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相面大师
人有三必穷：为上则不能爱下，为下则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穷也；乡则不若，偝则谩之，是人之二必穷也；知行浅薄，曲直有以县矣，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是人之三必穷也。人有此三数行者，以为上则必危，为下则必灭。《诗》曰：“雨雪瀌瀌，宴然聿消。莫肯下隧，式居屡骄。”此之谓也。
——《荀子·非相》
【译文】
人有三种必然会陷于困厄的事：做了君主却不爱护臣民，做了臣民却喜欢非议君主，这是第一种；当面不顺从，背后又毁谤，这是第二种；知识浅陋，德行不厚，辨别是非曲直的能力又差，但对仁爱之人不尊重，对明智之士不听从，这是第三种。人有了这三种行为，如果当君主就必然危险，如果做臣民就肯定完蛋。《诗经》云：“下雪纷纷满天飘，阳光灿烂便融消。人却不肯自引退，在位经常要骄傲。”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五十
孟子走后，有一段时间兰陵城里非常宁静，直到有一天城里来了一个高人，这种宁静才被打破。
此人确实很高，身高丈二，不过骨瘦如柴，两腮无肉，显得鼻子坚挺。此人一双眼睛总是似睁非睁，而且高度近视。
可是，此人最值钱的就是那一双眼睛。为什么？因为他是看相的。
唐举，魏国大梁人唐举。
唐举在县城中心租了一个门面，就在郑屠夫的隔壁。门面上挂着一面小旗，旗上写着“相面”两个大字。两侧楹联写着两行字，左边是“第一相，李兑当丞相”，右边是“第二相，蔡泽当丞相”。
全城轰动。这唐举相了两面，就相出来两个丞相，第三相，是不是也能相出个丞相来呢？
谁不想当丞相？
唐举的门前排起了长队，人们争前恐后来请他相面，看看自己的前程如何。
唐举就在门口摆了一张案子，自己坐在案子的后面，案子上摆了一个陶罐，用来放钱。
“唐先生，麻烦您给我看看。”排在第一个的是一个尖嘴猴腮的人，长相龌龊，却要拼命挤出一点笑来，就更加难看。一边说，一边要把钱放进陶罐里。
唐举眯缝着眼，似乎看也不看此人一眼，他伸出手来，拦住了此人放钱的手。
“抱歉，你的面我不相，钱你请收回。”唐举面无表情地说。
“啊？为什么？”
“因为你是典型的苦相。”
“那，我多给钱行不？我不差钱。”说着，还要掏钱。
“钱再多我也不相。”唐举似乎是个很有底线的人。
没办法，这人收回了钱，悻悻地走了。
人群一片哗然，原来以为有钱就能相面，就能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今看来，有钱还不行，还要有一副好面相。
一连三人，都被唐举拒绝了。
后面的人们开始骚动了，有的人互相看看，似乎都是一脸苦相，于是默默地离开了队伍，或者借口上厕所，或者借口接孩子，溜去了一边。只剩下那些自以为面相还不错的。
第四个终于没有被拒绝了，这是一个看上去就很富态的人，脸色红润，保养得很好，笑起来也很幸福的样子。
“钱太少。”唐举说，依然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
看上去富态的人愣了一下，又掏出同样多的钱，放到了陶罐里。
“还不够。”唐举又说。
“什么？这么贵？”看上去富态的人说，似乎有些不愿意了。
“唐举相面，面相越好的，收钱越多。给多少，自己看着办吧。”唐举淡淡地说，不容置疑的意思。
看上去富态的人想了想，觉得值，索性将怀里的钱都掏了出来，放进了陶罐。
唐举微微一笑，睁开了眼睛。这一瞬间，似乎是眼前一亮。
“哇，好面相，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唐举开始看相，眼睛睁开，其实一点也不小。
唐举无非说了些客官这脑袋生得如何如何，额头怎样颧骨怎样眉眼怎样鼻梁骨怎样嘴怎样下巴怎样毛皮怎样之类的话，最后轻轻一拍几案：“这位先生，三年之内必为卿相，回家准备去吧。”
“真的？”
“你若不信，将你的钱拿走。”唐举脸色一沉，似乎很生气。
看上去富态的人当然不会把钱拿走，这么好的命怎么会在乎这几个钱，万一得罪了看相的，被他使个什么道儿，说不定好命就成癞命了。
看上去富态的人道了谢，屁颠屁颠回家报喜去了。
下一个看相的名叫徐老大，城里著名的泼皮破落户，喜欢惹是生非，此时也来看相。
“喂，看相的，看看我这相。”徐老大一副看相不给钱的架势。
“你这相本来我不应该看，不过救人一命也是积德。”唐举一眼看出这不是一个善茬，不看不行。
“哦，怎么，我要死？”徐老大吃了一惊，还没升官发财呢，怎么就要死？
“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啊，救命啊。”徐老大吓得半死，早知道不来看这个相了。“多少钱我都愿意给啊，我媳妇是城里第一美女，先生要也尽管拿去啊。”
唐举淡淡一笑，这个建议他喜欢。
“好，那我告诉你。现在回去，立即更衣沐浴，然后在厕所搭一张床，就在厕所里住三天，任何人叫你不得出去。三日之后，就可以带你媳妇来了。”唐举开了个方子。
“为什么非要厕所？地下室行不？”
“不行，粪尿驱邪，所以必须在厕所。如果离开半步而死，休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徐老大匆匆回家了。
这一天，唐举只看了三个人，一凶二喜。按唐举的说法，看相耗体力，一天最多看三个。
转眼间三天过去，第四天的下午，徐老大来了，带着一帮人吹吹打打，一辆破车上载着他的老婆杏儿。
“多谢先生救命啊。”徐老大见到唐举磕了三个头。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唐举也觉得有些奇怪了，自己原本让徐老大住厕所，不过是为了惩罚他，什么血光之灾之类都是信口胡说。
“先生的命算得太准了。”徐老大说起了事情的究竟。原来，就在搬进厕所的第三天下午，一个叫曹老六的兄弟来找他去喝酒，徐老大堵着厕所门不肯去，于是，曹老六和其他几个人去了酒馆。谁知喝到半夜，曹老六一伙人与另一伙人发生口角，进而酿成械斗，曹老六被捅了三十八刀，刀刀致命，当场气绝身亡。“先生，要不是我关在厕所里，我肯定就去了，去了肯定要打架，曹老六的三十八刀随便分给我两刀，我今天都不能站到这里了。没说的，我把我媳妇给带来了，先生尽情享受吧。”
唐举睁开了眼，再看了徐老大一眼，下次再看见这个长相的人，直接说到厕所里去。杏儿从车上下来，款款来到唐举的面前，眨眨眼，送来一束秋波。唐举眼前一亮，发现这个杏儿竟然真是个美女。不过，这个时候必须不动声色。
“我唐举岂是好色之徒，带回去吧。”唐举正色说道，又瞟了杏儿一眼。“那什么，你媳妇有妹妹没有？”
“先生太客气了，我媳妇没有妹妹，就我媳妇吧，先生要是不收下，我会很生气的。”徐老大竟然还要坚持。
“那，就这样吧，我这里恰好缺少一个助理，你如果一定坚持，不如让你的媳妇来当我的助理。”唐举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来。
就这样，徐老大的媳妇留在唐举这里当助理，帮着唐举端茶倒水，招待客人。
三天之后，徐老大突然离开了兰陵城，因为唐举告诉他：“一路向西，你将遇上一个只长了一个鼻孔的老人，你就会成为大国的丞相。记住，在遇上这个一个鼻孔的人之前，绝对不要回头。”
就这样，徐老大走了，一直向西，据说走到了古罗马。媳妇则留在了唐举的身边，不分昼夜地当他的助理。
徐老大的事情发生之后，唐举的名声大振，生意更加火爆，一时间成了兰陵城中的风云人物。
五十一
胡乱也决定去看个相，看看自己今后能不能升官发财。
看见胡乱，唐举瞪大了眼睛，似乎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
“唐举先生，我想看看自己的前程，今后能不能升官发财。”胡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地问，当然，钱已经放进了陶罐。
唐举愣了一阵，想了半天，这才说话。
“客官叫什么？”唐举问。
“胡乱。”
“那就对了，你这面相非常胡乱。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面相，看到你，我仿佛看到一只蝌蚪在游泳，怎么我就觉得你好像是倒着活了两千多年呢？”唐举看上去很是困惑，话也说得犹犹豫豫，全然没有前些天的那种自信。
胡乱心头一凛，看来这唐举倒不是浪得虚名，说起来，自己是从两千多年后来的，可不是等于倒着活了？至于说到什么蝌蚪，那不就是说自己现在应该还是精子的状态？
“大师，那，先别管这些，说说前程吧。”胡乱不想去解释，只想知道自己的前程。
“这个，看不了。实不相瞒，之所以能看面相，是因为如今一个人的前程取决于出身和才能，这是看得到的也容易把握的。而你所处的时代太乱，决定你前程的东西太多，譬如贿赂、裙带、拍马屁、狗屎运等等，一片混沌，我真是看不清楚。”唐举说了实话。
话到这里，胡乱知道唐举说得对，古人是无法弄明白后人的事情的。
“那，那就算了。那么，大师能不能讲讲您当初给李兑和蔡泽相面的故事呢？”胡乱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那好吧。”唐举答应了。
那一年，蔡泽还在到处转悠，来到了大梁，听说唐举擅长相面，于是来见唐举。
“我听说先生曾经给李兑相面，说‘一百天内将成为赵国的相国’，有这事吗？”蔡泽问。
“有。”
“那，劳烦你给我看看。”
唐举眯着眼睛仔细地看了一番，看完之后睁开了眼睛。
“先生是朝天鼻、端肩膀、凸额头、塌鼻梁、罗圈腿。我听说圣人的相没法看，大概说的是先生这类人吧？”唐举笑着说。意思是说你这长相都长得脱相了，没法看了。
“富贵那是我本来就有的，其实我不关心。我想知道的是寿命的长短，希望听听你的说法。”
“先生的寿命嘛，从今以后还有四十三岁。”唐举说。
“嗯，吃香的喝辣的，好车好房还有美女，还能当上卿相，这样享受四十三年还不够吗？哈哈哈哈，好好好，谢谢先生了。”蔡泽给了看相的钱，走了。
随后蔡泽去了秦国，真的当上了秦国的丞相。
“这么说来，大师也没有看出他当丞相啊？”胡乱问。
“我从来没说我看出他会当丞相啊，我只是说他让我相面，之后当了丞相啊。”唐举笑笑说。
胡乱也笑了。
“其实吧，找我看相的，什么人都有。看完相升官发财的有，看完相投河自尽的也有。可是，升官发财的就觉得我看得准，到处说。投河自尽的当然没话说。所以，我这名气就越来越大了。胡乱啊，要不，你给我当徒弟？包你一个晚上学会相面。”唐举有些喜欢胡乱，竟然想要收他为徒。
胡乱摇了摇头，他知道这活不是他能干的。
这时候胡乱想起后世的炒股买彩票之类的事情，有人赚了就大吹大擂，于是大家都以为能发财，却不知道有多少亏得倾家荡产投河自尽的，只是没人出来说而已。说起来，这些和唐举算命有什么区别呢？
“谢大师了，我干不了这个。”胡乱谢绝了。
唐举没有回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胡乱的身后，而且眼前一亮。
谁来了？
“最老师”荀子最近总是听人说唐举这个人如何厉害，如何一眼就能看到一个人的前程寿命婚姻等等，百发百中。荀子对此嗤之以鼻，他根本就不信，为什么呢？因为荀子有一个孪生的哥哥，与他长得一模一样，他娘都分不出来。可是这哥哥从小好吃懒做，长大是个酒色之徒，而且啃老，结果在三十岁就因为酒后嫖娼而死。邯郸后来有句俗话叫作“嫖娼不喝酒，喝酒不嫖娼”，这就是从他哥哥那里来的。
而自己呢？从小知书达理，长大以后博学多才德高望重，走到哪里都受尊重受欢迎。
孪生兄弟面相完全相同，命运却千差万别。所以，相面不是胡说八道吗？
不过，随着唐举的名声越来越响，荀子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作为兰陵第一名人，有义务将这个江湖骗子赶走，还兰陵一个干净的天空。
荀子进来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气场就已经震撼了唐举。
“这位先生是？”唐举很客气地问。而从前他都会很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还没到你呢。”
荀子没有回答，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当然也不太好回答。每次，这个问题都是李斯来回答。
所以，李斯抢到了前面。
“这是我的老师，也是兰陵城中第一学者，众人皆知的最老师荀子先生。”李斯说，这是标准答案。
“原来是荀子先生，失敬失敬。”唐举自然知道荀子，赶紧站起来行礼。
胡乱没想到荀子会来，此时手忙脚乱地站起来，退到了一旁。
“小胡乱子，你怎么在这里？”荀子厉声喝道，似乎很不满意。
“那什么，最老师，我是想来看看我的前程。”胡乱轻声说。
“什么，这你也信？啊？江湖骗子的话你也信？”荀子的声音大起来，分明就是说给唐举听。
唐举不高兴了，谁听别人说自己是江湖骗子也不会高兴。
“最老师，话不能这么说吧？我这看相也是一门学问呐。”唐举说。
“学问？哈哈哈哈。”荀子大笑起来，李斯也跟着笑，韩非也跟着笑，不知道为什么，韩非连笑也带口吃，令人听着很滑稽。“你这若叫学问，这世上就没有学问了。”
唐举有些恼怒了，不过他尽量不表现出来。他知道这里是荀子的地盘，再看看荀子的面相，他相信这是一个自己惹不起的人。
“我这学问当然不能与您的学问比，可是总还是门学问。”唐举赔着笑说。
“学问？帝尧大高个，帝舜小矬子；周文王大高个，周公旦小矮个；孔子大高个，冉雍五短身材。从前，卫灵公有个大夫叫公孙吕，丑得一塌糊涂，身高七尺，脸长三尺，额宽三寸，却能名震天下。楚国的孙叔敖天生秃顶，站起来没有三坨牛粪高，左右手还不一样长，却能让楚国称霸天下。叶公子高，矮小瘦弱，但靠他才平定了白公胜之乱。我问啊，什么高矮胖瘦之类，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和成就吗？”
“最老师，我这是相面，跟高矮胖瘦没什么关系。”
“那好，再说相貌。徐偃王长了一双鱼眼，孔子的脸好像戴了恶鬼的面具，皋陶脸色发绿像削了皮的黄瓜，闳夭一脸黑毛都看不见嘴，伊尹眉毛胡子都没有看上去像个太监，舜的眼里有两个瞳子。他们的面相很差，难道他们就很差吗？”荀子信口说来，似乎自己亲眼见过。
“这个……”唐举本来想问“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他们？”，没等他问出来，荀子接着说上了。
“所以，观察人的相貌不如探究他的思想，探究他的思想不如考察他立身处世的方法。相貌不如思想重要，思想不如立身处世方法重要。立身处世方法正确而思想又与之相呼应，即使相貌丑陋也不会妨碍他成为君子；相貌好，可是思想与立身处世方法丑恶，不能掩盖他小人的本质。古人从来就没有什么相面的说法，只有蠢货才会相信这一套。”荀子说到这里，看了胡乱一眼。
唐举知道，被荀子登门踢馆，就意味着自己应该滚蛋了。钱赚得不少了，还赚了徐老大美貌的媳妇，这一趟也算是收获颇丰了，走就走吧。
想到这里，唐举微微一笑。
“最老师说得是，其实我这就是混口饭吃，没什么学问。既然最老师来兴师问罪，我知道自己应该识趣地走了。不过在走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荀子见唐举服软，火气消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柔和许多。
“我要给你的两个学生相个面。”
“既然你的相面本身就是骗人，有什么好相的？”荀子不太愿意。
“嗨，就当是个游戏，找个乐子。”
荀子决定给唐举这个面子。
唐举没有让李斯和韩非站近一些，而是自己凑了过去，观看一阵，这才退了回来。
“这位兄弟，今后会当丞相。”唐举指指李斯，李斯微微一笑，有些得意。
“这位兄弟，恐怕会早死，死于小人之手。”唐举指指韩非，韩非面无表情。
“这位兄弟虽然能当丞相，只是也会死得很惨。”唐举再指指李斯，李斯皱皱眉头。
荀子沉默了片刻，这时候他竟然对唐举有了一些好感，因为他觉得唐举的说法至少与李斯和韩非的思想和处世立身的原则是相符的。
“这，先生的说法，反正我也无法验证了。”荀子说，他竟然称唐举为先生。
“不碍，这位胡乱兄弟可以验证。”唐举说着，对胡乱笑笑。
唐举离开了兰陵。来的时候孤身一人走路而来，走的时候乘坐着自己的豪车，有御者赶车，车里除了钱财之外，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