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狭路相逢仁者胜
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孟子·离娄上》
【译文】
跟不仁的人还能有什么话可说?他们见死不救,趁火打劫,专门喜欢干那些自取灭亡的勾当。要是自己不仁还能听得进去别人的劝告,又怎会有国破家亡的事发生呢?从前有个小孩唱道:“沧浪的水清澈啊,可用来洗我的冠缨;沧浪的水浑浊啊,可用来洗我的脚。”孔子对学生们说:“听清了吗?清水用来洗冠缨,污水用来洗脚,全取决于河水自身啊!”可见,一个人不自尊自重,才会招致侮辱;一个家庭乌七八糟,才会让别人蔑视轻慢;一个国家自相残杀,才会招来其他国家的讨伐。《尚书·太甲》说:“自然的灾害,我们还可以躲过;但是自己戕害自己,是无处可逃的。”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四十三
历来,近邻容易成为世仇,同门容易成为冤家。
在兰陵,儒家有很多家,但是大师级别的只有孟子和荀子。两人均自认为是儒家正宗,因此明争暗斗不绝,几乎不相往来。只是,两人一个住在北城,一个住在西门,平时少有机会遇上。那么,一旦遇上会怎样呢?特别是,狭路相逢会怎样呢?
答案终于还是有了。
这一天,孟子前往北郊会友,而荀子正好要去西城买树,于是两人相向而行,故事就这么发生了。
孟子的车正向前走,迎面来了一辆车,公孙丑一看,麻烦了。为什么麻烦了?因为孟子的车是宽体车,而迎面来的也是宽体车。这样的话,巷子就有点窄了,两辆车错不开了。
“大师,前面有车挡住路了。”公孙丑停下车,转身对孟子说。
“什么,不知道这是我孟大师的车吗?快让他让开。”孟子很不高兴地说。在这兰陵城里谁不知道自己的大名啊,就是县令遇上自己,也要乖乖地让路,站在一边致敬呢。
“这,恐怕不行。”公孙丑犹犹豫豫地说。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高兴的车。”公孙丑看清楚了来车上的人,驾车的是李斯,坐车的是荀子。“不高兴”,是孟子师徒给荀子的绰号。
说话间,荀子的车到了近前,李斯停住了车。
李斯其实早就看到了对面有车,按理说是对面的车先进的巷子,李斯就该在巷口停车,等对面的车过去。可是李斯不管这些,进去再说。来到近前,看清楚是孟子的车,并且驾车的是公孙丑,李斯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现在有些麻烦了,因为孟子就不好对付,公孙丑又是身强体壮,自己看见他就有些怕。
“怎么不走了?什么人的车,看见最老师也不让道?”荀子问,其实他已经看见了前面车上的孟子。
“最老师,是鸡精经理的车。”李斯小声说。
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上,大家都有点发愣。不过,孟子和荀子是不会出面解决这样的事情的,所以最终还是要御者来想办法。
公孙丑和李斯都打量了对方的车一遍,确认是没有错车的可能了。
“李斯,明明看见大师的车在巷子里了,就等一等呗。没办法,请退回去吧。”公孙丑先说了话,因为他确实比较占理。
“公孙丑,话不能这么说。这路是大家的路,不是你家的也不是我家的,我怎么就不能走呢?你看现在,你的车离巷口更近,更容易倒回去,所以还是请你倒回去吧。”李斯是个蛮横惯了的人,自然有他的逻辑。
公孙丑回头看看,发现李斯说得没错,自己的车虽然先进巷子,可是看见对面有车之后,就减了速并且先停下来了。而李斯反而加速,直到两辆车快碰上了才停车。所以,李斯后进巷子,反而走得更远。
两人各讲各的理,争吵起来,谁也不肯相让。
公孙丑和李斯吵得热火朝天,孟子和荀子一开始还在冷眼观瞧,时间一长,有些坐不住了。
终于,荀子拍了拍李斯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吵。
“孟大师,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你不是口口声声讲仁义吗?既然你这么仁义,何必为这点小事伤感情呢?何不向后退一退,让条道呢?”荀子向前探了探身子,先说话了。
“子曰:当仁不让。”孟子回了一句,得意地笑了笑。
孟子一句话,噎得荀子无话可说。
“你当仁不让,我不仁,也不让。”李斯看见老师哑口无言,忍不住对着孟子喊了一嗓子。
“看来,这是一场仁与不仁的对峙了。”孟子不屑一顾地说。
基本上,几句话之间,孟子已经占尽上风。
对峙继续进行。
直到一个中年汉子的到来。
中年汉子又黑又瘦又矮,一脸的土灰,走起路来还有点瘸。他一瘸一拐地从荀子后面的巷口进来,来到荀子的马车旁,突然倒在地上,一条腿就伸到了车轮子下面。
“哎哟,疼死我了。哎哟,你的车压到我了。”黑瘦汉子开始惨叫起来,一声比一声惨。
所有人在瞬间都明白了,遇上碰瓷的了。
为什么碰瓷的挑了荀子的车?大概是公孙丑看上去比李斯凶猛一些,所以挑了个软柿子捏。
“也不看是谁的车,就敢来碰瓷?”李斯大怒。他觉得很没有面子,所以这一次是真的大怒,而不是演戏。
说完,李斯手按剑柄,就要跳下车去。
荀子一把拉住了他,将他按在了座位上。
“不要轻举妄动,说不定这是鸡精经理设的局。一旦你动手,就成了欺压弱势群体了。”荀子轻声对李斯说。他遇事总是向最坏的方面去想。
李斯点点头,向老师投去敬佩的目光。
黑瘦汉子还在嚎叫,越来越惨。巷子里,有人探头出来看热闹了。
孟子幸灾乐祸地看着荀子和李斯,嘴角露出了笑容。
“算了,花钱消灾吧,给他点钱,让他走。”荀子知道,时间拖得越久,情况就越是糟糕。
李斯尽管有些不愿意,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来,扔到了黑瘦汉子的身边。
“拿去吧。”李斯几乎要骂出来,忍住了。
黑瘦汉子面无表情地抓起铜钱,掂量了一下,摇了摇头。
“再给他两串。”荀子说。
李斯又扔了两串下去。
黑瘦汉子拿起来掂了掂,扔回来一串,将另外两串揣到怀起,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碰瓷的走了,可是对峙的局面并没有改变,依然是互不相让。
闲着也是闲着,荀子决定干脆借用刚才的例子,来与孟子进行辩论。
于是,“马车辩论”开始了。
“孟大师,看见没有,刚才这个人与我们无冤无仇,却来敲诈我们,这说明什么?说明人性本恶。可是,你却说人本善良,这不是打你的脸吗?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荀子厉声喝问。
“荀老师,俗话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刚才这件事情,是善者见善,不善者见不善。”孟子当然不会认怂,当即反击。
“哦,对碰瓷的,孟大师竟然还能见到善?莫非,孟大师从前就是干这行的?”荀子说罢,嘿嘿一笑,李斯也跟着笑起来。
“荀老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碰瓷的名叫宋小宝,父亲早死,老娘一个人将他拉扯大。他老娘已经七十八岁了……”孟子说。说到这里,突然被李斯打断了。
“不对吧孟大师,宋小宝的老娘早就死了。”李斯说。他也听说过宋小宝。
“啊,对啊。”孟子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不过他立即有了新的说辞。“你怎么不听我说完呢?如果不死的话,宋小宝的老娘就有七十八岁了。宋小宝的老娘死后,隔壁王大娘就开始抚养他,就跟他的亲娘一样。宋小宝碰瓷,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赡养隔壁王大娘,这就是孝啊。孔子说过:百善孝为先。孝是最大的仁义啊。所以,你看到了那两串铜钱,我却看到了仁义,这就是我们的不同啊。”
一转眼,从碰瓷转到了孝道。这就是孟子,三言两语,能把什么都转到仁义上来。然后,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不过,荀子也不是那么好惹的,这一个回合是绝对无法击倒他的。
“孟大师,你既然这么重视孝道,可是我听说你跟齐国的匡章是好朋友,而匡章是齐国著名的不孝之子啊。这,你怎么解释?”荀子提出了一个刁钻的问题,得意地笑笑。
公孙丑回头看看老师,实际上他早就有这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孟子嘿嘿一笑,这个问题对别人来说或许刁钻,对他来说,真是小儿科了。
“荀老师,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给你解释一下吧。世俗之人所说的不孝一般有五种情况:四肢懒惰吊儿郎当,不关心养活父母还要啃老,这是不孝之一;游戏人生,不关心养活父母还要啃老,这是不孝之二;贪财爱钱,偏爱妻子儿女,不关心养活父母,这是不孝之三;纵情于声色包二奶养小三,使父母受到羞辱,这是不孝之四;喜爱逞勇斗狠,危及父母,这是不孝之五。匡章在这五种不孝之中,占了哪一项呢?一项也不占。”孟子大声反问,然后大声回答。
“孟大师,照你这么说,匡章跟他父亲互相仇视,老死不相往来竟然不算不孝了?”荀子也是大声喝问。
“是啊,这不算不孝,还有什么算不孝?”李斯也跟着吼了一嗓子。
“有理不在声高,声高多半心虚。”孟子这个时候非常镇定,成竹在胸的样子。“匡章父子之间,不过是当初他父亲望子成龙心切,对他要求过于严苛,于是父子之间把关系弄僵了。有话直说真诚相待,这是朋友相处之道,而不是父子相处之道啊。即使这样,匡章还是心存愧疚,因此把老婆孩子都赶到了外地,以此来惩罚自己。这样的人,怎么能说他不孝呢?”
荀子明知道孟子是在强词夺理,他明知道匡章这个人性格暴戾,一怒之下把老婆孩子都给打跑了,让几个小老婆陪自己过。可是,这个时候他竟然不知道怎样反驳孟子。
“唉,孟大师啊孟大师,你是真能忽悠啊,怪不得黑土叫你孟大忽悠啊。”荀子一通感慨,不能不服。
“不是我能忽悠啊,是我有理啊。荀老师,你说说,你这么大学问,你能教好自己的孩子吗?你说说,你跟大儿子的关系怎么样?”孟子明知故问。
“唉。”荀子叹了一口气。他对自己儿子的教育确实很失败,大儿子不仅没有学到自己的学问,还跟自己闹翻,已经离家出走了。
“所以啊,贤明的人不亲自教育培养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呢?因为行不通呀!教育孩子必须要用正确的教导方式,问题是正确的方法达不到应有的效果的时候,父亲往往就会对孩子发火,有的时候甚至会动手打人。一旦这样,就会产生相反的结果,孩子会反过来说:‘您整天教育我应遵循正确的规范行事,可您的发火,就不是正确的教育方式啊!’这就是父子之间互相伤害了。父子反目,就很不好了。古代的人交换孩子进行教育,父亲与孩子相互之间不求全责备。一旦要求对方十全十美,就会产生隔阂,有了隔阂就会产生矛盾,矛盾越积越深,就可能会导致灾祸。”孟子这一番话说得真诚,因为他家里也是这样的情况,孩子很不成器。
荀子听得直点头,对孟子的说法表示认同。
事实上,孟子的说法确实很有道理。最优秀的老师往往教不好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多数是不成器的;婚姻专家整不好自己的婚姻,自己基本是离婚的;爱情专家得不到自己的爱情,很多只能自嘲“分手快乐”;心理学家诊断不了自己的心理,很多变态的;心灵鸡汤售卖者给别人灌鸡汤,自己往往吃迷魂药;国学大师倒背《三字经》,往往到死也没弄明白什么是国学。
总之吧,三个字概括:灯下黑。
“这样吧,荀老师,咱们交换孩子来教育吧。”孟子提出一个建议来,很有诚意。
荀子笑了。
“我自己教的话,就算我的孩子不成器,至少还是个诚实正直的人。可是交给你,就会成为一个虚伪的人。”荀子拒绝了。说完,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孟子也是哈哈大笑,并不在意。
公孙丑和李斯也觉得荀子的话有些意思,也都笑了起来。
众人正在大笑,猛然孟子脸色一变。
“公孙丑,赶快下车,把车倒回去。”孟子用急促的声音说。
“为什么?”公孙丑问。
其实,每个人都想问这个问题。
孟子用手指了指荀子车的后面,大家都望过去。只见宋小宝一瘸一拐地又来了,身边还带着另外两个人。那两个人都是被砍了脚的,只能坐在地上一步一步向前蹭。
原来,这两个砍了脚的跟宋小宝是一伙的,不过腿脚不方便,平时很难碰上个理想的碰瓷对象。如今这两辆车停在这里谁也走不了,正好来碰瓷。
刚才宋小宝已经碰了荀子的瓷,按着职业道德,一天之内不能在同一辆车碰两次瓷,因此这一次宋小宝三人明显是冲着孟子的车来的。
怎么知道宋小宝是个有职业道德的碰瓷者呢?因为他得到李斯的三串钱,扔回了一串,这表明他是一个有尊严有底线的职业碰瓷人,而不是一个乞丐。
公孙丑不敢怠慢,跳下车去,拉马向后倒退。
“孟大师,你的仁义来了,跑什么啊?”荀子大声问道,语气里明显带着嘲讽。
孟子已经没有心情理睬他了。
马车向后倒是比较费劲的,速度也很慢。
公孙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身的大汗,总算把车倒到了巷子口。车横过来,公孙丑上了车,他准备绕一条路走。
“大师,您不是常说仁者无敌?怎么还要躲他们?”公孙丑不解地问。
“丑啊,仁者无敌,也要看对手是谁。遇上无赖,什么都不好使啊。”孟子一边说,一边露出笑来。
公孙丑觉得有些奇怪,顺着孟子的眼神向巷子里望去,只见三个碰瓷的人正好走到荀子的车旁,直接躺在了荀子马车的车轮下,一边一个。宋小宝确实有职业道德,坐在一边进行技术指导。
这下,轮到荀子愁眉苦脸了。
“为什么咱们刚才不走呢?”荀子问李斯。
“这,我,我只顾看他们的笑话去了,弟子错了。”李斯哭丧着脸说。
“唉,最老师也错了,我以为他们碰过我们一次了,不会再碰第二次了。谁知道,唉,我本知道人性本恶的啊。”荀子叹了一口气。
远远的巷子口外,孟子冷冷地一笑:“丑啊,你看,这就是仁与不仁的对峙。仁者的退让,绝不等于不仁者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