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杯水车薪
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孟子·告子上》
【译文】
仁胜过不仁,正犹如水能扑灭火一样。现在行仁的人,正犹如用一杯水去扑灭一车柴木所燃起的火焰,如果火焰不熄灭,就说水不能扑灭火。这又相当厉害地助长了不仁,最终连自己所行的那一点仁也丧失了。
六十五
孟子不肯去见齐宣王。齐宣王不是傻瓜,他也知道孟子是在等他上门。
“就你有性格?本寡人也要面子啊。”齐宣王也是个很倔的人,他认为自己几次三番派人去请孟子,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孟子不肯来,自己也就不去。
现在,谁也不肯让步,形成了一个僵局。
孟子认为这样的僵持是齐宣王的损失,自己无所谓。可是弟子们普遍表示受不了,都在私下找孟子的几个得意的弟子去劝解孟子。公孙丑想来想去,还是要找陈贾帮忙,毕竟陈贾是外人,有些话是可以说的。
陈贾倒是个热心人,于是再次前来劝说孟子。
“孟子先生,其实呢,谁先见谁呢,是个小问题。如果您先去见齐王,齐王委以国政,从此实现了霸业王业这些伟大事业,那不是很好?”陈贾拿出伟大愿景来引诱孟子。
“当年齐景公打猎,到了狩猎场,派人手持旌旗去召狩猎场的场长,结果场长不去,为什么啊?因为周礼规定,国君召狩猎场的场长要用皮冠。我并不是不想见齐王,也并不是一定要齐王来见我,而是要齐王以正确的方式来请我。现在齐王耍小聪明,要么装病,要么假装派人来给我看病,你说我能去吗?如果齐王不能以正确的方式见我,又怎么指望他能听我的呢?”孟子一套一套的,陈贾根本不是对手。
陈贾彻底绝望了,再也不来劝孟子了。
孟子在齐国本来朋友就不多,陈贾这样的朋友都一次次碰壁,所以,没人来劝他了。倒是稷下学宫的先生们以此为话题,频频在齐宣王面前说他的坏话,齐宣王也就坚定了这样一个信念:爱见不见吧。
齐王不急,孟子这边却是坐吃山空,渐渐地受不了了。
终于,不谈钱只谈仁义的孟子也不得不面对钱不够使的现实了。
“不等了,我给他送仁义,他却故作姿态。不等了,回家去了。”孟子决定走了,弟子们劝也没有用。
“老师,就算要走,也该告诉齐王一声吧,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公孙丑提出来,内心里是希望齐王能够挽留一下。
对公孙丑的这个建议,孟子表示同意。其实,孟子也希望齐王能留自己。
公孙丑于是再去找陈贾帮忙,请他帮孟子去向齐宣王告辞,顺便劝齐宣王挽留一下。
“其实吧,老师并不真的想走,做个姿态而已。就像买肉讨价还价,买家说‘你不降价我就走了’,不是真想走,而是心理战,要对方降价。”公孙丑说,算是交了个底。
陈贾于是去见齐王,说是孟子要走了,托他给齐王问好告辞。
“我觉得吧,孟老先生脾气倔点,但是人真不错,跟大王您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和谐,大王何不去送一送呢?”陈贾不敢说大王该去挽留,只说送一送。只要齐宣王肯送,基本上也就会挽留了。
“是啊,老夫子是个好人呐。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治国办法,可是随时提醒我要行仁义。没问题,我去送他。”齐宣王答应了。
第二天,齐宣王亲自去看望孟子了。
齐宣王为什么答应去看孟子呢?一来,跟孟子那么长时间交往,还是有些交情的,也真想看看他;二来,这算给孟子一个面子,如果孟子顺坡下驴,表达出愿意留下来的愿望,那就趁机挽留他。
“孟子先生,一直想来看你啊,抽不出时间,怎么说走就走呢?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啊。”齐宣王见到孟子,还是感觉亲切。
孟子原本很高兴,只要齐宣王挽留,自己就趁机不走了。可是听了齐宣王这话,还在狡辩,而且没有主动留自己的意思,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能服软。
“大王,我当然愿意去见您了,只是不敢请求罢了。”孟子说,也是很骄傲的样子。
齐宣王一听,你还嘴硬呢?既然这样,我偏不留你。
就这样,两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却谁也不肯先让步。
两人回顾了过去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倒也很多感触。说到情深处,禁不住都落了眼泪。
按理说,到了这个时候,只要一个人松一下口,孟子就留下来了。可惜的是,孟子上了岁数,尤其倔。而齐宣王毕竟是王,绝不轻易让步。
最终,两人算是依依惜别。
孟子租房的租期没到,因此决定迁延一些日子再走,也给弟子们探亲访友买东西的时间。当然去国家大妓院那是自己的事情,别让老师知道就行。
其实,孟子这样做还有一层含义,就是等待齐宣王回心转意。
齐宣王其实也想孟子留下来,不过事情到了这种程度,自己也不好操作。过了几天,齐宣王决定做个姿态。
“寡人决定在临淄城内给孟子先生一套房子,每年给他一万钟粮食来养活他的弟子们,目的呢是想给百姓及官吏们留个学习的榜样。麻烦你去问问孟子,愿不愿意留下来?”齐宣王找来陈贾,等于是又向孟子退让了半步。
陈贾高高兴兴向孟子报告去了,心说齐王这个面子给的够大了,孟子没理由不留下来了吧?
“什么?”出乎陈贾的意料,孟子听完之后竟然一脸的不高兴。“啊,当初我在稷下学宫享受卿的待遇,年俸十万钟粮食,那时候我眼都不眨一下就辞职了。如今只有一万钟,我吃饱了留下来啊?”
陈贾一看,心说:孟子不谈钱,谈粮食。
“我告诉你啊,古代的集市呢,本来是用自己有的东西去换自己没有的物品,官府也只是维持秩序而已。偏偏有这么一个卑贱的小人,只想着自己发财,找个高地方爬上去左右观察,一心包揽所有的便宜。人们觉得这人太卑鄙了,就征收他的税利。向商人征税,就是从这种卑鄙小人开始的。齐王原来用十万钟来换取我的仁义,如今只用一万钟,想得好啊,什么便宜都让他占了啊?啥也别说了,我过两天就走。”孟子很生气的样子,实际上确实很生气。
陈贾非常尴尬,又说了几句,匆匆离去了。
陈贾回报齐宣王,不敢说孟子是嫌粮食太少,只说孟子回家心切,不肯留下。
“唉,既然这样,强扭的瓜不甜,走就走罢。这样吧,麻烦你再走一趟,替我送给孟子先生一百金作为路上的盘缠。”齐宣王倒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礼节上也很到位。
于是,陈贾带着一百金,又去见孟子了。
“孟子先生,大王知道您执意要走,让我给您带来一百金作为路费,请收下。”陈贾说完,奉上一百金。
“不要。”孟子拒绝了。
陈贾知道孟子绝对不会收,只好收了回来。不过他知道齐宣王的本意其实是愿意孟子留下来,因此还想再做做努力。
“孟子先生,其实呢……”陈贾说到这里,没法说下去了,因为他看见孟子已经伏在了几案上,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了。
陈贾恼火起来,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孟子先生,我好心好意帮齐王挽留您,结果您这样对待我,我弱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算了算了,从今以后再也不敢相见了。”陈贾愤愤不平地说道。说起来,陈贾确实够冤,跑前跑后地为孟子做了不少事情,结果还没落个好。
说完,陈贾起身要走。
“坐下来。”孟子命令,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当初鲁缪公怎么对待子思的吗?他时时要派人去问候子思,否则就担心子思走了。你呢口口声声说为了长者我,可是却不了解当年子思的故事。你不去劝齐王拿出实际行动挽留我,反而在我这里劝说我。你说说,究竟是你在搪塞我呢,还是我在搪塞你呢?”
陈贾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唉,孟子先生,您一路顺风吧。”说完,陈贾起身走了。
公孙丑看到这一幕,知道孟子这次是真的不可能留在齐国了。
人老了,容易固执;人老了,容易倚老卖老;人老了,容易不讲理;人老了,容易猜疑;人老了,容易老年痴呆。
房子的租期已到,不走不行了。
孟子率领着弟子们无精打采地启程,与来时的志得意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车还是那些车,不过人没有精神,连马走起来都感觉疲惫不堪。
出了临淄西门,不远处就是稷下学宫,孟子不觉有些伤心,催促快走。
走不多远,只见一辆豪车停在路边。路边站着一个人,身材不高但是目光炯炯。谁?淳于髡。
淳于髡在路边打招呼,似乎是要给孟子送行。孟子尽管和淳于髡的关系并不好,但是礼节上总要过去,于是停了车,下车来相见。
两人见过了礼,孟子发现淳于髡一脸的坏笑,就知道来者不善。果然,淳于髡并不是来送行的。
“孟子先生,我听说重视名誉功业的人,是为了济世救民;轻视名誉功业的,是为了独善其身。先生您说什么也曾经是齐国的卿,您所说的王业还八字没一撇,您怎么就离开了呢?仁者原来是这样的吗?”淳于髡发难了,一直辩不过孟子,如今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扳本。
孟子嘿嘿一笑,自己这一肚子火正没地方发泄,你来得正合适。
“自己是贤人,不屑于侍奉不贤之人,这是伯夷;五次投奔商汤,又五次投奔夏桀,这是伊尹;君主差劲,职位不高也接受,这是柳下惠。这三个人算是殊途同归。归于什么呢?仁。君子只要仁就行了,不需要业绩标准。”孟子不假思索,张口就来。
“鲁缪公的时候,公仪子主持国政,泄柳、子思也是大臣,鲁国却更加贫弱。您所说的贤人对国家好像没什么帮助吧?”淳于髡拿出了自己准备的第二个难题。
“虞国不用百里奚而亡国,秦穆公用了他就成了霸主。不用贤人就会亡国,岂止贫弱这么简单。”孟子反唇相讥,不过有点偷换概念。
“从前,王豹家住淇水,河西的人就都会唱歌;绵驹住在高唐,齐国西部的人就都会唱歌;华周、杞梁的妻子哭她们的丈夫很悲哀,齐国的风俗因此改变。所以,有什么本事一定都会表现出来。说得一套一套,却没有任何成效,这算什么贤人?潮水退后,就看出来谁在裸泳了。”淳于髡的话说得很明白:你老孟别总自诩为贤人,其实你就是个忽悠。
“孔子做鲁国司寇的时候,没有收到祭肉,立马离去。不了解孔子的人,以为他是为了面子离开的;了解孔子的人,知道他是因为鲁国失礼而离开的。而孔子不辞而别,是要让自己背一点小罪名而离开,给国君留面子。君子的行为,一般人怎么能够理解呢?”孟子说完,匆匆上车,走了。
望着孟子的背影,淳于髡有些失落。
孟子的心情很不好。原本心情就不好,被淳于髡取笑之后,心情只能用糟糕来形容了。
当天,孟子一行到了昼地,孟子决定在这里休息三天。名为休息,实际上在等待齐宣王的召唤。
当地有一个名士叫作尹士,与孟子的弟子高子关系不错。趁着在昼地落脚,高子前去拜会了尹士。
从尹士那里回来,恰好碰上孟子,于是孟子问:“高子,尹士说些什么啊?”
“这……”高子面露难色,因为尹士没说孟子什么好话。
“不碍事,说来听听。齐国讨厌我的人多了,不多他一个,就实话实说吧。”孟子当然看出来了,不过他还是很想听听尹士怎么说自己。
“尹士是这样说的:‘如果孟子不知道齐王根本不是商汤王、周武王那样的贤明君主,就是不明智;知道齐王没什么前途还去拜见,那就是纯粹为自己谋取功名富贵。大老远地从外国来,人家齐王根本不理会你,不得不离去,但在昼地又住三天,磨磨蹭蹭的,这种人真没劲。”高子尽量保持情绪稳定,担心老师会臭骂自己一顿。
孟子笑了笑,倒出乎高子的意料。
“尹士这个人,他其实根本就不了解我!大老远来拜会齐王,我当然是满怀希望的。至于碰了钉子离开,当然不是我想见到的结果,实在是迫不得已啊!我在昼地住了三天,心里还是觉着太快了。齐王若是改变主意了呢?齐王如果真能改主意,我肯定会马上返回。直到今天我要离开昼地,齐王还是没来追赶,我这才下定决心要走了。虽然这样,我还是不愿意抛弃齐王啊。齐王毕竟还是一个可造之材啊!齐王要是任用我,又何止是齐国百姓可得安宁,普天之下的百姓也都能由此得到安宁。齐王什么时候改主意,我正天天盼着呢!我又怎能像那种小人一样,向人家提建议不受重视就生气,就发誓永远不理人家,离开的时候直到天黑累坏了才停下来。唉,长者的胸怀,尹士他不懂啊。”孟子感慨一声,吩咐高子去把自己的话转告给尹士。
高子匆匆去了,不多时回来了。
“尹士怎么说?”孟子关切地问。
“他很惭愧,说自己‘士诚小人也’。”高子说。
孟子满意地笑了。
孟子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因为这段对话,成了中国文字狱的导火索。
孟子导致了文字狱?当然不是。怎么回事呢?
元末明初农民起义,其中一支起义军的首领名叫张士诚。张士诚是个文盲,没什么学问,原名叫张九四(九月四日出生),起义之后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于是请了个有学问的给自己起个名字。这有学问的实际上也没什么学问,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张士诚。
后来,朱元璋(原名朱重八,八月八日出生)当了明朝第一个皇帝,这时候张士诚已经被他杀死。
朱元璋是个乞丐出身,几乎是个文盲,内心其实很自卑,猜疑心很重,最怕别人瞧不起自己。这个时候就有一个很坏的书生来献媚,说皇上您要注意有读书人讽刺您,当初张士诚就吃了读书人的亏,被骂了一辈子还不知道。
“怎么回事呢?”朱元璋问。
“您知道张士诚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孟子》里有句话叫作‘士诚小人也’,那个给张士诚取名字的不是在骂他吗?天下读书人不是都在暗中嘲笑张士诚没文化吗?”
“对哦,不行,我要查查。”从那时候开始,朱元璋就开始在文字里挑刺:大臣奏折上写“天下作则”,他认为是在讽刺他曾经做贼,二话不说将此人灭九族;年画上的姑娘脚大了一点,他说是讽刺他老婆马皇后的大脚,一条街砍头。凡此种种,中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文字狱开始了,并且成了传统。
这是后话。
离开昼地,孟子意识到自己可以对齐宣王绝望了。
一路上,孟子闷闷不乐。
“老师好像看起来很不开心啊,前些天我听老师说过‘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老师放开胸怀吧。”充虞想要开解孟子的心结,凑上来说。
“彼一时,此一时也。那时有那时的情况,现在又是现在的形势。从以往历史看,五百年中必然会有一位圣明君主出现,并且也会有命世之才从中产生。由西周建国至今,七百多年过去了。从时间上看,太长了点;从今日形势看,应该是有贤王贤臣出现的了。大概是上天还不想让天下得到太平吧!如果想要使天下太平,舍我其谁?在当今世上,除了我还会有谁呢?我为什么会不高兴呢?”孟子说完,微微一笑。
孟子,真是一个自我安慰的高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