过去。
禽滑厘并没有莽撞行事,他向看门弟子表示自己要求见孟子,就夷之叛变的事情讨个说法。
夷之此时就在孟子家中听孟子讲课,听说墨家大举讨伐,吓得魂飞魄散,恳求孟子保护。
“你放心,光天化日之下,料他们也不敢胡作非为。”孟子一边让弟子们坚守大门,一边安慰夷之。
夷之还是害怕,浑身抖个不停。
“你要相信仁义无敌这句话,不要怕。”孟子一边搬出仁义无敌,一边派弟子走小门出去报告官府。
孟子拒绝了禽滑厘的求见,派人送了他一句话:“兰陵城里,信仰自由。”
禽滑厘不敢贸然打进去,于是在外面高喊:“交出叛徒!”
墨家弟子们一边用打狗棍敲地,一边有节奏地跟着喊“交出叛徒,交出叛徒,交出叛徒”。
孟子的弟子也有将近一百号人,可是听见外面墨家弟子们的叫声,都吓得要命。他们知道,如果墨家弟子真的动起手来,自己肯定不是对手。这是一帮书生,而那是一帮流氓无产者。
就在大家惊慌失措的时候,公孙丑挺身而出了。
公孙丑是孟子的大弟子,也是齐国著名的勇士。别人害怕,他不害怕。
“你们几个跟我来。”公孙丑叫了几个有勇力的师弟,起身出去了。
公孙丑开了大门,“嚓”一声拔出剑来,身后几个师弟也都拔剑。
“你们竟然欺上门来了,识相的给我滚开,否则别怪我剑下无情。”公孙丑大喝一声,也把墨家弟子们吓了一跳。
墨家弟子们不再高喊了,但是,没有禽滑厘的命令,大家也不敢走开。
“公孙丑,我们并不是来上门闹事的,我们只是怀疑夷之遭到了绑架,所以要求个说法。”禽滑厘并不害怕,冷静地说。
一边是几个勇士持剑,另一边是近百个墨家弟子握着打狗棍,谁也不退让,谁也不敢再向前一步。
就这样僵持着。
直到胡县令率领全体官兵三十多人来到,才算终结了这场对峙,将禽滑厘等人劝了回去。
再后来,在胡县令的调停之下,据说夷之和墨子达成了和解的条件:夷之将部分财产捐给了墨家,墨家则保证不会干扰夷之的棺材铺。
二十
夷之这件事情发生不久,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
瓶盖原本是孟子的学生,一次在课堂上和孟子进行争辩,最后扬言要离开孟子这里,投奔墨子。
“那你还等什么?”孟子在气头上这样说。
瓶盖真的去投奔了墨子,这件事情也闹得沸沸扬扬。
“先生,上一次夷之的事情,墨家跑来无理取闹。这一次,我们也要去讨个说法吧?”公孙丑建议。
“算了算了,这些年来改换门庭的多了。有的墨家弟子投奔了杨朱,有的杨朱弟子投奔了我们,正常啊。有人来投奔,咱们就接受,咱们的弟子投奔别人,又何必为难他呢?这就像是放了一头猪出去,又要去追它回来。它都跑进别人家的猪圈了,还想去把它招引回来,何必呢?”孟子说。
对孟子来说,他的原则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也就因为这原则,孟子省了很多是非。但是同时,也招来其他的是非。有个别人品很差的人也成了孟子的学生,败坏孟子的名声。
这一天,滕文公派人紧急来见孟子,说是请他去一趟滕国,有重要的事情要请教。
孟子于是带着十多个弟子上路了,一路疾行来到了滕国,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滕文公约好第二天见面,派人给孟子等人安排住在政府迎宾馆。
说实话,这迎宾馆的条件真的不怎么样。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滕文公行仁义,楼堂馆所都很简陋。
第二天一大早,孟子被一阵吵闹声给吵醒。
“这是干什么呢?还让不让人休息?”孟子有些不高兴了。让人出去一问,说是服务员的鞋丢了,因此在外面骂骂咧咧。
孟子让人把服务员叫了进来,问他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我的一双木屐放在窗台上晾,今天早上不见了,我怀疑是您的学生干的。”服务员说。
“嘿,你以为我们火急火燎赶过来,就是为了偷你一双鞋啊?”孟子很恼火。
“哼,那当然不是。不过您不是来者不拒吗?难保会有什么小偷混进您的学生里啊。”服务员不屑地说,拍拍屁股走了。
服务员认定鞋就是被孟子的学生偷的。
这一大早的,孟子还没吃饭,先吃了一肚子气。
话说为什么这服务员敢这么嚣张呢?因为滕文公施行仁义,导致人人都不怕他,人人的脾气都变得很暴躁。
带着极度不佳的心情,孟子见了滕文公。
“小滕啊,有什么事情这么急?”孟子先发问了,还叫小滕。
“孟子老师,摊上大事了,您可要给我想个办法啊。”滕文公很忧愁的样子,看来事情是不小。
“什么大事?”孟子问,心说这人怎么这么磨叽。
“从前,我们依靠鲁国的保护。后来鲁国不行了,我们就交好楚国。可是齐国对我们很不满意,据说已经准备讨伐我们。怎么办呢?如果投靠齐国,楚国又会打我们。怎么办呢?”滕文公连问了两个怎么办。
这是个难题,这肯定是个难题。孟子不能说投靠楚国,否则齐国人打来怎么办?也不能说投靠齐国,否则楚国人打来怎么办?
“那什么,这个,这样的国家大事,当然我不能越俎代庖替你决定。说实话,我也没这能力。我倒觉得,既然无法选择,那就干脆不靠天不靠地,靠自己。咱们深挖沟高筑墙,齐心合力保卫国家,置之死地而后生啊。”孟子出了这么个主意,反正就是只能靠自己。
“据说齐国人将在我国北面的薛筑城。如果他们来攻伐我们,该怎么办呢?”滕文公说。这是眼前的威胁。
“从前周人住在邠地,北狄侵扰不断,于是太王离开那里搬到周原。就因为太王的后代都继承了爱民的美德,所以后来出了文王武王,占有了天下。我是说啊,你如果能够把美德世代传下去,何必担心眼前呢?所以,何必考虑齐国人要干什么呢?只要坚持不懈地实施仁政就行了。今后称王也好,灭亡也罢,都是天意。”孟子终于又搬出仁义了,只要行仁义,其他别考虑,称王称霸是天意,灭亡也是天意。
“老师啊,我已经按照您的教导施行仁义了,可是还是无法避免受到周边大国欺辱的命运,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呢?”滕文公感到极度的困惑,仁义似乎并没有无敌啊。
“当年太王古公亶父搬去岐山的时候,很多人说‘古公是个仁慈贤明的人,我们不能失去他的领导’,于是追随古公到了岐山。另一些人则说‘这是世代相传的家业,宁可死也决不离去’。于是,一些人就留了下来。现在你的情况也是这样,是留下来坚守自己的国家,还是趁早搬去另外的地方,你自己做选择吧。”孟子给了滕文公一个选择题,没有最佳答案。
滕文公默然。
老祖宗当年可以搬走,是因为那时候地多人少。如今呢?搬去哪里?没地方可搬。坚守?也不是想坚守就能坚守的。
“决定我们未来的,究竟是仁义还是天意?”滕文公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行仁义,从天意。”孟子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
在回兰陵的途中,孟子一路上闷闷不乐。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袭来,孟子却拒绝下车躲雨。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孟子说。任由大雨将他淋成了落汤鸡。
最终,滕国被宋国所灭。不过那时候滕文公已经去世,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