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死老鼠的味道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庄子·应帝王》
【译文】
不要作名誉的载体，不要作谋议的据点，不要被世事所拖累，不要被智慧所牵引。去体验道的无穷，游于大道而不露痕迹；任其所能禀承自然，从不表露也从不自得，心境清虚淡泊而无所求。修养高尚的“至人”心思就像一面镜子，物来不迎，物去不留，应对事物不用心机，所以能不为外物所损心劳神。
三十七
送走了公孙龙，庄子想起惠施来。据说惠施离开兰陵之后去了大梁，得到了梁惠王的赏识，成了魏国的相国。
世上的很多人想不得，庄子刚想起惠施来，惠施派的人就来了。
“惠施相国邀请先生前往大梁游玩参观。”来人还带来了惠施的一封邀请信，信上惠施发出热烈的邀请。
“您请先回，我考虑考虑再说。”庄子打发了惠施的使者，去还是不去，心里有些犹豫。
“老公，去吧，大小也混个官做，让我也过过官太太的日子，吃香的喝辣的，也不枉活这一回。”庄蒜氏对庄子说。
“老婆，你只看见了他的风光，没看见他身后的危险。没错，他现在住大房坐豪车，可是这些随时都会失去，连脑袋都不一定能保住。咱们啊，安安生生过日子吧。”庄蒜氏这么说，庄子反而不愿意去了。一来他不愿意当官，二来他不愿意求人。
“不，我就要你去。”
“老婆啊，你怎么这么不明白呢？男人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换老婆。你看惠子当了相国，立马娶二奶三奶四奶了不是？我要是当了官，你想想看。”
“别瞎扯了，惠子根本就是个光棍，哪来什么二奶三奶四奶的？”
两口子正在扯不清，胡乱来了。
“小胡乱子，你来评评这个理。”看见胡乱，庄蒜氏一把扯过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要胡乱帮自己说话。
胡乱听庄蒜氏说了一通，觉得庄蒜氏有道理。
“庄子先生，我觉得吧，庄蒜大娘说得有道理。您看这样行不，您呢就去一趟大梁，好歹看望一下自己的朋友啊，也能长点见识散散心什么的，至于当不当官，到时候再说。”胡乱给出了这么个主意，算是帮庄蒜氏说句话。
庄子想想，这倒也不错，惠子这小子走了，自己还真有点想他。再说，去大城市大梁看看，对自己的人生观说不定也有帮助。
“那好，我去。”庄子答应了，随后去上厕所。
趁着庄子上厕所，庄蒜氏又一把揪住胡乱。
“小胡乱子啊，你帮大娘个忙。老头子虽然去大梁，肯定不会求惠子帮他当官，你能不能先去大梁，跟惠子说说，就说我说的，请他帮庄子也弄个官当当。”庄蒜氏说，看胡乱有些犹豫，接着说，“这事要成了，我把巫姬给你做个媒，怎么样？”
胡乱心动了，巫姬，那可是美女中的战斗姬啊。
“我去，我今天晚上就去。”胡乱说完，去了。
胡乱连夜出发，一路上风餐露宿，吃癞碗睡死人床，也没数过了几天，总之就到了大梁。
大梁不愧是个大城市，热闹非凡，胡乱觉得这里和兰陵就是两个世界。
胡乱来到了相国府，说自己是庄蒜氏派来的胡乱，求见相国。
过了不一会儿，惠子亲自出来迎接，身后还跟着童男童女，气派极了。不过还好，惠子倒没有摆什么相国的派头，依然很和气。
两人见过礼，胡乱跟随着惠子进了豪宅，转了一大圈总算到了书房，两人坐地，有酒有肉慢慢聊。
“为什么是庄蒜氏派你来？庄子怎样？”惠子感觉有些奇怪，担心是不是庄子发生了什么状况。
胡乱将庄蒜氏派自己来的原因说了一遍，当然没说到巫姬的事情。
“哈哈，小事一桩，别的不敢说，给庄子弄个中大夫的级别那是我说了就算。不过，我猜庄子根本不会接受。甚至，他就算来大梁，也有可能根本不来见我。”惠子笑笑说，他太了解庄子了。
“是哦。”胡乱也觉得庄子有可能根本不来见惠子，那样的话，巫姬的事情岂不是泡汤了。“那怎么办？”
“那这样吧，我立即下令给各处守门士卒，一旦发现庄子，立即捉拿来见我。”惠子说。
胡乱觉得是个好主意，当即画了几幅庄子的样貌图交给惠子，惠子吩咐送往大梁各门，务要捉拿此人。
再说庄子，被老婆强逼得不得不去大梁，原想叫上胡乱一同去，可是胡乱不知去了哪里。没办法，只得自己一个人去，租了一辆牛车上路了。
也不知道过了几天，庄子来到了大梁城。
“好大一座城啊。”庄子感慨，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
庄子来到大梁城的东门，正要进城，就听见吵吵嚷嚷，几个守门的士兵捉住了一个人，许多人围观。
“你们捉我干什么？”被捉的人大声喊叫。
“哼，惠子相国有令，要捉你去相国府。”一个士兵说。
“你们认错人了。”被捉的人说。
“认错人？”一个士兵大声说。然后举起一个木板对着大家，“你们看，是不是这个人？”
木板上是一张画像，庄子看这画像确实有些像这个人，不过好像也有点像自己。
众人有说像的，有说不像的。
“我问你，你是不是姓庄，叫庄子？”士兵问。
“我不姓庄，我姓焦。”被捉的人说。
“不要抵赖，我看你就是姓庄。”
“我不姓庄。”
士兵们不由分说，押着那人走了。
这边在争吵，一旁的行人们就开始议论纷纷。
“相国为什么要捉这姓庄的？”
“我听说过这姓庄的，据说很有学问，跟相国是好朋友，大概相国是怕他来夺了自己的相位吧？”
“哎哟，怎么都是这种人呢？据说大将军庞涓当年就害死了师弟孙膑，这相国也是一路货色？人心不古啊。”
庄子听得清清楚楚，惠子这要捉的就是自己。难道，他真的是担心自己来夺了他的相位？
庄子原本还在犹豫去不去见惠子，这个时候反而决定要去了。
“他不是这种人。”庄子不相信惠子会是这样的人。他觉得如果自己不去见他，惠子就会留下这样的坏名声。
庄子来到相国府的时候，正看见先前被捉的人从里面出来，骂骂咧咧的，几个士兵堆着笑脸道歉说好话。
庄子来到门口，对看门人说自己就是惠子要捉的庄子。看门人急忙进去禀报，不多时，惠子急匆匆出来迎接，后面还跟着胡乱。
看见胡乱，庄子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
“总算找到你了。”惠子高兴地说，就要请庄子进去。
“别急，我可以先讲个段子吗？”庄子不肯走。
惠子和胡乱对视了一眼，他们知道庄子的段子肯定是讽刺人的，但是讽刺谁就不知道了。
不管惠子想不想听，庄子就开始了。
“话说南方有一种鸟叫作鹓，你知道不？鹓从南海出发前往北海，一路上不是梧桐树就不落下来歇息，不是竹米就不吃，不是甘泉就不喝。”庄子说到这里，惠子基本上知道这是庄子在说他自己了。
“那后来呢？”胡乱问。
“后来在路上碰上一只乌鸦，乌鸦正好得到了一只死老鼠，看见鹓飞过，急忙用身体护住死老鼠，大声喊‘别碰我的美食，否则我跟你拼了’。”庄子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拳头。
惠子和胡乱都笑了，这个段子他们喜欢。
“老庄，你的意思我就是那乌鸦，我这相国宝座就是一只死老鼠呗？”惠施大笑起来，拉着庄子的手就走。“走，我要带你尝尝死老鼠的味道。”
三十八
死老鼠的味道真的不错。惠子大宴庄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桌子上都摆齐了，请的是大梁头牌的厨师。
“怎样？死老鼠的味道不错吧？”惠子问。
“味道不错。”庄子称赞，这是他这辈子吃得最丰盛的一次。
“弟妹的意思，是希望你留在大梁，好歹弄个官做做，怎样？我来安排，不用你求人。”惠子说，他知道求人的事情是庄子最不愿意做的。
庄子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小胡乱子，是庄蒜氏派你来的吧？”庄子问胡乱。
“是。”胡乱不敢隐瞒，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之后劝庄子不妨留下来看看。
“死老鼠的味道不错，不过鹓的目标是北海，而不是死老鼠啊。”庄子的意思很明白，你这里过得确实不错，可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惠子也笑了，他不会再去劝庄子，因为他太了解庄子。之前之所以要建议庄子留下来做官，那只是完成庄蒜氏的托付而已。
再也没有人提让庄子做官的建议了。
真正的朋友，真诚而直接，尊重对方的想法而不强求。
不强求对方，却不等于不斗嘴。如果不斗嘴，惠子和庄子在一起还有什么乐趣呢？
酒喝得高兴，惠子终于开始发起攻击了。
“老庄啊，魏王送给我一颗大葫芦的种子，我种了之后，长出来一个五石大的葫芦。这大葫芦都到我的腰这么高了，我想用它盛水吧，可是强度不够。剖成两半当个瓢吧，我都找不到跟它配套的大水缸。没办法，大而无用啊，我干脆把它给砸碎了，当柴火烧了。”惠子绘声绘色地说，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胡乱心领神会，知道这是惠子在讽刺庄子的理论大而无用。
庄子嘿嘿一笑，心说你真是不被收拾就不舒服，今天吃你的喝你的本来说给你个面子，你还自己把脸送上来了。
“惠子兄啊，人家都是怕不大，你是大了不知道怎么用，我给你讲个段子吧。”庄子又要上段子了，胡乱竖起耳朵来听。“说是宋国有一家人以漂洗染色为生，世世代代就是干这个的，他们有一个独门秘方能够防止手龟裂，就是手霜。后来有一个客人想要买他们的秘方，出一百金。这家高兴坏了，卖了。这个买家得到了秘方之后就前往吴国，把秘方献给了吴王。冬天的时候吴国和越国开战，吴国因为有这个手霜保证了手不冻不裂，战胜了越国，这个客人因此得到了封地和巨额奖赏。看，同样的一个秘方，有人得到封赏，有人只能用来漂洗衣服。所以，东西大不大，看你会不会用。你说的那个葫芦，完全可以系在腰间当小舟，浮游于江湖之上啊。你啊，不开窍啊。”
惠子不屑地一笑，这个段子是无法击倒他的。
“我也有个段子。话说我家有一棵大树，叫作樗，也就是臭椿。树身长满大疙瘩，树枝曲里拐弯，圆不中规，直不中矩。就这么说吧，不成材啊。长在大路边多年了，木匠走过，熟视无睹。老庄你所讲的都是空话，就像那棵臭椿，大而无用。就像你刚才说的什么把葫芦系在腰间当小舟，你要不要试试啊？难怪啊，众人都不理睬你。”惠子的话毫不客气，比庄子更直接。
“黄鼬你该熟悉吧？对了，就是放臭屁的黄鼠狼。黄鼠狼躲在暗处，专门捕食老鼠，看见老鼠就扑上去，上蹿下跳，眼中只有老鼠没有危险，结果常常触动机关，落入陷阱，死得悲惨。再说牦牛吧，庞然大物也，可是它不会去捉老鼠。现在你有大树却嫌弃它不中用，为什么不移植到广袤的土地上去呢？在它的树荫下优哉游哉，获得逍遥之乐。就因为它没有什么用途，也就不用担心会有人去砍伐它，正可以无忧无虑享受生活。”庄子的话胡乱听得有些迷茫，可是惠子完全理解。庄子的意思就是，你现在做官就像黄鼠狼一样，追逐的无非就是老鼠这样的利益。可是，别看你现在风光，做官可是个高风险的职业。如果你像牦牛那样安静，像樗那样无用，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和安全感。
惠子嘿嘿一笑，没办法，他的段子远远没有庄子那么多和那么生动。
虽然不愿意当官，庄子还是很愿意在惠施这里住一段时间，与惠子聊天以及互相讽刺是他最大的乐趣。胡乱当然愿意在这里混吃混喝，关于巫姬的事情他估计是泡汤了，因为他并没有完成庄蒜氏给他的任务。
住了没几天，这一天，惠施愁眉苦脸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庄子问。
“是这么回事。”惠子说。原来，惠子主张魏国联合齐国和楚国对抗秦国，于是魏国和齐国签订了盟约共同伐秦，谁知道齐国反悔了。于是，梁惠王很生气，想要派刺客刺杀齐威王。
这时候公孙衍在魏国做将军，于是对梁惠王说：“咱们好歹也是个大国，怎么能用恐怖分子的那一套呢？我愿意率领二十万大军讨伐齐国，活捉齐王，吞并齐国。”
大夫季子听说了，去找梁惠王：“公孙衍就是个王八蛋，魏国为什么衰落了？就是因为好战。如今好不容易七年没有战争了，他又出来惹事。”
现在朝廷上已经吵成一锅粥了，有的说要打齐国，有的说绝对不能打。身为相国，惠子的意思是不能打，可是梁惠王正在气头上，看那意思还是想打。
“你说，这怎么办？”惠子垂头丧气。
“哎，你说这人就是这样，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魏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现在怎样？”庄子发一声感慨。
“就是，争来争去一场空。”胡乱附和道。
惠子突然眼前一亮，庄子的段子天下无敌，常常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为何不让他去对付梁惠王呢？
“老庄，帮个忙吧，你去帮我劝劝梁王。”
“那不行那不行，官场的事，我不掺和。”庄子拒绝了。
惠子不肯罢休，一定要庄子出马，胡乱也在一旁劝。
“那，我就试试吧。”庄子架不住两人的轮番劝说，答应了，不过提了一个条件。“不要说我是庄子。”
惠子带着庄子去见梁惠王，说是惠子的朋友戴晋人求见大王。梁惠王听说，急忙让内侍带戴晋人来见。
“先生有何指教？”梁惠王问。
“大王听说过蜗牛吗。”戴晋人问。
“当然听说过。”
“有一只蜗牛，头上长着两只角，角上各有一个国家，左边的叫触氏，右边的叫蛮氏。这两个国家经常因为争夺土地而打仗，死在战场的尸首就有几万具，追赶败兵要十五天才能返回来。”戴晋人煞有介事地说。
“先生，你这是虚构的吧？”
“当然不是，我能证明啊。请问，您认为天地有尽头吗？”
“没有。”
“如果您闭上眼睛遨游宇宙，睁开眼再回到现实世界，是不是就会觉得人世间真的很微不足道？”
“是的。”梁惠王闭上眼睛想了想，说。
“对了，在这现实世界中有个魏国，在魏国有个大梁城，在大梁城里有大王您。相比于宇宙，魏国不是像蜗牛角一样小吗？大王您与那蛮氏相比，有没有分别呢？”
“没有。”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戴晋人说完，拍拍屁股走了。
梁惠王还沉浸在戴晋人带给他的虚幻世界里，似梦似幻没有回过神来。而戴晋人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要的就是给他想象的空间，而不是确切的答案。
等到梁惠王回过神来，戴晋人早已经走了。
“蜗牛的两个角打仗，有意思吗？”梁惠王问自己，然后自己回答，“没意思。”
“那，魏国和齐国打仗，有意思吗？”梁惠王又问自己，自己又回答，“没意思。”
戴晋人走了，惠子来了。
“怎样？”惠子问。
“牛，真牛。”梁惠王竖起大拇指来，用极其佩服的口吻说，“这个人真了不起，就连圣人都不足以和他相提并论。”
“没错，这人眼光宏大，就是圣人在他的眼里也微不足道。”惠子说。心说老庄一个段子就把你给弄懵了，要是孟大忽悠来，估计你更扛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