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葬与礼
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终始如一,是君子之道、礼义之文也。
——《荀子·礼论》
【译文】
礼,对待生死是很严谨的。生,是人生的开端;死,是人生的终结。能够按礼正确地对待生和死,那么为人之道也就完备了。所以,君子严谨地对待生与死,始终如一,这就是君子的原则,是礼义的具体规定。
六十一
孟子老娘去世了,去得很安详,享年八十五岁。
孟子是个孝子,走到哪里,一旦安定下来,都会把老娘接过来,自己亲自伺候着。每日问候三遍,如果晚上有应酬不能回去吃饭,一定要派人告诉老娘,省得老娘担心。
老太太是个善良、善解人意的人,对所有人都很好。
所以,孟子老娘去世的时候,孟子很伤心,学生们也都很伤心,认识孟子老娘的朋友们也都很伤心。
按照周礼,母亲去世,孟子就该辞去公职,安葬母亲之后在母亲的墓旁盖一个小屋,自己住在里面,三年内不能吃肉,不能喝酒,不能同房,不能有任何娱乐活动。
孟子决定辞职,然后带着老娘的遗体回到老家兰陵下葬。
齐宣王没有挽留他,因为他认为孟子不会接受挽留。齐宣王向孟子表达了哀悼,送了丧礼,接受了他的辞职。
就这样,孟子在齐国待了两年之后,回兰陵了。
话说兰陵城中自从孟子走后,清静了许多。
荀子少了孟子这个对头,终于可以安心地教学了。
孟子回来的当天,胡乱正在听最老师荀子讲授《诗经》。荀子正说得绘声绘色,公孙丑来了。胡乱觉得有些奇怪,孟子不是在临淄吗?突然派公孙丑来,什么意思?
“哦,你怎么来了?你们不是在齐国吗?”荀子问,他也觉得奇怪。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公孙丑没说话,先哭了起来。
难道,鸡精经理死了?每个人都这么想。不过,每个人都不说话,看公孙丑哭到什么时候。
公孙丑没哭几声,见没有人来劝,只好自己停了下来。
“荀子先生,孟子老师的娘因病医治无效,在临淄去世了,终年八十五岁。”公孙丑说。原来,他是来给孟子的母亲报丧来了。
“哎哟,老太太没了。”荀子表示哀悼。实际上他对孟子母亲的印象挺好,老太太人很热情,也很厚道,不像孟子随时随地忽悠。“那,葬在哪里啊?”
“落叶归根啊,老师亲自把师奶奶送回来了。今天刚到,就派我来给先生报信。”
“啊,鸡精经理回来了?”荀子大吃一惊,脱口而出。
孟子回来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兰陵。孟子派学生们挨家挨户报丧,而兰陵城里的人们听说孟家的豪车车队有三十多辆,有的想看看热闹,有的想趁机巴结。总之,孟子归葬母亲这件事情成了兰陵第一大事,就好像是整个兰陵都死了母亲一样。
家家户户都送了丧礼。荀子虽然讨厌孟子,这个礼节还是不能少的,因此派胡乱去送丧礼,按着士人的规格。
胡乱带着丧礼来到了孟家。孟家还住在原处,这些年来虽然孟子出门去了,家里人还住着。去年的时候还专门装修过,因此看上去蛮新。
胡乱到的时候,看见送丧礼的人群络绎不绝,丧礼多得孟家的屋子已经装不下了,只能放在院子里。
“孟家这下发财了。”胡乱想。他知道收礼总有还礼的时候,今天你收了人家的,明天人家也收你的。可是孟子不一样啊,他现在在临淄混得好,说不定哪一天举家移民过去,到时候,你去哪里找他要礼去?所以,孟子这是扎扎实实地发财了。
按着规矩,孝子必须要向所有前来吊唁和送丧礼的人亲自表达谢意,因此孟子就站在门口迎接来来往往的人们。看得出来,孟子确实很是悲哀,整个人不仅憔悴,而且瘦了一圈。
看见胡乱来,孟子似乎有些高兴,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规规矩矩道了谢,收了丧礼,顺便请胡乱问候荀子。
孟子的学生们一个个也都是一脸的悲哀,忙前忙后的,帮着孟子招呼客人。
胡乱没有逗留太久,他不喜欢这样的场景。
在孟母去世的第七十天,按着周礼,孟母出殡下葬。
荀子决定参加,尽管他和孟子互相瞧不起,可是作为儒家的大师,两人在丧礼方面的立场是一致的。因此,荀子要利用这个机会表明自己的立场,同时也看看孟子在丧礼方面的修为到底怎样。当然还有另外一点,那就是荀子对孟老太太很尊敬。
荀子带着李斯和韩非同去了,也是给他们一个观摩的机会。不过,无论是李斯还是韩非,似乎都没有什么兴趣。
胡乱也去了,不过不是跟荀子一块去的,他是被孟子请去帮忙的。
庄子没有出现,墨子也没有出现。他们不仅今天没有出现,他们是根本没有出现过,甚至连丧礼都没有送。
葬礼进行得很顺利。孟子显然对于整个程序都很清晰,弟子们做起来也是轻车熟路。这不奇怪,因为孟子的弟子们经常主持丧礼,不懂的地方都请教孟子。
荀子暗自佩服,有些细节原本他也不太清楚,今天算是暗中偷师了。
“最老师,鸡精经理好像有些过分了。”在下葬的时候,李斯悄悄对荀子说。
“为什么?”
“我发现鸡精经理用了三层棺椁,陪葬了五个鼎。”李斯说。按照周礼,大夫下葬用三层棺椁,士人用两层棺椁。大夫用五个鼎陪葬,士用三个。按照孟子的出身,他母亲下葬应该用士礼,也就是两层棺椁。
换了往日,荀子一定会对孟子表示不屑或者愤慨,可是今天却没有。
“孟子在齐国是卿的待遇,老太太用卿大夫的礼也是说得过去的。”荀子不仅帮孟子解释,甚至还称孟子为孟子,而不是鸡精经理。
李斯有些吃惊,偷偷地看了荀子一眼,摸不清老师到底怎么回事,不敢再多说话了。
孟老太太下葬的时候,孟子哭得死去活来,这倒不是能装出来的。荀子看着,禁不住也掉了几滴眼泪,好歹这是人家孟子的真情流露,可不是忽悠出来的。
葬礼结束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孟子转着圈向来参加葬礼的人们致意,当他看到荀子的时候,禁不住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荀子会来。
“多谢最老师。”孟子低声说。
“节哀顺变吧。”荀子也低声说。
两人尽管没有对视一笑,可是声音都很温和,吵了一辈子的两个人,这个时候竟然很平静很友好。
胡乱在一旁看见,也觉得有些惊讶。
“也许,孟母的死给孟子和荀子带来了更多的人生思考。”胡乱想。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孟子和他的弟子们留了下来,胡乱也留了下来。
“你们也走吧,我从今天开始就要居丧了。”孟子平静地对弟子们说。他在母亲的墓地旁已经搭起了一个小木屋,今后就将住在这里。
按照周礼,父母去世之后,儿子应该守孝三年。这三年时间,要住在墓地的小房子里,睡草席,枕砖头块,吃粗茶淡饭,不吃肉、不喝酒,不行房,不听音乐,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
“孟子先生会在这里住满三年吗?”胡乱想。
六十二
“孟子会守孝三年吗?”胡乱把这个问题提给了荀子。
“斯,你说呢?”荀子把问题转给了李斯。
“绝对不会,鸡精经理忽悠别人一套一套的,轮到他自己,最多一年就会找借口终止的。”李斯很肯定地说。
以自己对孟子的了解,胡乱心里同意李斯的看法。
荀子并没有顺着李斯的话嘲笑孟子,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并不同意李斯的说法。
“其实,周礼所说的三年丧期,是指的天子,天子应当为天下作出表率。但实际上,就是天子也很难做到,而是派自己的大臣代替自己去做。一般人,如果能够居丧一年,就已经非常好了。所以,如果孟子能够居丧一年的话,我就会很佩服他了。”荀子说。
李斯有些尴尬,这时他回想自己,当初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一天也没有居丧。
“哎,对了,庄子这些天没有露面啊,不知道他怎么看孟子葬母这件事啊。”荀子想起庄子来,一边说,一边看着胡乱。
胡乱知道,荀子的意思,是让自己去庄子那里问一问。
“最老师,正好我想去看看庄子了,我去问问吧。”胡乱说。
荀子点点头。
胡乱离开了荀子的家,前往庄子家去了。
到庄子家门口的时候,胡乱遇上了惠施,他正匆忙而来。
原来,惠子已经辞去了魏国相国的职务,回家养老了。
“惠子老师,好久不见。”胡乱急忙打个招呼。
惠施的表情似乎不是太高兴。他上下打量了胡乱一遍,问:“小胡乱子,你怎么空手而来?”
“每次来都是空手啊。难道,今天是庄子老师纳妾?”胡乱反问。
“纳什么妾?你不知道庄子的夫人去世了吗?”
“啊?真的?什么时候?”这一次,胡乱是真的大吃一惊。
“昨天啊,我也是刚知道。这不,送丧礼来了。”
两人说着话,推门进了庄子的家。
进了庄子的院子,胡乱和惠施都大吃一惊。
庄子就坐在院子里,岔开双腿,面前放着一个盆,庄子正一边拍着盆一边唱歌。而在庄子的面前,他的亡妻正躺在一个芦席上。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歌词大意大抵如此,曲调悠长轻柔,听不出一点悲伤。
“老庄!”惠施大喝一声,把庄子吓了一跳。“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媳妇自打黄花闺女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给你裁衣做饭,一直陪你到老,现在死了。你就算不痛哭流涕,也不应该鼓盆而歌啊。你,你太过分了。”
惠施气得满脸通红,指着庄子的鼻子大声怒吼。
“息怒,老惠,息怒。”庄子很平静,停止了唱歌。“老妻刚死的时候,我怎么会不悲伤呢?然而,我想人最初本来没有生命,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元气。混杂于恍恍惚惚之间,由此而产生元气,由元气又变而有形体,有形体然后才有生命,现今又变化为死亡,这就和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一样,何其自然。老妻都安然寝于天地之间了,而我却要嗷嗷地守着她哭,她烦不烦啊,还怎么休息啊?所以我认为那不合乎常理,就不伤心了。”
“唉。”惠施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庄子有自己一套独有的理论,自己没有办法说服他也没有必要说服,只能尊重他的做法。“好好好,反正是你老婆。我不管那么多了,这是我的丧礼,你收下。”
说完,惠施放下了手中提着的丧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庄子瞥了一眼丧礼,对胡乱笑笑。
“小胡乱子,你说这丧礼是给我亡妻的呢,还是给我的呢?”庄子问。
胡乱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是给我亡妻的呢,她已经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那为什么不活着的时候给她呢?如果是给我的呢,我没有死啊,凭什么给我呢?那我不是发死人财?”庄子自己问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标准答案。
胡乱不知道自己现在该说什么,自己没有丧礼,而且人家庄子刚才在唱歌,现在是不是还要接着唱呢?
庄子用席子把老婆的尸体盖上,然后站起来。
“小胡乱子,走,咱们到后院聊天去。”庄子说着,拍去手上的灰尘。
后院没有任何变化,完全看不出来这家的女主人才死去,一切如常。
“庄子先生,夫人准备什么时候下葬?”胡乱问。
“今天晚上。”
“啊。”胡乱大吃一惊。
“天气这么热,再放就臭了。人终归要重归大地,干干净净地回归难道不比臭烘烘地回归更好?”
“不要葬礼?”
“安安静静地来,安安静静地走吧。”
“那,用什么棺椁?”
“用什么棺椁?软埋就好了。让身体直接接触土地,才能更快地回归自然啊。放在再好的棺椁里,只能腐烂干枯,却远离自然。”
胡乱不再问话,他开始回想昨天孟母的葬礼。庄子和孟子对待生死的态度如此不同,究竟谁是对的呢?
“孟子母亲的葬礼你去了吗?”似乎猜到了胡乱在想什么,庄子问。
于是,胡乱将孟母葬礼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庄子听完,笑笑,没有说话。
“庄子老师,您怎么看?”胡乱问。他知道庄子一定有话要说。
“如果死的是你,你愿意死后被摆放在外面三个月吗?你愿意看到自己的亲人那样悲伤吗?你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像个流浪汉一样在野外的小屋里住三年吗?”庄子果然有自己的看法。
“可是,这只是孟子要表达自己的悲痛而已吧。”
“唉,那也太过分了,说明他完全不懂得自然和生命的道理。”
“那,老师能说一说吗?”
“好,我给你讲一个段子。”庄子说。
胡乱笑笑,他喜欢庄子的段子。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一见如故。
“谁能够神交于无心,相互补益却没有刻意的帮助?谁能神游于天外,忘记自己的存在,而没有终结和穷尽呢?”一个人问。
三人心领神会,从此结成好友。
不多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知道了,派子贡前去帮助料理丧事。
来到子桑户家中,子贡看见孟子反和子琴张一个在编曲,一个在弹琴,相互应和着唱歌。
“哎呀,子桑户啊!哎呀,子桑户啊!你已经返归本真,可我们还活在形骸之中啊!”听着歌声,倒好像这两个人很羡慕死去的子桑户。
这两个神经病,子贡这样想。
“恕我冒昧,对着死人的尸体唱歌,这合乎礼仪吗?”子贡指责他们。
“你怎么会懂得礼的真实含意呢?”二人相视而笑,不屑地说,接着唱歌。
子贡非常尴尬,气哼哼地回去了。
“我遇上了两个神经病。”子贡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跟孔子讲述了一遍,他以为孔子一定也会很生气。
然而,孔子并没有生气,他沉思了一阵,这才开口说话。
“赐啊,他们是些逍遥世外的人,我们却生活在具体的世俗中。我们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却让你去吊唁,是我错了。他们与造物者交往,而逍遥于天地之中。他们把人的生命看作赘肉,把死亡看作是脓包的溃破,生死对于他们来说真是不值一提啊!他们当然不会受世俗礼仪的约束啊。”孔子的一番话,竟然是在赞扬这两个人。
“那,先生教我们要遵循周礼,难道不对吗?”
“我孔丘,乃是苍天所惩罚的罪人。但是,我将与你共游于方外。”
“方外?”
“鱼同游于水中,人同游于大道。只要有个池子,鱼就能快乐地同游;而人游于方外就会恬然无虑。”
“可是,他们就是两个神经病啊。”
“错了,天道把遵守礼仪的人看作小人,世俗却把他们尊为君子。而世俗把不遵守礼仪的人看成小人,天道却把他们当成君子。哎,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吧。”
胡乱当然知道这只是庄子的段子,并不是孔子的真实故事。
“先生对于生死这样超然,能不能给我讲讲其中的道理?”胡乱说。
“好吧。”庄子说。他微闭上眼睛,似乎已经与自然融为一体,语气平缓地说,“生和死,就像黑夜和白昼交替一样,是永恒的变化,自然的造化。很多事情是人所无法改变的,都是事物自身的变化。“所以,人要顺从于自然。
“譬如泉水干涸,两条鱼靠着吐沫而相互提供水分苟延残喘,看上去温馨,但实际上不如悠游于江湖之中,互相谁也不认识。
“唐尧圣明夏桀暴虐,可是放之于自然,他们都微不足道。自然给予我生命,让我为了生存而劳碌,到老才能闲适,最后用死来让我休息。所以,如果把生当作一件好事,也就该把死当作一件好事,因为这都是自然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