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相见难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孟子·告子下》
【译文】
上天若要将某人委以重任,一定会先使他的心志受到磨砺,使他的筋骨劳累,使他的肠胃饥饿,使他的身子穷困,使他的一言一行总不能如意。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使他的心意受到震动,使他的性情坚韧,使他的能力得以增强。人常常有了过错才去改正;心志困苦、思虑阻塞,然后才能奋发有为;神情上表现出来,言语中抒发出来,然后别人才会理解。……这样,就可以知道忧患使人生存,安逸使人死亡的道理。
六十三
冬去春来,转眼一年过去。
这一年里,孟子度日如年。
孟子守了一年的丧,把自己弄得像个老乞丐一样。当然,孟子也并没有老老实实在小屋里待够一年,他时常会以身体不适为由回家,然后派弟子去帮他守丧。所以实际上,孟子守丧的时间不到半年。
不过,就是这半年,也非常艰难。
实际上,当时的人们要么不守丧,要么守一个月就够了。孟子只因为自己宣扬三年丧期,所以不得不做个表率。
“要是我娘地下有知,愿意我在这里受这罪吗?”孟子常常在小屋里扪心自问,答案是肯定不愿意。
孟子是真不想再守了,再守下去,只怕就不用回去了,直接埋在这里了。
可是,如果不守的话,那不是啪啪打脸?那不是孟大忽悠就成了孟大骗子?
难哪,孟子有些为难。
不过,什么事情能难住孟子呢?没有这样的事。
所以,孟子很快想到了办法。
就在守孝一年零一天的时候,孟子回到了家,召集弟子们开会。
“同学们,大家辛苦了。我宣布,明天回齐国。”孟子作出了一个出乎大家意料的决定。
弟子们差一点欢呼起来,做梦都想着回齐国呢。可是弟子们都有同一个疑问:不是说好要守三年吗?
没有任何人提出这个问题来,因为他们担心万一这个问题提出来之后,孟子宣布再守两年,或者孟子说“那就你吧,你再帮老师守两年”,那不是自找没趣?所以,大家都不说话,都很克制,把高兴和疑问都强压在脸皮的下面。
所以,大家的表情都有些怪。
孟子就知道会是这样,他根本不用大家提问,他会给出合理的解释的。
“不是说好了三年吗?为什么只守了一年呢?”孟子扫视众人,见大家都竖起了耳朵。“因为我是齐国的卿,而齐王说过把三年的孝期缩减为一年。虽然我想再守两年,可是君命难违啊。”
一片叹息惋惜声,似乎大家都感觉很不愿意离开。
当晚,孟子家中开了酒戒肉戒乐戒,大家开怀畅饮,轻歌曼舞。当然,要更放松的节目,还要回到临淄去进行了。
孟子守丧一年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兰陵。
“不管怎么说,有进步。”墨子说。算是个表扬,所以墨家弟子无话可说。
“一年已经很不简单了,不信你试试。”荀子表示完全理解,所以,儒家弟子也无话可说。
庄子哈哈大笑。
出乎孟子的意料,他的决定竟然在兰陵没有引起任何的反响,这让他感觉有点失落。
孟子师徒三十多辆车离开兰陵,前往临淄去了。
路过嬴县的时候,一个名叫充虞的学生前来请教。
“去年这时候承蒙老师您不嫌弃我,让我负责棺椁的事。当时大家忙,我不敢来请教。现在我有个问题想请教老师:棺木是不是太好了一点?”充虞憋了一年的问题,终于提出来了。
“好问题。一开始呢对于棺椁的厚度没有规定,中古时规定棺木厚七寸,椁也同样。对棺木的质量呢其实从来没有规定,关键看孝心。在周礼规定之内,如果有钱却用很差的棺木,说明孝心不够。财力够,当然要做好的啊。我听说过:穷什么不能穷教育,省什么不能省棺材啊。”孟子耐心地解释。
“也就是说,没钱认命,有钱任性?”
“嗯,事是这么回事,可是话不能这么说。”孟子点点头,觉得这小子总结得挺好。
一路上,孟子对学生们和蔼可亲,即便有人说错了话或者做错了事也是和颜悦色。似乎,经历了母亲的去世,孟子的性格好了很多。
经过鲁国的时候,孟子派学生乐正克去见鲁平公,意思是路过家乡,表达一下问候。
“啊,孟老夫子在鲁国?麻烦等等我,我要去拜会他。”鲁平公竟然要去拜访孟子。因为鲁平公虽然是个国君,其实跟个小地主没什么区别,而人家孟子是齐宣王的红人,他认为自己应该巴结一下。
乐正克在门外等候,鲁平公这里换好衣服,下令备车,准备出发。就在这个时候,负责安排鲁平公出行的臧仓进来了。
“主公这是要去哪里?”臧仓问。因为此前的出行都要先做计划,今天临时出行,臧仓要问清楚目的地。
“啊,那什么,孟子路过咱们这里,我去拜会他。”
“嗨,我以为谁呢?原来是孟大忽悠啊。主公,我劝您还是别去了,为什么呢?因为孟大忽悠吧就是个品行低劣言行不一的骗子。”臧仓上来说了一通孟子的坏话。
“怎么这么说?”
“孟大忽悠口口声声讲周礼,可是主公您知道吗?他葬母的规格远远超过葬父,明显违背周礼啊。这种人,见他干什么?”
“这个,你说得也对。”鲁平公被臧仓说服了,于是撤销了出行的计划。
乐正克在门口等了半天不见鲁平公出来,于是进去询问。
“请问,还去吗?”乐正克问。
“不去了,臧仓刚才跟我说了,孟子葬母的规格远远高过葬父,违背周礼。所以,我不去了。”鲁平公倒是直截了当。
“那,您说的规格,是指葬母比葬父多用了两个鼎吗?”
“也不全是,还包括棺材和葬衣都太奢华。”鲁平公这些都是听臧仓说的,臧仓了解得还挺详细。
“这没有违背周礼啊,这就是有钱就任性啊。”乐正克用孟子的话来辩解。
“有钱就任性,那还要周礼干什么?”鲁平公反驳。
乐正克无话可说,告辞回来,把事情的经过讲给孟子听。
“都是臧仓这个混账在搞鬼。”乐正克愤愤不平地骂道。
“你太抬举他了。其实,一个人的行止都是早就注定好的,鲁侯不来见我就是天意,岂是姓臧的这个小子能改变的?”孟子虽然没有骂臧仓,但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藐视他。
乐正克从孟子的房间出来,恰好遇上公孙丑来。
“哎,老乐,鲁侯那边怎么样?”公孙丑问。
于是,乐正克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去看看。”公孙丑说完,去见孟子了。
孟子在屋子里正生闷气,阴沉着脸。
“老师,为什么看上去这么不高兴?谁又惹您老人家生气了?”公孙丑明知故问。
“谁?鲁侯本来要来见我,结果被一个混账东西给搅了。”孟子说。说完才发觉这与自己刚才对乐正克说的话自相矛盾了,于是连忙改口,“哼,其实这个小混账又能改变什么呢?这个小混账就能让我不高兴吗?当然不能,所以我依然很高兴,嘿嘿。”
公孙丑暗自发笑,老师是越来越像个老顽童了。
“老师,其实鲁侯一向很景仰您,一时听了臧仓的话不肯亲自来,不等于他不想见您啊。我看,不如咱们去见他,他一定很高兴,也让那个小混账打脸。”公孙丑说。
“不,不去。就算他来见我,我还不一定肯见他呢。”
“那,那为什么?”公孙丑觉得老师有点过分了。
“因为我又不想当他的臣子。从前,如果一个人不想当国君的臣子,就不愿意见国君。譬如段干木不见魏文侯,孔子不见阳虎等等。”
“那,到齐国之后,老师要不要去见齐王?”
“我才不会去见他呢,除非他来见我。”孟子顺口说道。
六十四
孟子一行来到了临淄,来之前已经租好了一处大院,孟子和弟子们都有些兴奋。孟子觉得不好直接去见齐王,于是委托好友陈贾去见齐宣王,意思是自己回来了。
“大王,孟子先生回来了。”陈贾对齐宣王说,他觉得齐宣王应该很高兴。
“啊,是吗?”齐宣王好像有些吃惊的样子,随后露出为难的表情来。
“大王是准备去看望他呢,还是请他来呢?”陈贾问。
齐宣王挠了挠头。
“说句心里话,孟子回来了,我真应该去拜访他。可是,你也知道,当初打燕国的时候,孟子说要施行仁政,结果是匡章这个混账实行了暴政,齐军被燕国人给打回来了。所以,我还真不好意思见孟子,我怕被他骂呀。”齐宣王打心眼里有些怕孟子。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顾虑,那就是在孟子走了之后,稷下先生们都来说孟子的坏话。齐宣王想想也是,孟子除了仁义之外,在治国理政的具体操作层面上,与管子相差实在不止十万八千里了。所以,齐宣王对孟子也不如从前那么感兴趣了。
听了齐宣王这番话,陈贾倒也理解。不过受人之托,总要想办法完成啊。
“大王,当初周公派他哥哥管叔监控商朝遗民,管叔还叛乱了呢。没关系,我去跟孟子解释吧。”陈贾的意思,谁都有走眼的时候,所以大王别自责太深。
“那,也好。”齐宣王同意了。
陈贾于是来见孟子。
“孟子先生,我见到齐王了。齐王倒是很高兴,可是他说他不敢来见先生,他怕先生因为燕国的事情骂他。”陈贾把经过说了一遍,免不了添油加醋。
“我当然要骂他,我还要让他写检查呢。”孟子来劲了。
陈贾一看,看来齐宣王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当初周公派他哥哥管叔监控商朝遗民,管叔还叛乱了呢。周公这样的大圣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何况齐王呢?我看,您就原谅他吧。”陈贾搬出周公来。为什么要搬出周公来?因为周公是孟子的祖先,孟子不敢胡说八道。
“啊呸。”孟子确实不敢对周公胡说八道,可是这不等于他会同意陈贾的说法。“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兄长,弟弟信任兄长并委以重任,由此而犯错误不是也很正常吗!这能相比吗?再说了,古人犯了错误就改正,现在这些所谓的君子却是将错就错。古人犯的错误就像日食和月食,不隐瞒不抵赖,人人都能看到;等到他改正错误,天下人都仰望他、尊敬他。今天所谓的君子呢?犯了错误不仅不改,还找各种借口辩解,千方百计地推卸责任。”
陈贾一看,这老头离开一年多,似乎比过去更倔了。
陈贾也是一个很倔的人,眼看着事情没办好,偷偷找来公孙丑商量。
“丑哥,你是孟子先生最信任的人了,你能不能去劝劝先生,不要当面骂齐王,这样齐王才敢跟先生见面啊。”陈贾知道公孙丑的话孟子还会听一听,别人都不行。
公孙丑于是找个借口去见孟子,劝了半天,老头松了口,不过提出一个条件:“不骂他行,可是他要先来看我。”
陈贾没办法,回去见齐宣王,说孟子答应说既往不咎,绝不骂人,不过希望大王去看望他。
齐宣王一听就乐了,心说这究竟是谁家的地盘啊?
“不瞒你说,换了从前呢,我也常常去看望他。可是稷下学宫的先生们都对他意见很大,如果我再主动去看他,不好跟大家交代。何况,我也要点面子啊。”齐宣王拒绝了孟子的要求,不过话说得比较委婉。
陈贾一看,事情是真难办了,一边是一个倔强老头,一边是大王,自己谁也不敢强迫。想了半天,陈贾想起一个可以试一试的办法来。
“这样,大王不妨明天派人去见孟子,就说大王原本准备去拜访老爷子,谁知偶感风寒行动不便,又很想念先生,请先生移步宫中,孟子就没什么借口可以拒绝了。这样呢,大王有面子了,孟子有台阶下了,问题就解决了。”
“好主意。”齐宣王觉得不错,就这么定了。
陈贾非常高兴,能把大忽悠给忽悠来,自己的忽悠水平绝对上了一个新台阶。
可惜的是,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陈贾成功忽悠齐宣王的同时,孟子在公孙丑的第二波劝说下,竟然同意去见齐宣王了。
第二天一早,孟子起个大早,沐浴更衣,心情很好,准备去见齐宣王。
正要出发,齐宣王的使者来到。
“大王说了,他本来应该先来拜见您的,只是昨晚上厕所的时候受了风寒,怕风怕光不敢出门。不过呢,大王还是挣扎着起来了,不知先生能否去见一见?”使者说,边说边忍住笑。
孟子原本心情很好,现在一下子恼火起来。
“跟我耍这小聪明?忽悠我?不知道我是孟大忽悠吗?这太气人了。”孟子心说。忽悠了一辈子,他最讨厌的就是被忽悠的感觉,他绝对不能容忍自己被别人忽悠。
如果孟子原本就没有准备去见齐宣王,这时候大可以把这当成一个台阶。可是他已经准备去见齐宣王了,齐宣王来这么一出就真的是弄巧成拙了。
“那什么,麻烦回报齐王,我昨晚上厕所也受了风寒,怕风怕光还有痔疮,实在是没有办法去啊。”孟子找了同样的理由拒绝了。
公孙丑哭笑不得。
第三天,孟子决定出门去吊唁东郭先生。
“老师,昨天您推辞有病,今天又出门吊唁,要是被齐王知道了,会不会不太好啊?”公孙丑劝说,他心想齐王说不定今天还会派人来请。
“哎,昨天病了,今天好了,不行啊?”孟子瞪了公孙丑一眼,让他备车准备出行。
公孙丑没办法,只得备了车,自己驾车跟孟子去了东郭先生家。
孟子出门时间不长,齐宣王真的派人来了,随行的还有一个医生。原来,齐宣王真的以为孟子病了,特地派了医生来给他看病。
“这下演砸了。”孟子不在家,孟子的侄子孟老二也就是孟仲子接待了齐王的使者,算他机灵,当时撒了个谎。“那什么,老爷子病已经好了,已经去见大王了,不知道现在到了没有。”
一边应付齐王的使者,孟老二一边派人去找孟子,让他别回家,直接去见齐王。
孟子其实料到了齐王会派人来,出去吊唁东郭先生也是要躲避的意思。刚从东郭先生家出来,就碰上孟老二派来的人,说是齐王又派人来请了,还派了医生,请孟子赶紧去见齐王。
“不行,我不去。”孟子还是不肯去。
“如果您不去的话,齐王今天还会派使者来啊。”来人说。
“那,我今天就不回家。”孟子来了驴脾气,想了想,让公孙丑驾车前往景丑家里去。那是孟子的朋友,孟子准备今晚上就住他家了。
公孙丑哭笑不得,只得听从。
孟子师徒来到景丑家中说要借住一晚,景丑感觉有些意外。
“难道家里闹小三,被嫂子赶出来了?”景丑问,一般都是这种情况。
孟子把情况告诉了景丑,说自己就是要躲避齐王,因此来借住。
“嗯,他不亲自来见我,让我去见他,门也没有。”孟子气哼哼地说。
景丑给孟子师徒安排了酒菜,请他两人吃饭。中间公孙丑上厕所,冲景丑使个眼色,景丑跟着出去了。
“景先生,孟子老师现在有点上劲了,您劝劝他吧。”公孙丑恳求景丑,景丑答应了。
再回到座席,景丑扯了几句闲话,话入正题。
“孟子先生,您说过:在家里的父子关系,在外面的君臣关系,这是看一个人品德的要点。父子之间要体现亲恩,君臣之间要体现尊敬。我现在看到齐王对您够尊敬的了,可是您对齐王好像不太尊敬。”景丑说,他要用孟子的理论劝导孟子。
“嘿!这是什么话?齐国有一个人跟大王谈仁义吗?没有。难道是仁义不好吗?不是。是他们瞧不起大王,说这个大王配不上谈仁义,这才是对齐王最大的不敬。而我呢?我跟大王谈的都是尧、舜的仁义,你说还有谁比我更尊敬大王的呢?”孟子大声说,理直气壮。
景丑一看,孟子这又绕到仁义上去了,自己不能跟他纠缠这个。
“我不是那个意思。周礼不是说嘛:‘父亲召唤,不等答应就要起身;君王召唤,不等车马备齐就出发。’您本来要去拜会齐王,但听到齐王召请后反而不去了,这样做符合礼吗?”景丑问。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啊?曾子说过:‘晋国和楚国很富裕吧?可是,他们有什么牛X的呢?他们有他们的富裕,我有我的仁;他们有他们的权势,我有我的义,我难道不如他们吗?’曾子说得不对吗?其实这是一个道理。天下值得人尊敬的有三个方面:地位,年龄,品德。在朝廷上讲地位,在乡里间讲年龄,在精神方面讲品德。齐王仅占一个方面,而我在两个方面领先,他却耍小聪明来怠慢我,你说谁违背周礼呢?”
景丑听得瞠目结舌,看看孟子,再看看公孙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么说吧,圣明的君王,必须有一些不敢召唤的臣子,实在有事,就要屈尊前往。商汤对于伊尹就是这样,亲自上门拜请伊尹辅佐自己;齐桓公对于管仲也是这样,齐桓公亲自给管仲驾车。现今各国的君主没一个值得人尊敬,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懂得这个道理。这么说吧,连管仲这类人都不受君主召唤,我比管仲强多了吧?”
“那什么,我给您烧洗脚水去了。”景丑自讨了没趣,急忙找个借口走开了。
公孙丑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