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宗师——大师的末路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齐物论》
【译文】
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欣然自得地飞舞着的一只蝴蝶，感到多么愉快和惬意啊！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突然间醒过来，惊惶不定之间方知原来是我庄周。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那必定是有区别的。这就叫作物、我的交合与变化。
六十六
孟子一行迤逦而行，已经看到了兰陵城。一行人十分疲沓，再加上心情不好，看上去犹如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有气无力。想想当初去齐国时候那种踌躇满志、喜气洋洋的样子，真是想起来都想哭。
“停。”孟子下令停车，然后跳下车来。
弟子们都弄不清楚老爷子要干什么，毕竟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家了，拉屎撒尿都能忍住，这时候停下来干什么？
“看看你们，好像打了败仗回来一样，其实有什么呢？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们没有留在齐国，可是我们还有仁义啊，并没有损失什么啊。对不对？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让人家看咱们的笑话。”孟子是个要面子的人，就算是灰溜溜回来，也绝不能做出一副灰溜溜的样子。
弟子们勉强地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服，算是敷衍了事。
孟子一看，还不行，怎么办？再想想，这一趟够倒霉的，让倒霉的人笑出来确实不容易。既然不能把笑脸带回来，至少别把霉气带回家。
“这样吧，大家都去找地方排泄一下，把这一趟的霉气排掉，高高兴兴回家。晚上老师请客，大鱼大肉随便吃，把肚子先腾出来啊。”孟子一番话，说得大伙兴奋起来，一路上赶路，又不敢酒驾，真是馋得厉害了。
弟子们吵吵嚷嚷，三五成群地找地方排泄去了。
那时候没有公共厕所，大家都在路边野地里找地方，拉完了用草擦擦屁股。
孟子毕竟是老师，总不能当着弟子们的面露屁股，因此让公孙丑陪着他往远处找地方解决。一转眼闪过一片小树林，这里十分幽静，正是专心排泄的好地方。
“老师当心，脚下有屎。”孟子正要蹲下，公孙丑提醒。
孟子定睛去看，可不是，脚边就有一坨屎，还冒着热气。
“嗯，还是新鲜的，看来主人没有走远。”孟子一边说，一边打望。
果然，不远处看见一个坟头，坟头的旁边蹲着一个人。
“我说得不错吧，你看那人还在那里。”孟子得意地说。
“老师，不对吧，谁还拉到一半，换个地方再拉的？”公孙丑说。
“丑啊，看一件事要看清楚了再下结论，不要看人蹲着就以为人家在拉屎，人家也有可能是在思考人生。”孟子说。
两人的对话惊动了那个蹲着的人。那人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向这边望过来。
四目相对。
孟子大吃一惊，那人也大吃一惊。
那人是谁？庄子。
庄子和孟子算不上好友，但是至少是老相识。
“孟子先生不是去齐国了吗？这趟回来是来搬家的？”庄子问。
“这个，回来就回来了，不走了。”孟子有些尴尬，强笑着说。
庄子也笑了笑，从孟子的表情就猜出来是怎么回事。
“唉，还是回来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年岁大了，教教学生写写书，安享天伦之乐，比什么都好。”庄子安慰孟子。
“老庄，你说得好啊。”孟子有些感动。他内心里很担心庄子会趁机嘲笑讽刺他，尤其是庄子的段子，随便说两个出来，都能让自己难受半个月的。“今晚我请客，来家里坐坐啊。”
“多谢了，不过你们远道回来，还是先休息吧，改日请你到我家吃鸡。”庄子婉拒了。孟子想想有道理，没有再勉强。
“那，庄子先生在这里干什么呢？”公孙丑插了一句话，似乎想证明庄子刚才蹲着是在拉屎。
“唉。”庄子叹了一口气，指指不远处的那个坟头，“我是来看老朋友了，那是惠子的坟。”
“哦。”孟子吃了一惊，原来惠施死了，他倒是真不知道。想想惠子，那也是一号了不起的人物，整个兰陵，说到级别的话，也就是惠子能跟自己平起平坐了。“惠子是个好人呐。”
提到惠子，孟子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孟子再仔细看，似乎庄子脸上还有泪痕，显然刚才哭过。
“庄子先生，恕我直言。据说夫人死的时候，你还敲着洗脚盆唱歌来着，怎么对惠子……”孟子后面的话没有说。那时候还没有同性恋的说法，否则孟子简直要怀疑庄子和惠子有基情了。
庄子平定了一下情绪，又望了惠子的坟头一眼。
“我给你们讲个段子吧。”
话说楚国首都郢都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泥瓦匠一个是石匠，两人合作给人盖房子。这一天泥瓦匠刷墙，鼻尖上碰了一点泥灰，看着像个小苍蝇挺恶心的。泥瓦匠想要擦掉，可是两手都是泥灰，洗手也不方便。
“哎，石哥，帮我把鼻子上的泥灰砍了。”泥瓦匠找石匠来帮忙。
石匠走了过来，站在泥瓦匠的侧面，抡起了斧子，砍了下来。泥瓦匠站着不动，眼看大斧从眼前闪过，再看鼻子，泥灰被砍掉了，而鼻子丝毫没有受伤。
这件事情传了出去，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来是石匠的手太准，二来是泥瓦匠眼看着大斧砍过来，竟然不会下意识地向后躲。
后来，宋国的国君宋元君听说了，特地把石匠给请来了。
“你再给寡人表演一下，重重有赏。”宋元君说。
“抱歉了，我的技术依然还在，可是泥瓦匠已经死了，我表演不了了。”石匠伤心地说。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对他的技术那么有信心，以至于大斧过来都不躲闪了。
宋元君不信，于是安排了几个人来试，结果果然验证了石匠的话，每个人看见大斧过来或者听见大斧抡起来的声音，都会不自觉地往后撤。
段子讲到这里就算完了。公孙丑有些没有回过神来，不知道庄子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庄子先生，我真羡慕你能有惠子这样一个互相信任欣赏，无话不谈，又可以互相取笑的好朋友啊。”孟子说，他是听明白了。
“再也不会有了。”庄子感叹。
孟子邀请庄子来做客，也曾经去拜访庄子，不过两人在一起确实没有什么话题可说，倒显得大家都有些尴尬。后来，两人再也没有相见，如果有什么需要问候的事情，都是派弟子前往。
庄子很少与人交往，话也比从前少了很多。他更加喜欢出外野游，到荒无人烟的地方看万物生长，看虫子、看鱼、看鸟，有时哭泣，有时欢笑，有时喃喃自语，一去就是一天，到天黑回家。
“庄子八成老年痴呆了。”人们议论纷纷。
胡乱倒不这么认为，他知道这是庄子在从自然中领悟自己的道。
情绪不好，身体状况也就越来越差。
终于有一天，庄子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
“我是要死了。”庄子说。他并不悲哀。
弟子们商量之后，决定要厚葬庄子。庄子猜到了弟子们的想法，于是将他们叫到床前。
“孩子们，我死之后呢，你们不要悲伤，也不要麻烦。就让天地做我的棺椁，日月做我的双璧，星星做我的珍珠，万物做我的陪葬。看，我的葬礼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你们操办什么呢？”庄子说。
“老师的意思难道是？”
“没错，把我扔到野地里就行了，这叫天葬。”
“可是，我们怕秃鹫和乌鸦啄食老师的身体啊。”
“那有什么呢？天葬给秃鹫和乌鸦吃，土葬给蝼蛄和蚂蚁吃，有什么区别呢？无非就是给秃鹫和乌鸦吃你们能看到，给蝼蛄和蚂蚁吃你们看不到而已。”
弟子们哼哼唧唧，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晨，弟子们发现庄子不见了。弟子们到处去找，也没有找到。就这样，庄子失踪了。
有人说他自己死在了野外，被野狼兀鹰们吃掉了，有人说他得道成仙了。
“都不是，他是回归自然了。”胡乱这样说，其他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庄子的儿子为父亲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父亲的衣柜里装着满满的竹简，编连得十分整齐。
这，就是《庄子》。
六十七
庄子去了，而孟子也已经老态龙钟，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胡乱决定去看望他，老爷子一向对自己还是不错的。
孟子躺在床上，看见胡乱来，非常高兴。
“小胡乱子，你说你来自未来，我快要死了，你能不能把后世的事情告诉我？”孟子恳求胡乱，而胡乱实在无法拒绝。
“不可能！”孟子“腾”地坐了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要跳出来一般。
“是真的。”
“你是说，暴虐战胜了仁义？”
“秦国吞并了六国。”
“唉。”孟子叹了一口气，颓然地躺了下去。
“不过，秦朝仅仅维持了十五年就被推翻了。”胡乱接着说。
“是吗？”孟子的眼神又恢复了活力，然后露出了笑容，“我就说嘛，仁义无敌，暴虐最终要自取灭亡。”
胡乱把秦统一天下和灭亡的过程大致讲了一遍，然后又把历朝历代简单介绍了一遍，一直说到清末。
“孟子先生，非常遗憾，您所说的仁义从未出现。朝代更迭，不过是一个暴虐取代了另一个暴虐。”胡乱淡淡地说。
孟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已经有些沮丧了。
“这么说来，我的学说被抛弃了？”孟子问。
“不，您和孔子齐名，你们的学说被称为‘孔孟之道’，您的大名受到尊崇，孔子是圣人，您是亚圣。”
孟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思考了一阵，似乎突然明白过来。
“这样说来，他们是口口声声讲仁义，实际上在施行暴虐？”
“可以这么说。”
“那，那，那不是暴虐无敌了？”孟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那个时代，流行一句话，叫作‘人至贱则无敌’。还有句话叫‘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那，如果我不幸活在后代的话，会怎样？”孟子战战兢兢地问。
“嗯，我想想。”胡乱大致地过了一遍历史，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骂皇上、跟皇上斗气，说什么民重君轻，就凭这几条，大概要游街示众？投河自尽？斩首？喂狗？灭门？族诛？掘墓？鞭尸？……总之，比您能想到的还要惨得多。”
“荀子的下场跟您差不多吧，您要投河他估计就是上吊；您要住一号监房，他就是二号。庄子影射圣上怪声怪气，就算死罪可免，恐怕也是活罪难逃。墨子非法结社扰乱社会秩序，恐怕也不得好死。至于公孙龙子、惠子等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那，整个兰陵城，岂不是人人都完蛋？”
“那也不是，张二傻、郝哑巴、范聋子几个人应该还活得不错。”
孟子没有再说话。
因为，他已经被气死了。
或者，被吓死了。
或者，又气又吓而死。
墨子依然行走于天下，依然不知疲倦。不过，他看上去更黑更瘦了。
胡乱没能再见到墨子。后来他听说墨子去了赵国，帮助赵国人守城抵御秦国人，结果城最终还是没能守住，墨子和他的弟子们全部战死了。
没有了孟子、庄子和墨子，荀子的生活陡然失去了目标。
荀子开始感觉百无聊赖，他甚至怀念起当年的老对头们。
“唉，最坏的敌人往往就是最好的朋友。”荀子说。这时候只有胡乱会时不时地来看望他。
他开始发奋写书，于是有了《荀子》。
全书写完的时候，荀子特地让胡乱找来《孟子》《庄子》和《墨子》，摆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荀子大笑，因为他看到自己的书比另外三个人都要厚，在这人生的最后一次较量中，他赢了。
荀子在笑声中过去了。
中华历史最辉煌的、最有创造力的时代结束了。
百家争鸣的时代结束了。
一个时代结束了。
时代结束了。
结束了。
现在，轮到胡乱去感受寂寞了。
漫漫长夜。
胡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未来。
“睡了一天了，该起床接孩子去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把胡乱吵醒了。他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沙发上，电视机还开着，里面正在播放《喜羊羊与灰太狼》。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名字叫万贯，老爹希望自己腰缠万贯。那个叫醒他的女人就是自己的老婆，不过不是巫姬，而是冰冰。
“我回来了？”胡乱想，不，万贯想。“那么，巫姬呢？我的万贯家财呢？”
万贯有些混乱了。难道，这只是一场梦吗？
究竟自己是胡乱？还是万贯？究竟自己是胡乱梦中的万贯？还是万贯梦中的胡乱？
梦会在哪里醒来？还是永远也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