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鸡蛋碰石头
子墨子曰:“吾言足用矣,舍言革思者,是犹舍获而攈粟也。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犹以卵投石也,尽天下之卵,其石犹是也,不可毁也。”
——《墨子·贵义》
【译文】
墨子说:“我的学说足够用了!舍弃我的学说、主张而另外思虑,这就像放弃收获而去拾别人遗留的谷穗一样。用别人的言论来否定我的言论,这就像用鸡蛋去砸石头一样,用尽天下的鸡蛋,石头还是这个样子,是不可能被毁坏的。”
三十二
公输班没有回兰陵,他选择了留在郢都,他相信在这里他同样能过上好日子。
墨子则找了一个机会再次去见楚王,他试图让楚王成为第一个国君中的墨家信徒。
楚王其实并不喜欢墨子,这一点可想而知,因为墨子刚刚破坏了他攻打宋国的计划。不过,闲着也是闲着,聊聊天也可以。
本着这样的心态,楚王接见了墨子。
“先生何以教我?”楚王依规定动作开场。
“我想给大王讲一讲我的理论——兼爱和非攻。”墨子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奸爱?飞公?”楚王有些困顿。
“对,兼爱就是爱每个人,非攻就是不要发动战争。”
“爱每个人?有意思,我想爱我的每个嫔妃都做不到,你教教我。”楚王想到的只有这些。
墨子略略有些失望。不过想想,苦难行军都不怕,还怕这点困难?
“请问大王,这世上的人应该效法谁?”墨子开始循循善诱了,把楚王往自己的节奏上引。
“效法谁?谁?我不知道,先生就直说了吧。”楚王有点不耐烦地说。
“有人说效法父母,可是很多人的父母就是流氓;有人说效法老师,可是好多老师也是水货;有人说效法国君,可是大多数国君都是混蛋。所以,他们都不能效法。”说到这里,墨子停了下来,要等楚王问“那究竟效法谁”。
“那,难道只能效法先生你?”楚王话说得有点讽刺,这世上都不是好人了,剩下的可不就是你了?
“错,我们要效法天。”
“效法天?”这一次,楚王是真的吃了一惊,天怎么效法?
“天是无私的,是没有偏爱的。阳光雨露,春夏秋冬,都是给到每个人的身上的,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所以,天就是兼爱的。既然天是兼爱的,它一定也要求人们去兼爱。既然如此,人为什么不兼爱呢?既然兼爱,为什么还要有战争呢?”墨子说,这就是他兼爱的理论基础。
从逻辑上说,这段话没毛病。可是楚王就觉得不舒服,你们穷人反正什么也没有,兼爱就兼爱吧,也没有什么损失。可是寡人我什么都有,这一兼爱,不是什么都兼爱出去了?
“先生,我要是每个人都爱,岂不是我这宫室要送出去?我这嫔妃们也要大家共享?”楚王问,他心里只有这两样。
“那当然不用,您只需要施行仁政,善待您的人民就好,而不是要把您的所有都献出去。”墨子说。不这么说的话,立即就得走人了。
“嗯,那还差不多。”楚王总算没有发火,不过想了想,问,“可是,我有什么好处啊?”
如果换了是其他人,墨子直接请他走人。可是如今这是楚王,还需要有点耐心。
“兼相爱,交相利。兼爱是相互的,我爱人人,人人爱我。你爱别人,给了别人好处,别人也会爱你,也会给你好处。”
“给我好处?”楚王笑了,别人有的他都有了,别人没有的他也有,怎么个“交相利”啊?别人能给他什么好处啊?
“大王,风物长宜放眼量啊。您想想,只要您兼爱您的百姓,那么全天下的人就都会来做您的臣民。当年大禹不就是这样吗?结果全天下推他为首领。商汤不也是这样吗?所以商朝取代了夏朝。周文王周武王不也是这样吗?所以才有了周朝啊。”墨子的这一套,其实跟孟子的“仁义论”差不多。
“那我要是不兼爱呢?”
“不兼爱?那就是违背上天的意志啊,上天就会惩罚您。”墨子威胁说。
楚王瞥了墨子一眼。
“先生,寡人我虽然说不上兼爱,可是比起秦王,对待百姓算是好得多吧?为什么秦王的百姓越来越多,我的百姓越来越少呢?为什么秦王向天下施暴,上天却不惩罚他呢?”楚王问。这是一个刁钻的问题。
事实上,秦国的强大令天下许多人感到困惑,为什么暴政反而强大?这是许多人一直思考又一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时间不到而已。”墨子说,也只能这样说了。
“那,先生所说的兼相爱,交相利,要怎样去做才能实现呢?”楚王问。
“简单啊,只要大王真心愿意去做。只需要用奖赏来鼓励大家,用刑罚来逼迫大家,就能实现了。一旦开了头,那么人们就会像火往上烧而水向下流一样,自然而然地就去做了。”
楚王半天没有说话,他确实在认真地思索墨子的说法。
墨子有些紧张,他不知道楚王思索的结果会是怎样。
“墨子先生,多谢你的指教。不过,寡人做不到。后宫的嫔妃有几十个,有的是寡人喜欢的,有的是寡人没感觉的,有的是寡人讨厌的。要做到雨露均沾,寡人的身体受不了,寡人的心情也受不了。和一个自己讨厌的女人在一起,抛开自己喜欢的女人,寡人做不到。”楚王说,他是认真的。
“大王,您知不知道您错过了什么?”墨子严厉地说。
“我错过跟我宠妃品尝荔枝的时间了。”楚王说。他说的倒是实话。
“唉。”墨子叹了一口气,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墨子先生,虽然寡人不能施行你的学说,但寡人还是很欣赏你的。我看,你不如留下来做寡人的大夫,如何?”楚王挽留墨子。
“道不行不受其赏,义不听不处其朝。大王,既然您不能用我的主张,我留下来有什么用呢?难道就为了大王的俸禄?”墨子拒绝了。
墨子带着弟子们离开了郢都。
虽然没有能够说服楚国信奉墨学,可是至少达到了阻止楚王攻打宋国的目的,墨子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这一天,墨子一行路过了阳城君的领地。阳城君是楚国的公族,世袭领地。孟胜和阳城君是老相识,两人的关系倒是非常好。
阳城君非常热情地招待了墨子一行。由于吃得太好,墨子都感觉有些惭愧。
“墨子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是这样的,我呢因为平常多数时间在郢都,这里需要有人帮我管理。孟胜先生跟我关系很好,又有才能,所以我想请孟胜先生留下来,您看行吗?”阳城君话说得很客气,再加上招待非常热情,让墨子无法拒绝。
墨子想想,其实孟胜留下来也好,在这里也能发展墨家的组织,宣扬墨家的主张。
于是,墨子同意了。孟胜就留了下来,并且把阳城君的领地发展成了墨家在楚国的总部。
两年以后,楚国发生了政变,令尹吴起被杀,而许多贵族箭射吴起的时候射中了楚王,构成重罪。其中,就有阳城君。事发之后,阳城君畏罪潜逃不知去向。新任楚王宣布收回这些人的封地,阳城君的封地被收回。
孟胜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对墨家弟子们说:“我和阳城君的关系,既是师生,又是朋友,还是君臣。如今他把封地委托给我,如果我跑了,从今以后,谁还会拜墨者为师?谁还会和墨者交朋友?谁还会用墨家的人?所以,我要以死来做个榜样,为墨家的事业贡献我的生命。”
孟胜率领着墨家弟子坚守阳城君的封地,与楚王的军队展开战斗,结果自然是以卵击石,包括孟胜在内的八十三个墨家弟子全部战死。
墨子知道后,追认孟胜为墨家巨子。
这是后话。
从郢都到兰陵原本并不需要经过宋国,不过墨子决定绕道宋国,看一看被自己拯救的这个国家。
从楚国进入宋国,墨子的感觉就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指指点点兴高采烈。不过令他失望的是,似乎完全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就是拯救了这个国家的人。
一路上,墨子和弟子们走到哪里都在帮助那里的人。可是,当他们遇上困难的时候,愿意帮助他们的人却并不多。
这一天,一行人正走在路上,突然乌云密布,随即大雨倾盆。
前方不远,就是一个村落。一行人急急忙忙奔向村落。
此时的村落都是封闭型的,村口一个大门,门内一个守门人。墨子一行来到大门,敲门请求进去避雨。
“你们是干什么的?”守门人开个门缝,大声问。
“我们是路过的,能不能避个雨?”
“避雨?”守门人扫视了一番,只见这一帮人足有二三十人,个个都是精瘦汉子,穿着破衣烂衫,十足不像好人。“对不起,不行。”
“不行?”一个墨家弟子愤愤然,大声喊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们?你难道不认识墨巨子吗?你难道不知道是墨巨子阻止了楚国人侵略宋国吗?”
“你脑子进水了吧?”守门人说完,“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任你怎样敲也绝不开门。
“算了,我们走吧。”墨子说。他知道,如果再不走,说不准村里人就会手持武器来攻击他们了。
一行人在大雨中前行。好不容易看到一棵大树,于是大家簇拥到树下,算是稍微遮风挡雨。
墨子一阵心酸,自己为了宋国人不远千里阻止楚王。可是,宋国人竟然不让自己避雨。
“唉,在背地里帮助别人,别人都不知道你的恩德;在众人面前为他们争取利益,即便失败了他们也知道你在帮他。”墨子自言自语。看来,兼爱也需要技巧啊。
三十三
墨子回到兰陵,禽滑厘们早就回来了。
墨子把这一趟的过程对禽滑厘等人说了,说自己非常成功,实践了兼爱和非攻。
“你们这一趟怎么样?”墨子问。
“唉,别提了。”禽滑厘说起来,一脸的无奈和愤怒。
原来,禽滑厘一行三百余人前往睢阳,却被守城官兵拦在城外。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因为事先召集了周边地区的墨家弟子,挑选了精壮一些的前往。这么多人带着武器来到,当然不能随便放进去。更何况,这些人衣着不整,面色不佳,纪律性却还很强,这不是土匪强盗的特征吗?
“你们从哪里来?”守城军士问。
“我们从楚国兰陵来。”禽滑厘回答。
“你们来干什么?”
“楚国要入侵宋国,并且有公输班设计的攻城器械,我们是来帮助宋国守城的。”禽滑厘说。他以为自己说完这些,宋国军士就会像看见大救星一样欢迎他们进城。
“嗯?楚国要来攻打宋国,楚国人却来帮宋国抵抗楚国?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呢?”守门军士确实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完全讲不通啊。
“我们是墨家的,我们一向反对任何侵略战争,所以我们要来帮助你们。”禽滑厘解释,他有点急了。
“哦,墨家的?”守门军士又扫了大家一眼。墨家他当然知道,睢阳城里也有墨家子弟,看上去跟眼前这帮人倒是差不多。
守门军士不敢做主,急忙找来军官。军官也不敢做主,于是报去了朝廷。宋王偃急忙召见相国唐鞅,紧急商量这件事情。
“楚国人来打我们?他们不来,寡人还想打他们呢。我看,楚国人根本不会来,这帮人就是来忽悠我们,混吃混喝的。”宋王偃根本就不相信楚国人会来,反而怀疑墨家的动机。
唐鞅皱了皱眉头。他也在兰陵混过,对墨家倒是比较了解,所以他倒宁愿相信墨家弟子们不是来混吃混喝的。至于楚国人是不是真的会来,这倒不一定。
“大王,依我看呢,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墨家弟子我是知道的,吃得不多,住的要求也不高。不如让他们进城,就算他们是忽悠,也忽悠不了什么去。”唐鞅劝说。
“那,相国就全权处理吧。”宋王偃把事情交给了唐鞅。
唐鞅于是下令让墨家弟子进城,安排了几处破败的民宿给他们住,每日供应粮食。
墨子是主张非攻的,但是当敌人非要进攻的时候,防守还是必要的。所以,墨子有一整套的防守理论,按照专题分为备城门、备高临、备梯、备水、备穴、备突、备蛾傅、迎敌祠、旗帜、号令、杂守等等。这一整套防守的理论墨子都传授给了禽滑厘,禽滑厘都倒背如流。如今,终于能用到了。
住下来的第二天,禽滑厘就去找唐鞅了,两人还认识。
“相国,楚国人这次将使用公输班新发明的云梯来攻城,我们必须先做准备。”禽滑厘向唐鞅提出。
“什么?云梯?”
“对,我们必须在城头筑行城,还要准备投石机、冲车,悬挂火具……”禽滑厘把防守云梯所需要的各种器具都罗列了一遍,听得唐鞅发晕。
“兄弟,楚国人来不来还不一定呢,你说的这些再说吧。”唐鞅拒绝了。
第二天,禽滑厘又提出关于城门防守的问题,提出要建造悬门等要求,并且要求百姓家的木材石头必须全部集中到城下,否则处死。百姓必须全员参加筑城,否则处死。
“兄弟,这恐怕不行。”
禽滑厘每天都去找唐鞅提出各种守城方面的要求,唐鞅都找各种理由拒绝。
“不行,他们不干,我们自己干。”禽滑厘决定。
禽滑厘带来了三百名墨家弟子,再加上在宋国的墨家弟子,大致有五百人。禽滑厘下令搜集各种材料,然后开始在城头修城墙,在城脚挖大坑。
一时间,墨家弟子把睢阳城搞成了个大工地。他们看见木材就拉,看见石头就拿。谁要敢阻拦他们,他们就怒斥他是卖国贼。由于墨家弟子都是集体行动并且纪律严格,一般百姓都很怕他们。
除了准备守城,禽滑厘还下令弟子们帮助睢阳百姓,什么修门、换锁、补衣、理发,墨家弟子都帮着干。结果,睢阳城的工匠们不干了,这不是砸人家饭碗吗?
一时间,睢阳百姓纷纷到官府控诉墨家子弟扰民。
唐鞅终于受不了了,他决定赶走墨家弟子。
“兄弟,你们还是走吧。你们再折腾下去,不等楚国人来,宋国百姓就起义了。”唐鞅一开始说话还算客气。
“不行,我们要帮助你们抗击楚国人。”禽滑厘不肯走。
“腰里别着个癞蛤蟆,你以为你就是老渔民了?告诉你吧,就你们这群叫花子还能防守楚国人?滚吧,理想有多远,你们就给我滚多远。”唐鞅终于无法忍受了,他自己也快被禽滑厘给弄崩溃了。
当天,唐鞅出动了正规军,将禽滑厘等人赶出了睢阳。随后,一路驱赶回了兰陵。
得知了禽滑厘在宋国的遭遇,墨子久久无语。
“我们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去兼爱和非攻,为什么没有人理解呢?为什么人们还要厌恶我们呢?难道,我们错了?难道,这世界本来就不值得兼爱?”墨子反思。不过很快,他就说服了自己。“如果我们所做的事情易如反掌,我们做起来还有什么意义呢?正是因为人们不理解,我们才更应该坚持去做,更应该坚持去传播啊。”
墨子是一个有苦难要上,没有苦难创造苦难也要上的人。
所以,墨子反而更兴奋了。
巫马子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墨子当初学习儒学的老师。如今巫马子已经八十多岁,听说了墨子这一趟楚国之行的遭遇之后,来看望墨子了。
虽然两人现在已经不再是师徒的关系,可是曾经的师徒之情还在,巫马子依然关心墨子,墨子也依然尊重巫马子。
“你兼爱天下,没什么好处。我不爱天下,也没什么害处。我们对天下都没有什么影响,你为什么要反对我的主张呢?”巫马子说。他的目的还是想说服墨子放弃兼爱的主张。
“现在有一家着火,一个人提着水桶去救火,一个人在一旁边看边议论。虽然大火还是烧了这一家,您认同哪一个人呢?”墨子问。
“当然是提着桶救火的。”
“那就是了,我认为我就是提着水桶救火的那个人。”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你做了这么多好事,却没有人赞同你、感恩你,上天也没有赐福给你,你还要坚持,你不是疯了吗?”巫马子有些恼火了,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您有两个仆人,其中一个您在的时候干活,您不在的时候偷懒。另一个您在的时候干活,您不在的时候也干活。您喜欢哪一个?”
“我喜欢后面这个。”巫马子不假思索地说。
“那说明您就喜欢我这样的疯子啊。”墨子说完,哈哈大笑。
巫马子也笑了,他虽然不喜欢墨子的学说,还是很喜欢墨子这个人的。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你不觉得自己很累吗?为什么不停下来歇歇呢?”
“现在有一家人有十个儿子,九个是懒汉,只有一个干活。您现在劝说那个唯一干活的人去歇歇,那么这家人吃什么呢?您应该勉励我,而不是阻止我啊。”墨子说,不过他能感受到巫马子对自己的关心。
“你知道有多少人在非议你、嘲笑你,准备用他们的学说驳倒你吗?”
“再多的臭鸡蛋,也砸不烂石头。我,就是那颗石头,让鸡蛋来得更猛烈些吧。”
“唉。”巫马子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墨子的肩膀,转身走了。
墨子遭到很多人的质疑,以至于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理想。但是,一件小事又能令他重拾信心,譬如遇上难民,或者有富家子弟愿意加入他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