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孟荀之辩
曾子病,曾元持足,曾子曰:“元,志之!吾语汝。夫鱼鳖鼋鼍犹以渊为浅而堀穴其中;鹰鸢犹以山为卑而增巢其上;及其得也,必以饵。故君子苟能无以利害义,则耻辱亦无由至矣。”
——《荀子·法行》
【译文】
曾子病得很严重,他的儿子曾元抱着他的脚。曾子说:“元,你记住!我告诉你。鱼鳖鼋鼍以为深潭还太浅,就在那里面打洞安身;鹰鸢以为山岭太低,就在那上面筑巢栖息;但是,它们还是被人捕获,这一定是为诱饵所诱。所以,如果君子能不贪财害义,那么就不会有什么耻辱了。”
四十六
风,轻轻吹拂着,分不清是东风西风还是南风北风,就算是东南西北风。
天上有些云,但是没有能够挡住太阳,好在还有大树的树叶。
总之,天气不错。
头天晚上,庄蒜氏把埋在猪圈里十多年的老酒挖了出来,打开坛封,一股异香扑面而来,老母猪直接醉晕在猪圈里。
酒,也已经摆好。
两位大师互相致礼,然后坐在了各自的席子上。侧后方,则是各自的大弟子,也就是李斯和公孙丑。庄子和胡乱在侧面坐着。胡乱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自己该怎么个记录法。
庄子简单地介绍了这次辩论的规则,大致就是文明辩论不要骂人,胜固可喜败亦欣然,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之类的套话,然后宣布辩论开始。
“孟子先生,你先请。”荀子很客气地说。
“荀子先生,还是你先请。”孟子也很客气。
双方就这么客气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孟子先开始。
“那,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先开始了。说得不到之处,还请多多指教。”孟子说。谦恭得很,似乎不是辩论,而是汇报工作。
“先生过谦了,荀况愿闻高论。”荀子也很谦恭。
先不说辩论怎样,至少两人都很有贵族的风范。
“自古以来,行仁义者,百里之地可以王。”孟子开始了,当然还是老一套,强调仁义无敌,从尧舜禹讲到了周文王。
荀子耐心地听着,庄子和胡乱也是耐心地听着,虽然这一套话大家的耳朵都听出茧来了。
孟子讲完,该轮到荀子了。
“大师就是大师,孟子先生的看法发人深省啊。”荀子上来先给了一个马屁,当然大家都知道马屁后面一定是尥蹶子。“百里之地,可以取天下,是不虚,其难者在人主之知之也……《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
荀子来了一通长篇大论,大致的意思是:以方圆百里的地盘,就可以夺取天下,这并不是姑妄言之,它的难处在于君主要明白其中的道理。所谓夺取天下,并不是说真的占领了天下的地盘,统治了天下的百姓,而是说他的治国之道放之四海而皆准……遵循原有的法,去掉不合理的,留下适用的,把它公之于众,人们就会依法行事……教育百姓讲忠信,讲仁义,天下百姓就会愿意追随你。这样,就等于取得了天下。
荀子的意思,就是孟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道仁义好使,不知道仁义怎么使;只知道有仁义,不知道还有法制和忠信。
总之,荀子的意思就是我比你高明,你不过是说说而已,而我有实操的能力。
“精彩,荀子先生果然学问高深。”孟子也假惺惺地赞扬了荀子一句,当然谁都知道他随后就要展开反击。“治国如同种树,树有干有枝有叶,如今树已经枯萎要死,那是先救活树干还是树干树枝树叶一块救呢?当然是全力救树干。当今天下礼崩乐坏,民不聊生,我们当然应当集中全力以仁义引导各国君主,而不是以各种驳杂的学问扰乱他们的思维。如果他们接受了仁义的理念,则治理国家的具体方法并不难以掌握。凡事要主次分明,有抓有放啊。”
孟子的准备也很充分,他的意思是我不是没有你想得周到,而是我抓住了主要矛盾,不像你眉毛胡子一把抓。
“孟子先生,刚才你说到要引导国君如何如何,这一点我是很同意的。”荀子并没有直接反驳孟子,还是先肯定你,然后再否定你。“人之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枢要也……《诗》曰:‘雕琢其章,金玉其相,亹亹我王,纲纪四方。’”
荀子又是一篇大论,大意是:人是群居动物,既然群居,当然就要有层级名分,否则就会争夺不休,就乱了……君主,就是这种层级名分的必然结果和需要……维护君主,并不是因为要维护这个人,而是要维护人群的结构,维护人类社会的根本……
荀子并没有过多纠缠仁义的问题,因为仁义并没有问题,那是儒家思想的根本,自己很难在那上面做文章。所以,他锋头巧妙一转,转到了关于君主的问题。他所强调的就是国君是一个国家的根本,必须要全力维护国君的权威,进而才能维护社会的秩序。
“不然。孟轲看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用自己的观点来反驳荀子,他要说的是,一个国家乃至天下,百姓才是最重要的,国家政府在其次,国君是最无足轻重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当初为什么有国君有天子?他们的存在不是为了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而是为了服务百姓的。所以,与百姓的利益相比,国君的权威太微不足道了。当年大禹……”
孟子最后又把话题扯回了仁义。
其实,两人扯的是两个角度。荀子是从治理的角度出发,当然权力集中利于治理;孟子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当然应首先考虑百姓的利益。
所以,两人各扯各的,又交锋了几个回合,基本上都觉得自己有理,觉得对方是胡搅蛮缠。每次,荀子到最后都归结于秩序,而孟子到最后都一定回到仁义。
庄子看出来了,两人再辩一百天也是这样。再看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庄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真是太监操了天子的心,其实跟你们有什么相干啊?”
胡乱也觉得这个问题越辩越无聊了,可是他不好提出来,所以去看庄子,使个眼色。
庄子摇了摇铃铛,表示裁判要说话了,这是事先定好的规矩。这铃铛原本是喂猪的时候摇的,现在暂借过来使用。好在猪已经醉倒,否则一定会大大地失望了。
“两位大师,辩论到此,两位的表现都十分精彩,可以说是旗鼓相当,难分轩轾。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撒泡尿,喝口酒,略事休息,稍后更精彩。”庄子宣布了中场休息。
荀子和孟子都松了一口气,总算能喘口气了。
两人还是很客气互相礼让,上完了厕所,又喝了几杯酒,感觉更加兴奋了。
四十七
下半场的辩论开始了。
与上半场不同,下半场的辩论题目在事先已经做了约定,那就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孟子的观点:人性本善。
荀子的观点:人性本恶。
因为上半场是孟子先说,所以下半场轮到荀子先发言了。
“人的本性是恶的,那些善良的行为是后天人为的。”荀子一上来就开宗明义,直指要害,与上半场的忸忸怩怩完全不同。“人生而自私,生而贪婪,这就是人的本性。因此,人与人之间就要发生争夺,讲什么谦让?人生而羡慕忌妒恨,这也是本性,于是就会欺软怕硬暗箭伤人,诚信就扯淡了。人生而贪图享受,喜欢听好听的,看好看的,因此就会骄奢淫逸,礼仪和道德就都丧失了。如果我们放纵人的本性,不约束人的情欲,就一定纷争不断,秩序混乱、丧失底线,从而引起社会动乱;所以,一定要有师长的教化、礼义的引导,然后确定等级名分,有了秩序,社会才能稳定。”
孟子笑了笑,对于这个辩题,他的准备更充分一些。所以,即便荀子来势凶猛,孟子也并不在意。
“学习使人善良,这就是我所说的人性本善,至于有些人不善,这不能归罪于他的本性,只是他丧失了善的本性。”孟子也是直奔主题,针锋相对。“同情之心,人皆有之;羞耻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同情之心就是仁,羞耻之心就是义,恭敬之心就是礼,是非之心就是智。这样的话,仁义礼智不是别人给的,而是人的本性,只是有人发挥有人锁闭而已。《诗经》写道:‘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就是这个意思,孔子就说这首诗的作者看问题很透彻啊!”
孟子不仅搬出了《诗经》,还搬出了孔子。
“孟子先生说人通过学习得到的善就是人性的善,大错特错!什么是人性?什么是后天学习?本性,是天生的,不是后天可以学习得来的。只有礼义,圣人制定的礼义,具体的规则,才是后天通过学习可以学到的。孟子先生最好清楚一点,礼义并不等于人性。”荀子开始针对某一点发起进攻了,这是他的特长。不等孟子开口,荀子又开始攻击孟子的第二点。“孟子先生还说人的恶并不是人的本性,只是由于丧失了本性。如果人能够丧失本性,这本身就是恶。”
火力越来越猛,孟子决定展开反击。
“荀子先生,你既然说人性本恶,那么礼义是从哪里产生的呢?”孟子问。
“礼义产生于圣人的后天努力,而不是产生于人的本性。圣人不断积累思虑,熟悉做各种人为的事,从而产生了礼义,建立了法度。”荀子回答。
“难道圣人不是人?圣人的本性就不是恶的吗?”孟子步步紧逼。
“不,圣人的本性也是恶的,只不过圣人改变了邪恶的本性而做出人为的努力。圣人和普通人相同的是本性,不同的是圣人后天人为的努力。”
“既然这样,那不是人人经过后天的努力都可以成为大禹那样的人吗?这不正是我所说的吗?”
“不错,普通人是可以成为大禹的,问题的关键是:普通人不愿意成为大禹。”
……
下半场的辩论出乎意料的激烈,孟子和荀子互有攻守,难分高低,一时争得面红耳赤。
庄蒜氏已经准备好了晚餐,难得孟子和荀子肯上门来,庄蒜氏狠狠地做了几味好菜,家里下蛋的老母鸡和打鸣的公鸡也都被她宰了。菜做好了,辩论还看不到头。眼看着菜就要凉了,天就要黑了。
终于,庄蒜氏忍不住了。
“叮铃铃铃。”庄蒜氏拿起了庄子面前的铃铛,摇了起来。
辩论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现在落在了庄蒜氏的脸上。
“两位大师,天也黑了菜也凉了,我看就别争了。我给你们总结下,你们看对不对。”庄蒜氏大着嗓门说,大家都愣愣地听着。
这老娘们儿要干什么?庄子有些困惑。
“孟子先生,你主张人性本善,只要加以引导和教育,就能发挥出善良的本性,天下就能进入小康社会。所以,只要从君主开始施行仁义,大家遵守礼的要求,这世界就完美了。我说得对不?”庄蒜氏问。
“对,你说得对。”孟子有些惊奇,这老娘们儿行啊。
“荀子先生,你的意思是人性本恶。通过教育和学习,能够遏制人性恶的部分。但是,仅仅靠教育和学习还不够,人的罪恶本性往往难以遏制。需要有法,靠威慑和惩罚来压制人的本性恶。所以,首先要以周礼引导大家,其次要用法律来震慑和惩罚恶的本性,这就是你的隆礼重法,对不?”
这下轮到荀子吃惊了,这老娘们儿太厉害了,怪不得庄子怕她。
“是,你说得对。”荀子说。
“那就行了呗,还辩什么?老头子,你直接给他们判胜负吧。”庄蒜氏下了令,然后端菜去了。
谁是赢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庄子的身上,他是裁判,他将作出一个影响历史的裁决。
庄子半闭上眼睛,这样他才能更好地思考而不受外界的影响。
一片沉寂,所有人都焦灼而忐忑,只有猪圈里老母猪的鼾声还是那么稳健。
当庄子突然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都“咯噔”一下。
“抱歉,我无法作出裁判。”庄子的话出乎人们的意料,不过,没有人问为什么,因为庄子会解释。“因为,我所关注的与你们所辩论的完全不搭界。不错,两位大师的辩论精彩至极,我很佩服,不过,如果由我来作出裁判,对两位都是不公正的。”
庄子的话是实话,所以尽管这违背了他当初的承诺,荀子和孟子并没有指责他的意思。
可是,辩论结果总要有个说法吧?至少荀子是这么想的。
“那,怎样决定胜负呢?”荀子问。
“俗话说:说得好不如做得好。两位大师的辩论谁胜谁负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的学说能够被后人所接受、所运用,并且被证明确实是正确的。所以,我建议,由小胡乱子根据后世对于两位大师学说的运用来决定两位的胜负。”庄子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荀子和孟子对视了一眼,都点点头。实际上,这是一个双方都无法拒绝的提议。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胡乱的身上。
“这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得罪人的事情就给推给我了。”胡乱扫了一眼庄子,心中暗说。不过,在嘴上胡乱是这样说的:“这个,胡乱身为后辈,实在没有资格评判两位大师啊。”
“小胡乱子,你必须作出裁判。”荀子以命令的口吻说。
“小胡乱子,不要担心,以仁义之心作出评判就好,无论我们谁输了,都不会怪罪你。”孟子和蔼地说,又搬出了他的仁义。胡乱看了他一眼,心里感到一股暖流。
庄子一脸坏笑地看着胡乱,没有说话。
胡乱没有办法,点了点头。
“那,让我好好想想。”胡乱说。于是大家都不催他。
胡乱闭上了眼睛,竭力地回想在荀子孟子之后几千年发生了什么。渐渐地,他有了思路。
“这样,我把事实说出来,谁胜谁负,大家自己心里去评判好吗?”胡乱说。
荀子和孟子又对视了一眼,都点点头同意了。
“好,那我就先说荀子先生的学说。荀子先生的学说,核心是隆礼重法,可是,后世礼没了,只剩下法。”胡乱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这么说,我的学说被用了一半?而且是次要的一半?”荀子急促地问,似乎有些沮丧。
“再说孟子先生,孟子先生主张的仁义被后世所推崇和运用。”胡乱没有回答荀子的话,而是说起了孟子。
“这么说,我的学说被发扬光大了?”孟子非常高兴,这下他要赢了。
“不过,都是假仁假义。先生所说的君轻民重,到了后世就成了君天民地。君主拥有一切,对天下人生杀予夺,官僚贪污腐败,百姓不如猪狗。所谓仁义,不过是暴君恶臣骗人的幌子。”胡乱接着说。
“啊?!”孟子大吃一惊,笑容褪去,只留下沮丧。“这么说来,我的仁义学说不仅没有造福百姓,反而成了暴君贪官们的帮凶?”
胡乱点点头。
“荀子先生,你赢了。”孟子认输了。
荀子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无礼之法,只能是恶法,只能带来暴政啊,就像现在的秦国一样。孟子先生,我才是帮凶啊。我输了。”荀子的表情很痛苦。
从争胜,到争相认输,剧情反转得实在太快,以至于胡乱有些手足无措。
“我们都输了。”孟子说。
“是的,我们都输了。”荀子说。
孟子和荀子都沉默了。
一片沉寂,依然只剩下老母猪有节律的鼾声。
良久,庄子终于说话了:“两位大师也不要太过痛苦,顺其自然好了。”
关键时刻,还是庄子的学说起到了作用。
“对,顺其自然。”孟子和荀子觉得这个说法很好。
在这一瞬间,胡乱以为孟子和荀子决定放弃他们的学说。可是,他错了。大师之所以为大师,就在于他们的坚持。
“顺其自然,不等于放弃努力。我要继续宣扬仁义,就算是假仁义,总比赤裸裸的暴虐要强。”孟子说。
“孟子先生说得对,两千年暴政不等于三千年后还是暴政。我要把我的学说写下来,总有一天,人们会按照我的学说去做。”荀子说。
孟子和荀子突然站了起来,面对面深深一揖。
这一刻,胡乱感动了,他知道这是两位大师互致敬意,这是两位大师发出的绝不放弃的宣言。不错,孟子太能忽悠,荀子太过刻薄。可是,他们都有一颗火热的心。
“来,干了这一杯。”庄子提议,端起了酒。
所有人都端起了酒,一饮而尽。这个时刻只有李斯没有在场,因为他正在茅坑拉屎。
老母猪的酣睡声还是那么沉稳而坚定,大师们的争辩、感慨、碰杯都无法将它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