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公孙龙的报复
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庄子·大宗师》
【译文】
泉水干涸了,鱼儿困在陆地上相互依偎,互相大口出气来取得一点湿气,以唾沫相互润湿,这样相依为命,还不如在江湖里相互忘记。与其赞誉唐尧的圣明而非议夏桀的暴虐,不如把他们都忘掉而混同于“道”。
三十四
一颗大鸡蛋砸向了兰陵。
还记得公孙龙吗?当年因为辩论赛败北,他一气之下离开了兰陵。他回到了邯郸,投身于著名的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平原君,成为平原君座下首席门客,享受赵国卿一级待遇。而赵国之强,仅次于秦国。
当兰陵已经将公孙龙淡忘的时候,公孙龙却始终心系兰陵。对公孙龙而言,这里是让他蒙受不公正待遇和屈辱的地方,他发誓要报仇。当然,公孙龙的报仇不是血溅三步式的暴力报仇,而是要在辩论场上找回公道。
平原君出访楚国,公孙龙陪同。在回国的路上,公孙龙以要去兰陵见老情人的理由向平原君请了假,然后专门绕道兰陵,要来与兰陵大师们进行一场论战。
人还没有到,消息已经传到了。
事关兰陵的江湖地位,事关大家的江湖名声,整个兰陵顿时紧张起来。甚至,平素里互相瞧不起打死不相往来的大师们也破天荒地聚在了一起,共同商讨御敌之计。
墨子、荀子和孟子都参加了聚会。庄子原本不想参加,可是最后也参加了,因为会场就选在了他家。
大家首先讨论的是是否应战。事实上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讨论,因为大家既然已经聚在这里,态度就很清楚了。所以,这个问题一经提出,立即得到一致的表态:必须应战。
谁来对付公孙龙?这是第二个问题。
不管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大师们是不可能群起而围攻公孙龙的。所以,必须要有一个人出马。
“孟子先生吧,他仁义无敌,自然不怕公孙龙。”墨子推荐孟子,语带讽刺。
“我看,还是老庄比较合适。北方人力量大,这公孙龙子来势凶猛,还是老庄的太极推手更能化解。”孟子把球踢给庄子。
“各位,我向来不喜欢与人争论,也不擅长与人争论。我看,还是最老师荀子亲自出马吧。”庄子不肯接招,他本来也不感兴趣。
弄来弄去,弄到了荀子的头上。
荀子虽然平时喜欢指东打西,贬斥各门各派,可是说到临机应变当众辩论,还真不是他的长处。
“各位,荀某跟公孙龙从小穿开裆裤长大的,实在太熟了,当众辩论太伤感情了。”荀子也找个理由拒绝了。他并没有推给墨子,因为他认为墨子出场本身就是丢人。
众人一顿推托,谁也不愿意出马。
最后,还是孟子出了个主意。
“我看,既然大家都不便出马,不如让胡乱子去对付公孙龙子,咱们在一旁观敌料阵,从背后给他支持。”孟子建议,让胡乱去收拾公孙龙,他们几个可进可退,见机行事。
基本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个办法大家都能够接受。
大师们都这么定了,胡乱也就没有办法推脱了。
阳光明媚,天空中下着淅沥的小雨。
春宫,又是春宫。
一张超大的桌子,四位大师已经就座,严阵以待。
胡乱在门口迎客,这是平时老鸨站的地方。他被四位大师寄予厚望,自然不敢怠慢。不仅此时要迎客,稍后还要迎战,压力不小。
一阵风吹过,乌云遮掩了阳光,雨停了。
一切都是那么异常,胡乱的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马车奔驰而来。到了酒馆的门口,御者用力拉住了缰绳,四匹马长嘶一声,总共是四声,前蹄高高扬起,然后站住,车则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公孙龙从御者的身后站起来,从车上跳了下来。
胡乱看见公孙龙,大失所望,因为这似乎不是公孙龙。公孙龙风度翩翩,而此人长相猥琐,身材矮小,贼眉鼠眼。
胡乱迎了出去。
“这位先生,您是?”胡乱问。
此人根本没有搭理胡乱。
这也太牛X了吧?胡乱心想,有些愤愤然。
就在这个时候,御者飘然跳下车来,站在胡乱的面前,身材高大,风度翩翩。
“小胡乱子。”御者竟然这样说话,见胡乱有些凌乱,冷冷一笑。“不认识我了?他是我的御者。原本,他是平原君门下第一善辩的门客,输给我之后没脸再说话,这已经当了十年哑巴了。”
原来,这才是公孙龙。
胡乱不禁大骇,为什么?
一来,公孙龙不按常理出牌,自己驾车而让御者坐车,这出其不意的功夫就已经非常可怕。二来,这御者竟然是被他说成了哑巴,自己今天会不会也是这个下场?
没等胡乱想明白,公孙龙已经甩开他,大步进了春宫。
“哈哈,二狗兄别来无恙?”公孙龙是个大嗓门,一句话出来,整个春宫都能听到。
荀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原来,他的小名叫二狗,当初小伙伴们都这么称呼他。
四位大师都站了起来,这个礼节要有的。
大家行了礼,公孙龙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了中间的几案后面。胡乱赶紧进来,就坐在公孙龙对面的几案后面,显示他是今天的主辩。四位大师分坐两侧,倒像是裁判或者观众。
“小龙虾,今天怎么一个人来?”荀子问,他也叫公孙龙的外号。
“一个人就够了。”公孙龙傲慢地说,似乎根本不把大家放在眼里。
荀子讨了个没趣,不说话了。孟子假装在思考,也不说话。庄子本来就不想说话。墨子倒是想说话,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孙龙子大师,我想请教……”胡乱见大师们有些畏缩,只得硬着头皮说话,想要问一个自以为刁钻的问题。谁知话没说完,被公孙龙打断了。
“小胡乱子,你先别说话,听我给你讲一讲‘指物论’。”公孙龙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震慑了胡乱。“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非指者天下,而物可谓指乎?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以天下之所有,为天下之所无,未可。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也。不可谓指者,非指也;非指者,物莫非指也。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者,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也。物莫非指者,而指非指也。天下无指者,生于物之各有名,不为指也。不为指而谓之指,是无不为指。以有不为指之无不为指,未可。以‘指者天下之所无’。天下无指者,物不可谓无指也;不可谓无指者,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指非非指也,指与物非指也。使天下无物指,谁径谓非指?天下无物,谁径谓指?天下有指、无物指,谁径谓非指、径谓无物非指?且夫指固自为非指,奚待于物而乃与为指?”
公孙龙一通长篇大论,将他的“指物论”说了一遍,意思大致就是世界上的东西都要有名字,但是东西是东西,名字是名字,东西是实的,名字是虚的,但是没有名字的话,就弄不懂是什么东西。总之,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胡乱听得晕头转向,顿时思维紊乱逻辑失调,半天回不过神来。
荀子、孟子、墨子也都是目瞪口呆,搞不清东西南北。只有庄子根本没有听,倒还悠然自得。
胡乱已经想不起自己原先想要提什么刁钻的问题了,他只感觉自己现在很崇拜公孙龙子,很有一股拜他为师的冲动。
冲动来了,谁也挡不住。
“公孙龙子先生,您太高明了,太清高了,太,太什么了。”胡乱已经想不起用什么词来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了,他只想说一句话:“先生收下我吧,我想拜您为师。”
公孙龙子得意地看着胡乱,随后又扫视了四位大师一眼。
胡乱趁着这个当口,也扫视了四位大师一眼。这时候他发现大家好像都很鄙视他,似乎他就是一个叛徒。
胡乱心头一凛,猛然醒悟过来,自己这是被公孙龙的一通话给麻痹了啊,自己怎么能拜他为师呢?可是,话已经出去了,怎么能收回来?
“小胡乱子,我看,你还是个可造之材啊。”公孙龙子说话了,接下来恐怕就是宣布收他为徒了。
危急时刻,胡乱急中生智。
“公孙龙子先生,我想拜您为师,可是就是不同意您的‘白马非马’论。如果您能把‘白马非马’论收回去,我就拜您为师。”胡乱增加了一个条件,一个公孙龙绝对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公孙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有一种被耍弄之后的恼怒感。
“荒唐,胡说八道。”公孙龙的语气变得很严厉,目光则很锐利地射在胡乱的脸上。“我之所以能够名扬天下,靠的正是‘白马非马’这套理论!现在要我放弃这套理论,岂不等于叫我放弃我的学说?要拜人为师的,当然是因为智慧和学识不如人家吧!现在你竟然叫我放弃自己的学说,那是你拜我为师啊,还是我拜你为师啊?”
公孙龙的一番训斥,让胡乱无言以对。
“小龙虾,我们儒家最讲究以德服人,你这样当众训斥一个后辈,只怕有失风度啊。”荀子路见不平,帮胡乱说话。
“好啊,既然说到儒家,那我可要告诉二狗兄,我这‘白马非马’的理论,其实不是我最先提出来的,而是你们的祖师爷孔子先提出来的。”
“哦?”在座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没听说过啊。于是,所有人都看着公孙龙,看他怎么说。
“当年楚王在云梦泽打猎,不慎把‘繁弱’强弓给弄丢了。随从们请求去把弓找回来,楚王说:‘楚人丢了弓,最后还不是被楚人拾到,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孔子听到这件事时就评论说:‘楚王似乎讲仁义了,但却讲得不到家!应该说,人丢了弓,被人拾到就是了,又何必限定是楚人呢?’由此看来,你们的祖师爷孔子是把‘楚人’与‘人’区别开来的,楚人非人!而如今你们却来反对我的‘白马非马’,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公孙龙说完,蔑视地扫了大家一眼。
胡乱彻底凌乱了,荀子则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这个时候,一个人勃然大怒。
“公孙龙,你不要人身攻击。我们都在楚国,来了楚国,就都是楚国人。而你却说什么楚人非人,这不是在骂我们都不是人吗?哼,如此下三烂的招数,哪里有一丝一毫的仁义,恕不奉陪了。”孟子说完,“腾”地起身,连屁股也不拍一下,气哼哼地走了。
公孙龙似乎并不在意,不仅不阻拦,还加了一句:“那就不送了,仁义先生。”
荀子这个时候总算回过神来,见孟子开溜,决定自己也要离开。
“哼,小龙虾,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人。你说楚人不是人,按照你的理论,岂不是宋人也不是人,齐人也不是人,我看啊,大家都是人,只有你不是个人。我宣布,咱们绝交,从此不再是朋友。”荀子说得更决绝,也是“腾”地起身,头也不回,走了。
公孙龙有些意外,想要拦,可是屁股动了动,终究没有站起来。
胡乱再看庄子和墨子,发现庄子已经睡着了。
墨子知道,自己也该走了。
“公孙龙,儒学虽然陈旧过时,好歹还能教人些知识。可是你这什么白马非马,有什么用?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空谈误国的,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真不知道平原君养你们干什么?哼,你接着高谈阔论吧,我该干活去了。”墨子也是“腾”地站起来,走了。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了四个人。公孙龙、胡乱、庄子和春宫负责端茶倒水的小厮。
这个时候,庄子醒了过来。
“庄子先生,你是继续跟我辩论,还是像他们一样假装生气溜掉呢?”公孙龙问。
“辩什么辩?白马是不是马又能怎样?自己认为怎样就怎样,为何非要别人也认为这样?好了好了,睡了一大觉,回家浇园子去了。”庄子说完,悠闲地起身,摆摆手,悠悠地走了。
公孙龙的表情竟然有些若有所失起来。他不怕辩论,或者说他就喜欢辩论,可是庄子根本没兴趣跟他辩论。
眼前,只剩下了一个胡乱,公孙龙没有兴趣跟他再说什么。
“小厮,上酒上肉上饭。”公孙龙大声招呼小厮,他饿了。
原来,公孙龙在兰陵的时候常来春宫,知道这里不仅提供美女,还管吃喝。
“没有。”小厮来到公孙龙的面前,轻轻说道。
“没有?没有酒还是没有肉还是没有饭?”公孙龙有些恼火,难道有钱买不到吃的?
“都没有。”
“都没有?那边坛子里不是酒吗?”公孙龙指指柜台脚下的几个酒坛子。
“那里不是酒,是黄酒。按照您的说法,黄酒不是酒。”小厮说。
公孙龙一愣,忍不住多看了小厮两眼。
“那,就来三碗黄酒。”
“没有碗,也没有黄酒。因为黑碗不是碗,白碗也不是碗,本店就没有碗。自酿的黄酒不是黄酒,勾兑的黄酒也不是黄酒,所以本店没有黄酒。”
公孙龙有点傻眼的感觉,当然他不会让一个小厮给难住。
“那,来三黑碗的自酿黄酒。”
“对不起,厚黑碗和薄黑碗都不是黑碗,所以本店没有黑碗。今年酿的黄酒和去年酿的黄酒都不是自酿黄酒,所以本店没有自酿黄酒。”
望着小厮,公孙龙半天说不出话来。
胡乱张着嘴合不上。这个看上去有些憨憨傻傻的小厮竟然让公孙龙一筹莫展,而公孙龙刚刚才把四位大师给赶了出去。
“我服了,我服了还不行吗?”公孙龙垂头丧气,早已经没有刚来时的气势。
说完,公孙龙“腾”地站了起来,疾步走了出去。
“走,咱们走。”公孙龙招呼御者。
“不,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当小厮。”御者竟然说话了。
公孙龙郁闷极了,被小厮羞辱,没饭吃没酒喝,御者还跑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这么惨痛的挫折。这一刻,想死的心都有。
现在怎么办?饥肠辘辘举目无亲,要回邯郸,路还远还没有人给导航。
“唉,想不到啊,我公孙龙子也会有今天啊。”公孙龙仰天长叹,后悔不已。
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胡乱出来了。
“公孙龙子先生,您这是要去哪里?”胡乱问。
“我,我也不知道。”公孙龙一脸茫然。
“我正要去庄子家里,不妨同去,我也蹭先生一个车。”胡乱发出邀请,他知道,四位大师中目前还愿意招待公孙龙的,恐怕就只有庄子了。
公孙龙想想,反正现在心绪极乱,或许去庄子那里能够平复一下。
“那,就多谢小胡乱子了。”公孙龙说,已经没有了当初那股狂气。
胡乱上了车,给公孙龙当御者,公孙龙不迭声地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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