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代——栾书的圈套
人类历史就是一部斗争史,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主要的是与人斗,其乐无穷。
大国有斗争,小国同样有斗争。
从斗争的角度说,国无大小。
从权力斗争的角度说,古今中外,都遵循同样的规律。
生命不息,斗争不止。
胜利总是令人兴奋吗?答案是否定的。
战胜了楚国人的晋国人就并不兴奋,除了三郤,其他的人似乎个个忧心忡忡,心事满腹。从鄢陵回新绛的路上,晋军将领们一个个阴沉着脸,好像不是打了胜仗,而是大败而归。
战争有结束的时候,可是斗争,永远没有尽头。
凯旋
鄢陵之战获得胜利,晋军随后凯旋。在凯旋之前,郤至曾经提出一个建议:在鄢陵建造京观,然后邀请周王前来,在这里与诸侯结盟,重温当年晋文公的霸业。
对于这个建议,晋厉公是有兴趣的。可是,大家都没有兴趣。
“主公,当初晋文公战胜了楚国人,并没有建造京观;后来我们被楚庄王击败,楚国人也并没有建京观。以主公您的德行,无法与晋文公和楚庄王相比,而我们的能力,与狐偃先轸们相比又差了很远,我们不过是侥幸取胜,怎么能建京观呢?”士燮还是反对,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全盘否定,而是只反对建京观。郤至瞪了他一眼,刚要说话,被栾书摆摆手,示意他听自己说。
“主公,士大夫的话有道理。楚庄王曾经说过止戈为武,当初战胜了我们也并没有赶尽杀绝。其实,晋楚两国实力相当,谁也不能击垮谁。既然如此,我们已经击败了对方,就已经够了,何必要增加仇恨呢?再说,现在已经是晚夏,麦子等着收呢,还是回去收麦子是正事,就别在这里折腾了。”栾书不仅反对建京观,也反对在这里召开联合国大会。
郤至一听,非常的不高兴,心中暗想:“嫉妒,赤裸裸的嫉妒,不就是怕我的功劳太大吗?”
虽然心里这样想,嘴上不能这样说。
“主公,元帅说得虽然有礼,可是,这正是建立霸业的好机会,就这么放弃,不是太可惜了?”郤至说,他还要坚持。
晋厉公有些犹豫,他看看大家,说:“各位,你们什么看法?”
于是,大家开始发言,都是反对的声音,就连郤犨和郤锜,也都哼哼唧唧,不肯明确表达支持郤至。没办法,大家都想回家了。
“好,撤军。”晋厉公下了命令。
晋军凯旋,回到了新绛。
首先进城的是开路将军郤至,只见他身穿红色铠甲,头顶红盔,脚踏红靴,就连马的缰绳也是红色的。
“红甲将军来了。”早就在城门外迎接晋军的百姓们激动地高呼。
欢声雷动,郤至面带胜利的微笑,向大家挥挥手。于是,招来又一波欢呼。
大军随后渐次进城,栾书、韩厥等人混杂在大军之中,面色十分严肃,对百姓们的欢呼置若罔闻。
当大军只剩下一个小尾巴在城外的时候,迎接的百姓们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人们都回匆匆到家里,杀鸡宰羊,准备为自己的亲人接风洗尘。
最后一乘战车进城了。
“爹,去哪里?”御者问。
“回家。”射者位置上的人说。
“回家?回家干什么?”
“干什么?吃饭,睡觉。”
“睡觉?爹,要不要请些亲戚朋友来庆祝平安回来?”
“庆祝个屁。”
车拐了个弯,穿过几条小巷,停了下来。他们到家了。
这两个人是谁?士燮父子。
整个晋国都在流传红甲将军郤至的英雄事迹,他不仅为晋军的胜利出谋划策,而且英勇作战,险些活捉楚王。
国家英雄,绝对的国家英雄。要是那时候就有英模事迹报告团的话,郤至至少要连讲八十场。
作为晋国的特使,郤至前往洛邑向周王室献上战胜楚国的战利品和战俘。在伟大首都,郤至得意洋洋,目中无人,拼命鼓吹自己的巨大贡献。
“微我,晋不战矣。战而胜,是吾力也。若是而知晋国之政,楚越必朝。”(《国语》)郤至把战胜楚国的功劳全部都算到了自己的头上,并且公然扬言自己应该当晋国中军元帅。
太张狂了,前所未有的张狂。
“就是就是,元帅神勇!来来来,祝郤至元帅早日高升,干杯!”王室的公卿们拍起了马屁,对于他们来说,拍马屁是日常工作的主要组成部分,多拍一次无所谓。
郤至喝了不少,昏昏沉沉,被抬回了国宾馆。
“郤至很危险了,他在卿里排最后一位,却把自己的功劳说成第一位,企图独揽大权,这不是明目张胆招致怨恨吗?他看上去很聪明,实际上很愚蠢啊。”郤至走后,单襄公断言郤至很快就会遭殃:“以吾观之,兵在其颈,不可久也。”
“就是就是,老单说的是。来来来,为老单的真知灼见,干杯!”王室的公卿们还是这一套,拍马屁的机会他们从来不错过。
大家都喝多了,公款吃喝嘛,不喝白不喝。
打猎
郤至回到晋国的时候,晋厉公决定组织一场八卿打猎,算是犒劳大家。其实,早就准备打猎的,就是因为晋厉公一定要等郤至,因此推迟了。
照理,打猎是个娱乐项目,重在参与,大家嘻嘻哈哈不要太在乎,到最后把猎物分一分,就算皆大欢喜。所以,大家都把最好的机会留给晋厉公,边边角角的留给自己。说白了,不就是陪着国君来玩玩吗?可是,有一个人例外。谁?不用猜,红甲将军。
郤至穿着红甲去打猎,大家看着都很别扭,这样的场合,把自己弄那么扎眼干什么?郤至不管这些,他要的是风头。
打猎开始之后,厉公的箭法不错,连连斩获野兔野羊野鸡,大家连连叫好,都很高兴。射中猎物第二多的就是郤至,他的箭术比晋厉公要好,只是他的位置靠边,不太理想。不过令他最不爽的倒不是位置不好,而是除了自家的郤犨和郤锜偶尔喝个彩之外,其他人对他的表演都当没看见。
正在恼火,突然,一头野猪被赶了出来,这是今天最大的猎物了。这样的猎物,大家自然是让给晋厉公的。
厉公不客气,拈弓搭箭就射。旁边郤至也不客气,也抄起弓来。
厉公的射术虽然不错,毕竟不是战将,一箭出去,擦着野猪的屁股过去,正要再抓一支箭,晚了。旁边郤至的箭已经出去了,不偏不倚,准准地扎在那头猪的耳朵里,野猪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笑了,三郤得意地笑,其余的五个卿苦笑,晋厉公开心地笑。对于郤至射死野猪,晋厉公并没有感到不快,相反,他很高兴。
可是,不高兴的事情随后发生了。
按规矩,谁射死的猎物,由谁的随从拿走。郤至射死了野猪,自然是郤至的随从拿来放在自己的车上,算是郤至的猎物。谁知道厉公有个随从叫做孟张,大概以为这头猪是厉公先射的,所以应该归厉公。于是不等命令,孟张就跑过去抢那头野猪。
郤至一看,不高兴了,心说你这个死太监没看见野猪是我射死的吗?就算献给国君,那也该我献啊。
想到这里,郤至又抄起了弓,一箭出去,可怜孟张也是耳朵中箭,然后栽倒在野猪的身边。
“哗——”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为了一头野猪,郤至竟然射死厉公的随从。
“来人,把野猪给我扛过来!”郤至脸不变色心不跳,让自己的随从把野猪扛了过来。
郤至跳下车,来到厉公的面前,高声说:“主公,这头野猪献给您。”
晋厉公摆了摆手,没有回答。
“收队。”厉公下令。他已经没有心思再打猎了,随后他轻声嘟囔了一句:“欺人太甚。”
不欢而散。
晋厉公为什么要忍下这口气?因为郤家的实力太强了,即便他对郤至再怎么不满意,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郤家的实力强到什么地步?三卿五大夫,三位内阁成员,五名政府部长。
回去的路上,郤至谈笑自若,毫不在乎。
栾书阴沉着脸,他知道自己应该有所动作了。
有一个人愁眉不展,整天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发一支箭。谁?士燮。
诅咒
士燮早已经看到了危机,现在则看得更清楚。他很担心,不是担心三郤,而是担心自己会受到连累。
回到家里,士燮把自己宗族的祝史找来。祝史是干什么的?主持宗教仪式的人。
“从今天开始,我要你天天诅咒我,求上天让我早点死。”士燮给了一个让祝史大吃一惊的命令,诅咒自己的人还真没见过。
“搞笑吧?”
“搞你个头。如今权力斗争白热化,随时变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大难临头。我要是死了,不仅我躲过去了,而且我们士家也能存在下去。”士燮很严肃地说。这也算牺牲自己保全大家吧。
从那之后,士家家族每天都在诅咒士燮,祝他早日实现死的愿望。
“老天爷,求求您了,让士燮早点死吧,早点死吧,早点死吧。”
所以,自我保护有两种方式:自卫或者自残。
权力斗争金科玉律第二十二条:如果无力自卫,就自残。
终于,鄢陵之战第二年的六月九日,士燮的心愿实现了。
在临死之前,士燮和儿子士匄还有一段临终对话。
士燮:“我的话你记住了吗?”
士匄:“记住了。”
士燮:“说一遍。”
士匄:“多吃肉,少喝酒;嗓子常发炎,开会少发言。”
士燮闭上了眼睛。
士燮把自己给诅咒死了之后,卿的位置腾出来了一个。现在,谁来接替士燮的中军佐,谁晋升为卿,是一个人人都关注的事情。
晋厉公把苗贲皇找来了,他很喜欢这个楚国裔晋国人。
“老苗啊,鄢陵之战你立了大功,我打算让你当卿。”晋厉公要提拔苗贲皇——破格提拔。
“主公,不行不行。我哪有卿的水平啊?我连晋国普通话都说不好,还是找别人吧。”出乎厉公的意料,苗贲皇竟然拒绝了。
“哎,你就别谦虚了,你有这个实力啊,你一定要当。”
“主公,真不行。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吧。我一个外来户,除了主公您,没谁待见我,好些人盯着这个位置,要是给了我,我真不知道哪天会怎么死。主公,求求您放过我吧,我爹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要是主公一定要我当,我只好跑到齐国去了。”苗贲皇的态度异常坚决,那是想得太明白了。
“唉。”晋厉公叹了一口气,他有些恼火,又有些无奈。
苗贲皇第二天就回了自己的采邑,远远离开了伟大首都这个是非之地。
多亏苗贲皇够聪明,否则百家姓就没有苗姓了。
有的人远远避开,有的人却在殷殷期盼。
三郤都在等待,而郤至更是瞄准了中军佐的位置。此外,郤家还有五个大夫,也有望晋升为卿。郤至没有跑跑关系什么的?那年头,还不时兴跑官呢。
终于,等到了宣布的日子。
“经过我和栾元帅反复商量,现决定,因为暂时没有合适人选,中军佐空缺。”晋厉公宣布。为什么这个位置空起来?厉公从苗贲皇拒绝出任卿这件事情得出了一个结论:卿的位置不给郤家,郤家不高兴;给了郤家,全国人民不高兴。所以,干脆空着。
巧合的是,栾书也是这么个想法,两人一拍即合,就这么决定了。
三郤很郁闷。
“该死的栾书,一定是他在搞鬼。”三郤一致认定是栾书在整他们。他们猜对了,但是也不全对,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晋厉公和栾书的意见高度一致。
不管怎样,三郤恨死了栾书。
“栾书,让你牛,看你能牛多久,老子总有一天要当上中军帅。”郤至公开这样说。
可是,郤至没有去想,现在有多少人在说:三郤,让你们牛,看你们能牛多久?
圈套
栾书不是傻瓜,他很聪明,也很能忍。
事实上,栾书的名声非常之好,他是个廉洁奉公的人,家里说不上穷,但是绝对不能说是富足。这么说吧,一不贪污,二不受贿,三不结党。
可是,栾书这个好人也觉得不能再忍下去了。
而有的时候,当好人决定反击的时候,其手段可能更加彻底。这一点,就像当初荀林父收拾先榖一样。
栾书下定了决心:动手。
晋军在鄢陵之战中活捉了楚共王的弟弟公子筏,就关押在栾书的家里。那时候捉到了高级俘虏,通常都是关押在某个大夫的家里。
栾书把公子筏叫来了。
“公子,想家吗?”栾书问。
“想。”
“想回家吗?”
“想。”
“想老婆吗?”
“想。”
“想回家见老婆吗?”
“想。”
栾书啰里啰唆问些问题,要把公子筏的念头吊起来。果然,他看见公子筏的眼中放射出人性的光芒。
“照我说的去做,就放你回家,行不行?”
“行,当然行。”
第二天,栾书去找晋厉公了。
“主公,上次我们捉了公子筏,还记得吗?”栾书问。
“记得,什么事?”
“这小子想戴罪立功啦,他要检举揭发。”
“检举揭发什么?”
“他不肯说,说一定要直接跟主公说,还说事关晋国的存亡。”
“那叫他来。”
于是,栾书把公子筏给弄来了,晋厉公把身边人都打发开了。
“公子,据说你要戴罪立功,有什么要检举揭发的?”晋厉公问。
“主公,我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本来,我就准备死在晋国了,可是,主公优待俘虏的政策感动了我,主公的人格魅力打动了我,所以我才决定戴罪立功的。”公子筏先拍了拍马屁,这是栾书教给他的。
晋厉公听了,果然有些高兴。
“不过,我要主公先答应,要是我确实有立功表现,就放我回家。”公子筏继续说。这也是栾书教给他的。栾书知道,要求提得越具体,看起来就越是那么回事。
“好,我答应你。”
“还有,主公一定要为我保密。否则,我肯定活不到回去的那一天。”公子筏还在提要求,看上去,事情真是很严重。当然,这也是栾书教的。
“好,你说吧。”晋厉公说。到现在,他已经很迫切要知道公子筏要检举揭发什么了。
公子筏看了晋厉公一眼,又看了栾书一眼,然后咽了咽口水,使劲眨了两下眼。现在,开始检举揭发了。
“主公,鄢陵大战你知道是谁挑起来的吗?”公子筏问。
“谁?是我吗?还是楚王?”这个问题问得晋厉公有点发懵。
“都不是,是郤至。”
“郤至?”
“其实,楚王根本不想跟晋国打仗的,都是郤至派人去劝说的。为什么郤至要挑起这场战争呢?我听说他跟孙周关系好,想把孙周给弄回来当晋国国君。为什么想把孙周弄回来当晋国国君呢?因为他想当中军帅。他派人对楚王说他会策应楚军击败晋国,然后把您杀了,把孙周弄回来。”公子筏讲了一通,中心思想就是说郤至想利用楚国人除掉晋厉公,所以才有了鄢陵之战。
晋厉公听完了,狠狠眨了一顿眼,他要把这段话消化一下。仔细想了一阵,发现这段话的逻辑很清晰,很有道理。可是,他还是有些疑问。
“元帅,这个,你看有这个可能吗?”晋厉公问栾书。
栾书挠了挠头,假装思考。
“我觉得吧,公子筏的话可信。您想啊,当时郤犨去齐国和鲁国调兵,他故意磨磨蹭蹭,让两国军队迟迟不到。而郤至呢,在我们的援军未到的情况下坚持出战,什么意思?如果我们战败了,他一定趁机把您害了,现在跟我们说话的就不是您了。老天保佑我们胜了,他分明能够捉住楚王,却故意放走了他,为什么?这不是他的风格啊,他喜欢抢功啊。唯一的解释,他怕捉住了楚王就把自己暴露了。他不仅放了楚王,他还放了郑侯,为什么?有阴谋啊。”栾书的这番话,杀伤力更强,更是头头是道。
栾书这人,特别擅长火上浇油,当初赵家被灭,也跟他的表态有很大关系。
晋厉公听得直点头。不过,他很聪明,他也会怀疑这是不是你们哥俩编好了来忽悠我的。所以,尽管觉得栾书说得有理,晋厉公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这样吧,我知道主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我们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我有一个办法,我们不妨派郤至出使王室,如果他真的跟孙周有勾结,那他一定会跟孙周碰头。主公您自己派人跟踪他,到时候不就真相大白了?”栾书想得周到,一步一步引导着晋厉公。
晋厉公点了点头,这样的事情,宁可信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