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荀子的圈套
子路问于孔子曰:“鲁大夫练而床,礼邪?”孔子曰:“吾不知也。”子路出,谓子贡曰:“吾以夫子为无所不知,夫子徒有所不知。”子贡曰:“女何问哉?”子路曰:“由问:‘鲁大夫练而床,礼邪?’夫子曰:‘吾不知也。’”子贡曰:“吾将为女问之。”子贡问曰:“练而床,礼邪?”孔子曰:“非礼也。”子贡出,谓子路曰:“女谓夫子为有所不知乎?夫子徒无所不知。女问非也。礼,居是邑,不非其大夫。”
——《荀子·子道》
【译文】
子路问孔子说:“鲁国的大夫穿白色孝服为父母进行周年祭祀时却在床上睡觉,这合乎礼制吗?”孔子说:“我不知道。”子路出来后,对子贡说:“我以为先生没有什么不知道,先生却偏偏有不知道的。”子贡说:“你问了什么呢?”子路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子贡说:“我帮你去问问这件事。”子贡问孔子说:“穿白色孝服为父母进行周年祭祀时却在床上睡觉,这合乎礼制吗?”孔子说:“不合礼。”子贡出来,对子路说:“你的问法不对啊。根据礼制,住在这个城邑,就不非议管辖这城邑的大夫。”
四十四
关于小巷对峙这件事情,胡乱听到了两个版本,一个是荀子的版本,一个是孟子的版本,谁都说自己有理而对方无理。胡乱想,这就是典型的罗生门了。
胡乱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其实他早就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就同一件事情看孟子和荀子有什么不同的解释。现在机会来了,小巷对峙就是这样一件事情了。
“孟子先生,现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啊,说两位大师太没有风度了。”胡乱并不直接去问,而是先起个话头。
“其实,这根本不是个什么事。我们先进去,我们还先退出来,这就是仁义啊。只要行仁义,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什么是风度?仁义就是最大的风度。”孟子就这样回答,对于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他根本不在乎。
“据说,两位大师还有过辩论?”
“那也算不上辩论,是吧?”孟子问公孙丑。
“不管算不算,反正老师赢了。”公孙丑回答说。
“都说孟子先生辩术高明啊。”胡乱拍个马屁。
“唉,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孟子很享受这个马屁,所以话匣子就打开了。“自从尧舜禹汤文王武王等圣贤君主去世之后,他们施行的良好道德也随之衰微,到现在邪恶的学说及残暴的行为再次兴盛,杨朱、墨翟、宋钘等人的学说蛊惑人心,为害天下,孔子的仁义学说不能发扬光大。这个时候,我只能挺身而出,抗拒杨朱、墨子等人的邪恶理论。我真的不是喜欢辩论,实在是迫不得已的啊!”
基本上,孟子所能说的就是这些了。
现在,胡乱来到了荀子这里。
胡乱发现,不用自己提问了。因为,荀子这堂课就讲这个案例。
“小巷风波,再一次验证了我的学说的正确性。”荀子说。从治学的角度说,他确实比孟子要严谨。
“首先,人性本恶。就这么小小的一件事情,都要去争夺,这就是人性的恶。人性恶怎么办呢?就要进行教育,找好的老师进行教育。怎么教育呢?教什么呢?教周礼。如果人人都守礼,那么秩序就会井然。就像这一次,如果大家都遵循礼的精神,就会互相谦让,就不会在小巷中互不相让。问题是,教育并不能让所有人遵循周礼,怎么办呢?这个时候就需要法来补充。譬如我们的道路需要道路法,遇上路口谁先走谁后走需要法来规定。小巷通行的规则也需要法来规定。问题又来了,有了法,不执行不遵守怎么办?这就要采取轻罪重罚。譬如堵了小巷,后进来的车的御者就要砍脚,那么谁也不敢后进来了。还有这碰瓷的,不用重典确实难以治理。”荀子将他的主要理论都运用进来了,确实具有说服力。
胡乱点点头,表示赞同。
“对了,俗话说:恶人先告状。鸡精经理就是这样的人,到处说是我们后到,说什么他和最老师辩论辩得最老师狗血喷头,这不都是人性恶的体现吗?”李斯插话了,很是愤愤然。胡乱知道,他是很会做戏的人。
“哼,辩论?鸡精经理就那点料,他怎么能辩论过我?”荀子被李斯带动了,原本在小巷对峙中就吃了亏,现在还被孟子得便宜卖乖,他很恼火。
“最老师,我建议您跟鸡精经理进行一次公开辩论,杀一杀他的气焰,也让大家看看谁才是儒家正宗,谁的学说更高明。”李斯继续鼓动。
“说得好,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他们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了。”荀子欣然同意,然后给胡乱布置了任务。“小胡乱子,你跟鸡精经理的交情也不错,就派你去告诉鸡精经理,就说我要跟他进行一场辩论,看他敢不敢应战。”
“这个……”胡乱感觉有些为难,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样做的话很像一个居中挑拨、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我看,还是算了吧,有什么好辩的呢?”
“不,君子必辩。”荀子斩钉截铁地说。他是下定了决心要与孟子分个高低了。“每个人都喜欢谈论自己所擅长的,小人的辩说是以利益为标准,君子的辩说是以仁义为准则。所以辩说有小人式的,有士君子式的,有圣人式的。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很得当,既富有文采,又合乎礼法,随机应变而不会穷于应答,这是圣人式的辩说。预先有谋划,既有文采又逻辑严密,既渊博又公正,这是士君子式的辩说。说话漫无章法,不知所云,或夸夸其谈,或唯唯诺诺,这种辩说就是小人式的。我要和鸡精经理进行辩论,看看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胡乱真的混乱了,他想起荀子前段时间上课刚刚说过这样一段话:
兼服天下之心: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圣知,不以穷人;齐给速通,不争先人;刚毅勇敢,不以伤人;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能必让,然后为德。遇君则修臣下之义,遇乡则修长幼之义,遇长则修子弟之义,遇友则修礼节辞让之义,遇贱而少者,则修告导宽容之义。无不爱也,无不敬也,无与人争也,恢然如天地之苞万物。如是,则贤者贵之,不肖者亲之;如是,而不服者,则可谓妖怪狡猾之人矣,虽则子弟之中,刑及之而宜。诗云:“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此之谓也。
胡乱虽然不能把每一句都精确地弄懂,可是大致的意思他是知道的,那就是一个人要想让别人服他,那就要以德服人,要宽容要友爱要谦恭要尊老爱幼,绝对不要跟人争斗辩论。
可是,如今荀子这个架势,不仅要跟孟子辩论,而且要拼个鱼死网破。
胡乱想要劝劝荀子,可是他知道荀子一旦决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说别人容易,说自己难。要别人去做容易,让自己去做难。”胡乱这么想。
对于荀子的挑战,孟子欣然接受,这在胡乱的意料之中。因为,孟子也是个好强的人,也是个要面子的人,也是个自信的人。
重要的是,孟子也是个喜欢辩论的人。
不过,孟子提出一个条件:请庄子担任裁判。
孟子的条件看上去很合理,因为没有裁判的裁决,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没有赢家。而整个兰陵有资格给他们当裁判的就只有庄子。可是,人人都知道庄子一向拒绝当裁判。
按照常理,谁提出来辩论就应该由谁去请裁判。所以,请庄子的任务就自然地落在了荀子的头上。
荀子无法拒绝,如果他连庄子都无法说服的话,就证明他的口才实在是不行。
“这个老奸巨猾的鸡精经理。”荀子说。还没开始辩论,就已经被孟子占了一回便宜。可是没办法,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了退路,况且按照荀子的话说“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现在创造了困难,正是显示能力的时候。
荀子决定亲自去拜会庄子,请他出任裁判。
四十五
庄子和荀子当然是相互闻名已久,不过两人之间并没有往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这一次荀子拜访庄子就请胡乱当了中间人。对于荀子前来拜访,庄子当然是非常欢迎,不过对于担任裁判这件事情,庄子是拒绝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两人的会面是确定的。
庄蒜氏把家里好好地打扫了一遍。家里虽然没什么钱,房子也比较破旧,但是不能肮脏。庄蒜氏又炒了几味好菜,杀了一只不打鸣的公鸡,去城南买了猪蹄子,搬了一坛还没有掺水的村酒,就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铺了席子,摆了桌子。
荀子没有带李斯和韩非,而是让胡乱给自己驾车,来到了庄子家中。庄子到门口迎接,然后三人进了院子,就在树下坐地喝酒聊天。
荀子和庄子互致敬意互拍马屁,之后三杯过去,进入正题,荀子直接把邀请庄子做辩论裁判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个,荀子先生想必知道,我这人历来反对辩论,也从不与人辩论。所以,我真的做不了你们的裁判。”庄子直接拒绝了。
“庄子先生不要谦虚,权当帮我们个忙。”荀子说。
“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实在是不善于辩论,水平比你们差得太远,没有资格当裁判啊。麻雀不知道雄鹰飞多高,怎么能给雄鹰当裁判呢?人贵有自知之明,是吧?”
无论荀子怎么说,庄子就是不松口。
荀子想了一阵,突然眼前一亮。
“庄子先生,我认为你是太谦虚,你刚才说的都是客套话,都不在理。这样吧,咱们各说各的理由,若是你说的在理,能说服我,那我就不再勉强了。但是,如果我说得比你在理,你认输了,那就老老实实来当裁判,怎样?”荀子提出这么个主意,要跟庄子辩论一番。
“好。”庄子想了想说,然后说自己的理由,“假设我和你辩论,你胜了我,我败给你,你就真是对的吗?我就真是错了吗?我胜了你,你败给我,我就真是对的吗?你就真是错了吗?我们两人,有一人是对的,有一人是错了吗?或许我们两人都是对的呢?或许我们两人都是错了呢?我们两人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互相看不清对方,互相不理解对方,所以才辩论。旁人看我们,只看见两团黑雾。我们请什么样的人来裁判是非呢?请观点跟你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你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跟你都不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跟你都不一样,就是认为我们都是错的,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跟你都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跟你都一样了,就是认为你我都是对的,怎能裁判呢?如此说来,我们两人,再加上旁观者,依旧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谁都看不清谁,谁都不理解谁。这样说来,辩论有什么意义呢?裁判有什么意义呢?”
庄子的一番话环环紧扣,逻辑十分清晰。胡乱听了,佩服得瞪大了眼睛。
荀子拍起了手掌,一脸笑容。
“庄子先生,在你的面前,那些名家算什么?他们不过是井底之蛙而已。”荀子大声赞叹,他很少这样称赞人,而且绝不会因为有求于谁而违心地称赞人。
“荀子先生,该你了。”庄子说,他要看看荀子怎么说。
“我不说了,我认输了。”出乎庄子和胡乱的意料,荀子认输了。
荀子是这么容易认输的人?胡乱有点不敢相信,庄子更加不敢相信。
果然,荀子出招了。
“庄子先生,你说你从不与人辩论,也不擅长于辩论。可是,刚才这不是辩论吗?你不是击败了我吗?这说明你既喜欢辩论,也擅长于辩论。你的水平,比我最老师和鸡精经理都高。所以,虽然刚才你赢了,实际上你输了。”荀子的话逻辑严谨,一气呵成。
到了这个时候,庄子才恍然大悟。他知道在自己答应和荀子说理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上了荀子的套了。如果他赢了荀子,说明他前面说的不当裁判的理由都不成立,他就没有理由不当裁判。如果他输了,按照约定,他就必须当裁判。所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须当裁判了。
“哈哈哈哈。”庄子笑了,虽然输了,他很开心。
“哈哈哈哈。”荀子也笑了,大功告成,他很得意。
“哈哈哈哈。”胡乱也笑了,看两位大师辩论,本来就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在胡乱的记忆中,这似乎是庄子第一次被辩倒。
“如果庄子出动段子会怎么样?”胡乱想。
庄子答应为孟子和荀子的辩论出任裁判的事情让孟子非常震惊,他一直认为这完全没有可能,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坚信这场辩论根本无法举行。也正因为如此,他根本就没有做任何辩论的准备。
胡乱把荀子是怎样说服庄子同意当裁判的过程讲了一遍,孟子久久没有说话。直到他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这才勉强地笑了笑。
“看来,不高兴在稷下学宫这么多年没有白混啊。”孟子说。
胡乱知道孟子是什么意思,胡乱也听荀子说过他在稷下学宫那些年的经历。在稷下学宫里,几乎每天都在辩论,大型的小型的以及私下的,各个学派之间不断地辩论。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个人都成了辩论高手,都成了逻辑高手。而荀子就是高手中的高手,在上百场辩论中,仅仅输了两场,是稷下学宫历史上胜率最高的。
也正因此,荀子对兰陵的各种辩论根本不屑一顾。
孟子原本还怀疑荀子不过尔尔,可是,这一次荀子一出手就不凡,直接拿下庄子,孟子感到紧张了。
找个理由退赛是不太可能了,孟子也绝不是一个临阵退缩的人。
可是,孟子知道,自己的胜算不高。
怎么办?
想了一个通宵,孟子制定了自己的辩论策略:以不变应万变。
孟子自己也知道,荀子的儒学底子比自己深,诗啊书的随口就来,而且引用得非常恰当。同时,荀子在邯郸和临淄这么多年,那可都是国际大都市啊,而自己都没去过大城市。两相对照,荀子的见识远在自己之上。而且,荀子在齐国这些年受管子思想的浸淫,关于治理国家的理论远远高于自己。
所有这些,都是自己与荀子不能相提并论的。
这个时候,除了以不变应万变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正是:你是法拉利,我是红绿灯。你快、你炫、你舒服、你值钱,可是无论你从哪里来,我都给你红灯。
孟子开始了精心的准备,荀子也开始了精心的准备。
一场儒家的内斗就要展开。
既然是儒家内部辩论,其他门派就一概拒绝参观。辩论地点就设在庄子家的院子里的大树下,双方各自只能带一个学生随同。
裁判:庄子。记录:胡乱。会场服务:庄蒜氏、巫姬。会场保安:阿黄。
一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