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公输班
子墨子为鲁阳文君曰:“世俗之君子,皆知小物而不知大物。今有人于此,窃一犬一彘则谓之不仁,窃一国一都则以为义。譬犹小视白谓之白,大视白则谓之黑。是故世俗之君子,知小物而不知大物者,此若言之谓也。”
——《墨子·鲁问》
【译文】
墨子对鲁阳文君说:“世俗的君子,知道小道理却不知道大道理。现在这里有一个人,假如偷了人家的一条狗、一头猪,就被称作不仁;如果窃取了一个国家、一座都城,却被称作义。这就如同看到一小点白说是白,看到一大片白则说是黑。因此,世俗的君子只知道小道理却不知道大道理的情况,就如同这句话所讲的。”
三十
话说,兰陵城里的绝大多数工匠都加入了墨家的组织,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一直拒绝加入,其中一个人最让墨子头痛,因为这个人的名气很大,也就是说影响力很大,如果他不加入,墨子就不能说是一统了兰陵工匠界。
公输班原本不是工匠,只是因为家道中落,自己又喜欢木匠这个活,因此拜师学艺,再加上天资聪明以及勤奋努力,竟然成了兰陵城里首屈一指的木匠,甚至名闻天下。他的木匠活不仅在兰陵地区销售,还远销许多国家。可以说,在兰陵的工匠行业,公输班的名气和财富都是首屈一指的。
公输班性格内向,为人低调,一门心思老老实实做自己的木匠生意,养活全家,与世无争,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墨子早就想把公输班拉进来,甚至许愿给他仅次于自己的级别。可是,公输班始终拒绝。只有一样,每当墨家做公益慈善的时候去找公输班,公输班都会慷慨解囊。
那么,公输班为什么不肯加入墨家呢?一来,公输班是个本分人,喜静不喜动,不愿意跟着一帮人咋咋呼呼;二来,公输班靠着手艺吃饭,家里很是富足,好好的日子不过,跟你们去苦难行军,傻呀?
就为了公输班不肯加入这件事情,墨子曾经发过几次脾气。不过,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禽滑厘知道,不论怎样,公输班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加入墨家的。那么,就拿他没办法吗?就眼睁睁看着墨子的宏伟计划被他破坏吗?禽滑厘想到了一个办法。
“巨子,我倒有个办法对付公输班。”禽滑厘对墨子说。
“说来听下。”
“既然他不肯加入,我们就把他赶出兰陵。这样,我们墨家不就能一统兰陵工匠界了吗?”
墨子眼前一亮,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可问题是,如果明目张胆去驱赶公输班,一定引发众怒,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坏了自己的名声不说,说不定自己在兰陵都无法立足了。
“嗯,想法是个好想法,不过不能硬来,要晓以大义好言相劝。”墨子给禽滑厘定了调,事情就交给禽滑厘去办。
人家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你让人家搬家,拿什么大义去晓呢?拿什么好言去劝呢?禽滑厘知道墨子的话实际上是废话,根本不可能做到。
所以,要用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禽滑厘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把公输班的名声搞臭,逼他搬家。
搞臭名声通常有两种做法:第一是生活作风问题,在外面搞破鞋了在家里搞换妻之类;第二是售卖假冒伪劣产品,从商业上搞垮他。
禽滑厘找了一个女弟子,看上去有几分姿色。晓以大义之后,这个女弟子决定为信仰献身,勾搭公输班搞臭其名声,就算怀上他的孩子也在所不惜。
遗憾的是,一个月过去,女弟子根本没有勾搭公输班的机会。
原来,公输班几乎不上街,上街也是为了采买材料,通常都带着自己的几个徒弟。至于休闲风月场所,公输班根本不靠近,连在外面吃饭都不会。
所以,什么偶遇美女或者英雄救美的桥段在公输班这里用不上。
禽滑厘也曾经安排女弟子伪装成客户前往公输班家中,想要借订货的机会贴上公输班。谁知道公输班专门有人负责接活,除非你携带现金大量订货,公输班才会礼貌性地露个面。可惜的是,禽滑厘没有足够的资金给女弟子,所以女弟子根本见不到公输班。
勾搭不成,禽滑厘想过要通过造谣来毁坏公输班的名声。可是左思右想,以公输班的为人和形象,谣言在他身上完全不会起作用。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公输班根本不惧怕谣言。更何况,谁也不是傻子,一旦你开始造谣,很快人们就会知道是墨家干的,到时候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作风问题已经做不了什么文章了,那么只能在产品上找事了。
禽滑厘自己不懂木匠,好在墨家里木匠还不少。于是禽滑厘找了几个信任的木匠来,让他们帮忙赶走公输班,这样他们就没有了竞争对手。因此,需要想办法让大家相信公输班制造伪劣产品。
“那不行那不行,做人不能这样。”禽滑厘没想到的是,木匠们一致拒绝。公输班就是他们的行业标杆和职业良心,任何损害公输班的事情他们都不会去做。
禽滑厘真的很后悔,后悔自己向墨子提了这么个建议,如今看来根本就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早知如此,提这个建议干什么?
墨子催问过几次,态度越来越糟糕。
“一不做,二不休。”禽滑厘决定不按常理出牌了。
作为一个流氓无产者,禽滑厘的内心一直有一种暴力的冲动。
他在街上遇上了一个正在兜售家私的人,这个人禽滑厘认识,名叫毛三。毛三是本地人氏,父母死的时候留了不少遗产给他。谁知毛三是个吃喝嫖赌的货色,不几年就把家产败得个精光。如今,老婆输掉了,房子也输掉了。趁着赢家还没有来收房,急忙卖些家私套现几个钱。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公输班大师亲手打造的几案啊,跳楼大甩卖啊。”毛三有气无力地吆喝着,声音里带着绝望。
“公输班大师的作品?真的?”禽滑厘上前问。
“如假包换。”
禽滑厘眼前一亮,有了办法。他饶有兴致地观察起这件几案来,一边看,一边在心中赞叹公输班的活就是精品,不仅美观而且坚固。
“嗯,这里是怎么回事?”禽滑厘指着几案上的一道缝问。
“那是我上一次喝酒喝多了,自己用剑砍的。”毛三说。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说是砍的,我就说是自己裂的。”
“为什么?”
“如果是自己裂的,你就可以去找公输班索要赔偿,岂不比在这里贱卖合算许多?”禽滑厘轻声说。
“好主意。”毛三原本就是无赖,走投无路之际得到了这么个主意,如获至宝。
毛三邀了几个酒肉朋友,都是泼皮破落户,推了一辆车,车上放着那个几案,直奔公输班家去了。一路上大声骂着公输班假货坑人,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羡慕嫉妒恨的,都跟着去看热闹。禽滑厘早就邀集了一众墨家兄弟在公输班家附近候着,等看到毛三等人过去,也跟在后面。
毛三等人吵吵嚷嚷就到了公输班家里。看门人想拦,哪里拦得住?毛三等人闯了进去,点名要找公输班算账。
公输班听到吵嚷,出来看个究竟。一问,原来是毛三前来索要赔偿。公输班一看那个几案,那是十多年前的产品了。再看那道缝,不用明眼人,只要不是个瞎子都知道那绝不可能是自己裂的,肯定是被刀砍的。
“这几案已经卖出去十多年了,而且这道缝不是裂开的,而是砍的,所以,我不能赔。”公输班态度很坚决,因为他认为自己有理。
“就是自己裂的。”毛三不管那些,就这么说。
一些人跟着起哄,墨家弟子们尤其起劲。
三来二去,公输班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妙,因为自己这边只有几个徒弟,而对方人多势众,完全不讲理。
“算了,我赔你一个新的吧。”公输班决定咽了这只苍蝇,吃个亏保平安。
“赔我一个新的就完了?”毛三得寸进尺了,而且他的目的也不是想要个新的。“不行,我要钱。”
“要钱?好,我给你这个几案的钱。”
“什么,这么便宜?精神损失不算了?”毛三更加起劲,当场开出一个天价来。
这下,公输班不干了。
事情越来越无法收拾,直到毛三大喊一声:“不赔钱,就砸了你的店!”
毛三敢说,就有人敢干。当下,众人一拥而上,将公输班的店砸了个稀烂,不仅新做的和半成品的家私都被砸烂,就连公输班最宝贝的木匠工具也都尽数被砸毁。
公输班见状,要跟毛三等人拼命,被徒弟们死死抱住。
当天,公输班报了官,毛三等首要分子都被捉拿,人证物证俱在,无法抵赖。毛三供出了禽滑厘,说是被他怂恿主使。
禽滑厘随即被抓,不过他否认了毛三的指控,称根本没有见过毛三,并且还有人证。
鉴于缺乏证据以及墨家势力太大,官府当天无罪释放了禽滑厘。
到这个时候,公输班总算是明白了,这些都是墨家弟子干的。
三十一
公输班失踪了,和他的几个弟子。
对于公输班的离开,墨子是很高兴的。不过,他很想知道公输班去了哪里。几天之后,他终于知道了,于是他紧张了。
原来,公输班离开兰陵是为了报仇。
公输班去了郢都,他发明了一套攻城的器械,准备去献给楚王,并且帮助楚王攻打宋国首都睢阳。一旦成功,他将获得楚王的封赏,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请求把兰陵封给他,就能跟墨家弟子们算总账了。
这个情报是一个墨家弟子来报告的。他跟公输班的一个弟子关系不错,这个弟子在随公输班离开之前将这些告诉了家人,而他的家人告诉了这个墨家弟子。
“这下麻烦了。”墨子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立即召开墨家高层会议。
人们都没有想到公输班还会有这样的报复手段,顿时都有些傻眼。
“先生,当今之计,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楚军攻打睢阳。”禽滑厘提出建议。
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还是墨子拍板:“这样,我前往郢都,设法阻止楚国攻打睢阳。禽滑厘率领一众弟子前往睢阳,帮助宋国守城,以防万一楚国攻打睢阳。”
布置完毕,墨子并没有急着出发,而是让弟子们设法搞到公输班的攻城器械设计图。墨子的弟子中有从前是公输班弟子的,知道公输班的设计图藏在哪里,晚上趁着夜深人静偷偷进入公输班家中,竟然真的偷到了设计图。
有了设计图,墨子让做木匠的弟子彻夜研究,找到应对的办法。三天之后,墨子带着孟胜为首的几个得力弟子出发了。同日,禽滑厘率领墨家弟子前往睢阳。
墨子来到了郢都。郢都也有墨家弟子,所以墨子在郢都也就不是两眼一抹黑了。墨家弟子的情报搜集能力很强,墨子很快得到确切的情报:公输班已经见过了楚王,进献了攻城器械设计图,楚王也已经决定攻打宋国。
怎么办?
墨子决定先找到公输班。对于墨家弟子来说,找到公输班的落脚点并不困难。
当墨子站在公输班面前的时候,公输班吓了一跳,他以为墨子亲自来追杀自己了。
“你,你要干什么?”公输班神情紧张地问。
看到公输班的表情,墨子心里有底了。他知道公输班是个老实人,虽然为了复仇而来到了郢都,可是这只是他一时冲动,他本身是一个痛恨战争热爱和平的人。所以,只要自己喻之以理动之以情,公输班是很容易被说动的。
“兰陵有个人欺负我,我希望你能帮助我杀了他。”墨子说。
公输班没有回答。他跟墨子的关系其实一向还过得去,并且他也不确定这次墨家坑害自己是不是跟墨子有关系。对于墨子这个有些奇怪的请求,他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愿意向你进献千金,怎么样?”墨子紧追不舍。
“不,不行,我不杀人,绝对不杀人。”公输班终于说话了,他是绝对不会杀人的。
“那就对了呀。”墨子知道公输班绝对辩不过自己,所以步步紧逼。“既然你连一个人也不愿意杀,为什么还向楚王进献攻城器械,攻打宋国呢?楚国土地多余人民缺少,为什么还要去争夺自己不缺少的土地而杀死宋国的人民呢?”
“这,这……”公输班张口结舌,他没法说自己的目的是为了向墨家复仇,因为这样说等于他是故意在伤害无辜。
“公输先生,我知道你对墨家有些误会,当然我也知道有个别的墨家弟子当天也跟着去起哄。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你家被砸的事情并不是墨家策划的。不过即便如此,我们愿意动员墨家的力量,帮助你尽快恢复生产。所以,我请求你阻止楚王出兵。”墨子故意把话挑明了,显得自己更加坦荡。
公输班已经彻底被墨子牵着鼻子走了,而此时墨子甚至还没有开始发挥。
“这,我不太好说啊。”公输班说。他是一个内向腼腆的人,出尔反尔的事情对他来说真的是很难做的。
“那这样吧,你把我引荐给楚王,我来阻止他。”
公输班几乎是怀着戴罪立功的态度将墨子引荐给了楚王,而楚王早就听说过墨子,也有见他的兴趣。
“有这么一个人,自己的豪车放着长草,却去偷邻居的破车;自己的名牌衣服不穿,却去偷邻居的破衣烂衫;自己的山珍海味不吃,却去偷邻居家的粗茶淡饭;自己如花似玉的老婆不爱,却去勾搭隔壁王大妈。这是什么样的人呢?”见过礼之后,墨子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这个人肯定有偷窃癖。”
“楚国方圆五千里,而宋国方圆五百里。这就好像豪车同破车相比。楚国有云梦大泽,犀、兕、麋鹿到处都是,长江汉水里的鱼、鳖、鼋鱼是天下最丰富的,而宋国就像人们所说的,是没有野鸡、野兔、鲋鱼的地方。这就好像山珍海味和粗茶淡饭相比。楚国有高大的松树、梓树、楩树、楠树、樟树,宋国却连多余的木头都没有。这就好像名牌衣服和破衣烂衫相比。如今大王要攻打宋国,和这个人有什么区别呢?”墨子这一大段话等着呢,一气呵成,无可辩驳。
“你说的对是对,可是公输班向我进献了攻城器械,我都已经下令建造了。所以没办法,我一定要攻取宋国。”楚王索性来个不讲理。
“不瞒大王,公输班的攻城器械不行。”
“不行?你怎么知道不行?”
“大王要是不信,叫他来,我们演习一番不就知道了?”
“好主意。”
现在,公输班被请到了。
沙盘推演开始了。
一个模拟的城墙,这是公输班当初献给楚王做讲解用的。模拟的攻城器械,这也是公输班当初做讲解用的。
墨子带着自己的模拟守城器具。
模拟对抗开始了。
公输班操作着自己的模拟攻城器械攻城,墨子用模拟守城器械守城。两人都很忙乱,一攻一守都想战胜对方。
最终,公输班的攻城器械用尽,依然没有能够攻陷墨子所守的城。
“我知道用什么方法来对付你了,不过,我不说。”公输班说。
“我知道你用来对付我的方法,不过,我也不说。”墨子笑了。
“什么办法?为什么你们都不说?”楚王感到很困惑,问。
公输班还是不说。于是,墨子说了。
“公输班的意思,不过是想要杀死我。杀了我,宋国无人能守,就可以被攻下。公输班这人心地善良,不忍心说出来。”墨子说。
“是吗?”楚王问公输班。
公输班有点不解地看看墨子,点点头。
“主意挺好啊。那,你准备怎么死啊?”楚王觉得墨子有点傻,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大王,我想告诉您,杀了我也没用,因为我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多人,已经拿着我守城的器械,在宋国城墙上等待楚国的入侵。即使杀了我,楚国也攻不下宋国。”墨子很镇定。
“是吗?”楚王再问公输班。
“是,我也认识禽滑厘。”公输班老老实实地说。
“那还说什么啊?算了算了,不打宋国了。到时候这边打不下宋国,那边秦国人乘虚而入了,我不是吃饱了撑的?”楚王当即决定取消攻打宋国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