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霸业的顶峰
周惠王对齐国大司行隰朋很是客气,毕竟这是霸主齐国的使臣。周王室衰微,很多时候都要依赖诸侯国,特别是有实力的齐国。
礼节性的接见结束,周惠王让次子姬带来见齐国隰朋。王子姬带面带春风,侃侃而谈。
当齐国大司行隰朋回到馆舍后,忽然,周太子姬郑来求见,隰朋甚感意外。房门一关,当房间里只剩下二人后,姬郑哭着向隰朋说道:“请齐国救我!”原来,王子姬带工于心计,擅长察言观色,很讨周惠王欢心。时间一长,周惠王渐渐萌生了废郑立带之意。只是当前太子姬郑为人谨慎、无甚大过,废立多有不便,但虽有不便,废立之事迟早却要发生。当隰朋来到后,姬郑便赶来求救。隰朋一番好言安慰,答应回齐国后,一定向齐桓公禀报。
隰朋回到齐国,向齐桓公汇报此次出使周王室、拜见周惠王的经过,然后奏道:“周王室必将有一场内乱。”齐桓公很奇怪,忙问何故?隰朋就将与周太子姬郑、王子姬带接触的情况相告,又奏道:“君上您作为天下霸主,周王室的事儿也应早作打算才是。”齐桓公赶紧召见上卿管仲,一起商讨计策。管仲对齐桓公奏道:“太子继位,是周礼之根,不可动摇。其实,定周太子之位,很容易。周王不是想废了太子姬郑吗?那我们就来个既成事实,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子姬郑是周王的既定继承人。天下人都认定了,周王想反悔就不那么容易了。”齐桓公点头称是,便按管仲的主意,上书周惠王,说天下诸侯想见见太子姬郑。
周惠王这下陷入两难境地,见太子,是众诸侯的正当请求,不见不妥;让太子相见,当前太子又不是自己所希望的太子,见了就意味着太子之位得到公认。另外,提出这一请求的是以齐桓公为首的诸侯国,势大力强。周惠王思量再三,还是答应了请求,决定第二年让太子姬郑与众诸侯相见。
第二年春季,齐桓公早早派人到卫国境内的首止筑台修舍,以备周太子姬郑来临。初夏,槐花盛开之时,齐、宋、鲁、陈、卫、郑、许、曹八国诸侯齐聚首止,姬郑随后亦到。
齐桓公率领各国诸侯拜谒周太子姬郑。姬郑很谦让,不让齐桓公行大礼,想以主宾之礼相待。姬郑明白如今的周王室只是徒有虚名,真正一呼百诺的是齐桓公。齐桓公哪能那样做呢?他要的就是“尊王”并以此号令诸侯,心里虽不乐意但面子上要做得好并且做到位。齐桓公说道:“太子犹如周王,哪有见周王不行大礼之说?”于是和众诸侯行跪拜大礼。
到了晚上,周太子姬郑悄悄把齐桓公请到自己寝室,一五一十地把周王室的争夺太子内患坦诚相告。齐桓公说:“之所以在首止相会,让众诸侯拜见太子,就是要让天下知道周太子是您。有天下诸侯的拥戴,太子您就甭担心了。”姬郑听了齐桓公的话,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周太子姬郑在首止一呆就是好几个月,众诸侯见齐桓公不发话,谁也不敢提结束的事,只好一天天耗着。姬郑觉得老是这么呆着也不是办法,就向齐桓公建议结束盟会。齐桓公说:“我们就是要让太子您多呆些时日,以表明诸侯对太子您的拥戴。如今正是盛夏,不如就当是来消夏避暑,等秋天再回洛阳吧!”这算是把散会时间定了。
周太子姬郑久居首止不归,这让王子姬带心急如焚。他担心一旦太子姬郑与各国诸侯产生深厚感情,再想废旧立新就难了。姬带不断向周惠王吹风打气,这让周惠王废黜太子姬郑的决心更加坚定。他决心采取行动,打打齐国的霸气,并让姬郑尽早回朝。
这日,太宰孔来朝见周惠王,周惠王对太宰孔说:“齐、鲁等各国征伐楚国,并没有拿楚国怎样。倒是他们楚国不错,派人敬贡包茅,态度恭顺,对王室尊敬有加。寡人也没觉得楚国比齐国差到哪儿,倒是齐国,自恃国强,携诸侯留太子不归,不知齐君小白打的是什么主意,这简直就是不把寡人放在眼里。寡人已经授意楚国,不要辜负寡人的好意,一心事周。既然楚国都归顺了王室,你就给郑国送个信,让郑国弃齐从楚算了。”
太宰孔急忙叩首道:“大王可千万别这样做。楚国敬贡包茅,还是迫于齐、鲁等国的压迫。齐君小白毕竟和大王您是亲戚关系,有自家人不去信任,为什么要信任荆蛮楚国呢?”
周惠王说:“你看看当下,太子姬郑和各国诸侯都呆在首止不走,能保证齐国对太子姬郑没有什么鬼主意?寡人的决心已下,太宰你就别说了。”
太宰孔拿着周惠王吩咐的密简,心里不知啥滋味。王命不敢怠慢,他赶紧把密简送给了还在首止的郑文公。
郑文公启开一看,欣喜异常。原来密简中说,周惠王不喜欢太子姬郑,有心将王位传给次子姬带,请郑文公予以帮助,弃齐从楚,如果成就此事,愿恢复郑君以前在周王室的卿士之职,将周朝政事委于郑文公。郑文公心里想:虽然周朝政事只是一个象征意义,但只要周王室仍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这个卿士的鲜亮头衔就有吸引力。想当年,先君郑庄公因为担任周朝卿士,成就了郑国最为辉煌的时代,他本人也被称为“初霸”。可惜好景不长,随后的郑国江河日下,在经历兄弟间的夺位之战后,郑国走向了衰败,由初霸各国改为依附强国。假若以后能恢复周朝卿士职位,自己就可以重振昔日的郑国雄风。
想到这些,郑文公就召来身边谋臣商议,打算脱离首止盟会,回到郑国与楚国结盟,拥戴周王子姬带。
随来首止的郑国大夫孔叔劝谏道:“因为与齐国结盟,所以楚国不敢对郑国用兵。君上您如果脱离担任盟主的齐国,臣服于曾经攻打我们的楚国,这不符合世之常理啊!再说,目前大家都在此拥戴周太子姬郑,太子可是未来的周天子,拥戴太子是天下之大义,郑国怎能转而支持王子姬带?”众人都不言语。
稍停了一会儿,郑文公说:“扶立王子姬带是当今周王的旨意,跟周王总比跟霸主强吧?周王不喜欢太子姬郑,我们还不是白操心?”
孔叔继续劝谏:“《诗经》中的《板》说:‘为政有德国家安,君王嫡子是城墙。莫使城墙遭破坏,不要孤立自慌张。’周王室传位的规矩一向是立嫡立长。凡破这规矩的,都会招致失败。远的不说,周桓王喜欢王子姬克,不就是因乱了规矩而招来灾祸吗?君上您还是遵从大义,且莫出轨覆辙、追悔莫及呀!”
旁边的郑国大夫申侯此时发言:“周天子之命,谁敢违抗?跟齐国会盟,不就是不尊王命吗?再说,太子姬郑有外党,王子姬带有内应,谁成功谁失败还是个未知数呢!”
郑文公点头称是,决意离开首止。
孔叔继续谏道:“当年北杏会盟时,宋君御说因为擅离盟会,遭到齐国等讨伐,现在宋君御说正在首止。如果我们脱离盟会,齐国定会追究我们。那样,郑国将怎么办?”
申侯说:“我们一走,其他诸侯国必定起疑。有了猜疑,齐国发起的盟会就会散伙,我们不就没了弃盟会而擅自行动的罪名了吗?”
郑文公很欣赏申侯的见解,于是不听孔叔的劝说,率人悄然离开。
郑文公的不辞而别,让齐桓公大为光火,他决定以周太子姬郑之名讨伐郑国。上卿管仲谏道:“凡做出有悖常理事情的人,非头脑发昏即有恃无恐。君上您想过没有,郑国君臣突然离盟而去,必定是得到了周天子的授意。一人离盟不足以毁坏整个拥立太子大计,盟约应该照旧举行,否则岂不功败垂成落入周王室和郑国所希望的境地?讨伐郑国还是要等上几天!”齐桓公点头同意,决定加快会盟进程,歃血为盟。
仍在首止的诸侯共有七个:齐、宋、鲁、陈、卫、许、曹。诸侯歃血完毕,周太子姬郑赶紧降阶作揖,感谢众位诸侯对自己的支持,表明自己将不会忘记大家的恩德。
第二天,首止会盟解散。因首止在卫国境内,齐、卫两国君主亲自把周太子姬郑送出卫国国境,然后各自返回。
且说郑文公听说齐国等诸侯国继续会盟,并计划讨伐郑国,遂生悔意,不由埋怨自己做事鲁莽。因为心虚害怕,郑国一时不敢从楚。
话说楚成王闻听郑文公擅自离开首止之盟,高兴地说:“楚国得郑矣!”楚国大夫屈完在旁,向楚成王奏道:“郑国大夫申侯原是楚臣,好财且见风使舵。如果送其重礼,则其必为我所用。”楚成王听信屈完,遂遣使通于申侯,欲与郑修好。
郑国大夫申侯见楚国如此重视自己,便一改往日恨楚态度,私下里悄悄对郑文公奏道:“天下只有楚国才能和齐国相抗衡,如果不向楚,齐、楚两国皆视郑为仇,那么郑国就危险了。如果向楚,则上应周王之命,一旦齐攻郑时,楚必定来救,那样就能保住郑国的平安。”郑文公相信申侯所言,遂不再忌讳齐国,派遣申侯到楚国致意。
再说齐桓公恨郑叛盟,就率同盟诸侯伐郑,包围了郑国的新密。
此时,郑国大夫申侯正在楚国,对楚成王说道:“郑国之所以愿意归服楚国,是因为只有楚国才能抗衡齐国。如果楚不救郑,我无辞以复命也。”楚成王和众臣商议,决定伐齐之盟国许,以解郑国之围。
楚成王亲自率兵征伐许国,齐桓公闻许国被围,便离开郑国去救许国,郑围遂解,许国也得救。
郑国大夫申侯归郑,自以为有不世之功,洋洋得意,指望加封受赏。不料,郑文公认为虎牢之赏,已经过分,便不再加赏。申侯因此心里不高兴,嘴上牢骚不断。
第二年,齐桓公率领同盟诸侯大军又一次讨伐郑国。郑文公抓紧派大夫申侯去向楚国求救。这时的申侯照旧一肚子意见,还没到楚国,就以突患急病为由返回郑国都城新郑。这一次,郑国吃不消了。齐桓公所率盟国大军攻到了新郑城下。
此时正是春天,杨树刚刚吐出嫩黄的树叶,非常好看。大夫孔叔进谏道:“狂风刮来,一年生的杨树不会折断,因为它柔软;五年以上的杨树也不会折断,因为它足够坚硬;那些折腰的都是三四年的树,因为它既不服输又不够坚硬。国家也是如此,因为既不强大,又不低头服软,所以就会被强国灭亡。现在郑国危险了,因此请君上向齐国请罪,以救郑国。”听了孔叔的话,又看到盟国大军在自家门口,郑文公心里恐慌极了。
此时,远在百里之外的陈国大夫辕涛涂异常兴奋。当年,他被不讲信义的郑国大夫申侯所害,为了报复申侯,辕涛涂预先埋下了“干柴”,如今,他可以把这“干柴”点燃了。辕涛涂就给郑文公去信说——
申侯此前以国媚齐,而得虎牢之赏。他把虎牢城墙筑得高大美观,不是为别的,而是为将来叛乱作打算。虎牢,地势险要。当年郑庄公不将虎牢封给公子叔段,正是因为此。今申侯又以国媚楚,使郑国负德背义,自召干戈,祸及社稷。如果郑国灭亡了,申侯就会在虎牢自立为君。请杀申侯,则齐兵可不战而退。
郑文公此时正为首止逃盟引起各路诸侯两度入侵而后悔,看完陈国大夫辕涛涂的信后,便将称病的大夫申侯叫来说:“以前你劝说寡人背齐投楚,还说齐国进攻,楚国会来救郑国。现在齐国已经攻到郑国都城下了,楚国援兵在哪儿?”申侯想申辩,但郑文公不由分说,立刻下令将其杀掉。申侯以投机取巧发家,结果以投机取巧败身。申侯被杀后,郑文公派大夫孔叔为使向齐桓公求和。
在路上,孔叔不由叹道:“这些年来,郑国就像个陀螺,齐国攻打,就向楚国求救;如果楚国攻打,就会向齐国求救。转来转去,非把国力消耗尽不可。”
郑国大夫孔叔拜见了齐桓公,一番和好言辞,加上孔叔素有贤名,齐桓公答应了郑国的和好请求,并决定各国诸侯在鲁国的宁母碰个面。郑文公因为擅离首止盟约,内心发虚,不敢前往,便派郑国世子姬华出席。
郑国世子姬华在去宁母的路上,想起了郑国的宫廷往事——
郑文公与夫人成姜生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立为世子的姬华,另一个是姬华的弟弟姬臧。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夫人成姜不久去世了。
却说郑宫里有一个燕国来的陪嫁女燕姞,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一位伟岸男子,手持一株兰花,对她说:“我是你的先祖,我会赐给你一个儿子,他将成为郑国未来的国君。”说完,把兰花一掷,就不见了。燕姞梦醒后,满屋皆香。这位女子的奇异之梦迅速在郑宫里传开,同伴忙不迭地道喜,贺她早生贵子,其实是嘲弄燕姞。
无巧不成书,当晚,郑文公入宫,眼光不偏不倚恰恰落在了燕姞身上,觉得她很可爱。很快,郑文公觉得气氛不对,婢女们暗自哂笑。郑文公忙问何故,她们就把燕姞的梦讲述了一遍。郑文公听完,开口就说:“这是好事呀,大吉之梦,寡人就来成全此等美事。”于是给燕姞一支兰花而让她侍寝。
一番亲热后,燕姞告诉郑文公:“妾的地位低贱,如果侥幸怀了孩子,兰花将为信物。”郑文公说:“好。”这一夜宠幸,燕姞果真怀孕。十个月后,生了个男孩,取名叫姬兰。
燕姞得宠,最难过的就是姬华。自己母亲已死,父亲又宠爱燕姞,难免将来自己的父亲不会改变主意,受燕姞梦的预示,立姬兰为世子。觉得自己的地位不保后,姬华就和上卿叔詹商议,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叔詹劝解姬华,做好本分之事,尽心尽孝。姬华不听,又去找大夫孔叔商议,孔叔以同样的话回答。碰了两个钉子,姬华很是不爽。
却说公子姬臧好玩,他用鹬鸟羽毛织成帽子,四处招摇。郑国大夫师叔看见了,便对他说:“公子您戴这种帽子有失礼仪,还是不戴为好。”姬臧愚钝,哪能听得进去?心里暗骂师叔管得也太宽了。姬臧跑到世子姬华那儿骂了师叔一通。
就这样,世子姬华对郑人称为“三良”的叔詹、孔叔和师叔都不满,以为他们支持姬兰。
郑国世子姬华在去宁母的路上想,人人都说盟主齐桓公乐善好施,远的不说,当前就刻意帮助周太子姬郑,自己见了他一定请他帮忙,除掉眼中钉。
到了宁母,郑国世子姬华拜见了齐桓公,屏退左右后说:“盟主您有所不知,郑国名义上是国君掌政,实际上由叔詹、孔叔和师叔三人把持朝政。上次首止父君逃盟,就是他们三人搞的鬼。要是盟主您能帮我除去这三人,郑国会一心一意臣服齐国。”
齐桓公之所以为盟主,自有他过人的地方,这过人的地方之一,就是他一般不敢独断专行,而是一心一意信赖管仲等大臣。他知道上卿管仲看问题比自己强,所以对于政事,齐桓公一般都是先和管仲商量再行实施。齐桓公哼哈一阵,敷衍一番郑国世子姬华。在送走他后,就将姬华所请之事咨询管仲。
管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不可。管仲奏道:“得罪一个人、一小帮人可以,但得罪一大群人、一个国家的人不可以。叔詹、孔叔和师叔三人,在郑国被称为‘三良’,如此社会威信的人,齐国怎么可以去杀呢?郑国世子姬华心思不正,实是造谣中伤。齐国不可与之为谋,毁坏霸主匡扶正义的名声。”齐桓公恍然大悟,派人以郑国内政不便干涉为由婉言谢绝了郑国世子姬华。姬华心胸狭窄,对齐桓公有了成见。
齐国上卿管仲很是讨厌心怀不轨的阴谋之人,就故意把郑国世子姬华的所作所为大肆散布。很快,这些对姬华不利的话语就传到了郑文公的耳朵里。
此时的郑国世子姬华还蒙在鼓里,见到父君郑文公,又编织了弥天大谎,殷殷相劝郑文公改亲齐为亲楚。听完姬华的讲述,郑文公勃然大怒,一顿痛骂,把姬华幽禁起来让他好好反省。
世子姬华诚惶诚恐,预感大事不妙,不由心里道:“这样在幽室中长居下去,说不定国君之位就泡汤了。”于是开始挖墙,想打开一个洞逃遁,但还没挖几下,就被小吏报告给郑文公。
郑文公很生气,当即赐毒酒让世子姬华自尽。姬华弟弟姬臧得知哥哥被杀,心里胆怯,带着鹬鸟羽毛帽子疯疯癫癫,被郑文公看到了,大声呵斥。吓破胆的姬臧赶紧往宋国跑,在半道上被愤怒的郑文公派人击杀。
经过这么一折腾,郑文公不敢再有扶持王子姬带、依附楚国的心思,下定了依附齐国的决心,写信给齐桓公,表达了拥戴盟主的意愿。
就在这一年冬天,周惠王病入膏肓。太子姬郑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心,虽然自己被天下诸侯“公认”,但并没得到父王的赏识,弟弟姬带才是父王首选的接班人。太子姬郑赶紧派人向齐桓公告难。
就在等待齐国相助的时候,周惠王驾崩,太子姬郑派人严守王室内宫,密不发丧,以防有变,同时再派人星夜疾驰齐国,请齐桓公前来救急。
齐桓公不忘前约,在洮地大会诸侯。在齐桓公的安排下,齐、宋、鲁、卫、陈、郑、曹、许八国,派遣使节和大军前往洛阳。这八国大军,旌旗猎猎,以朝见天子之名,阵列洛阳城外。
周太子姬郑赶紧派人出城慰劳八国大军,随后将周惠王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天下诸侯使节来得正好,旧王已逝,新王即将继位。吊旧王贺新王,八国诸侯使节一次全做了。这下可就害苦了王子姬带,眼睁睁地看着各诸侯国拥着太子姬郑风风光光地登上王位。一切皆成事实,姬带也就打消了当王的念头。姬郑顺利成为周朝的新天子,即周襄王。
周襄王即位后,派太宰孔赐齐桓公文武胙、红弓矢和大辂车,以表彰其功。
齐桓公召集各国诸侯大会于葵丘,举行受赐典礼。在典礼上,太宰孔依周襄王之命,说齐桓公年老德高,不必下拜受赐。齐桓公想听从王命,上卿管仲从旁进谏道:“周王虽然谦让,臣子却不可不敬。”齐桓公于是答道:“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怎敢贪王命而废臣职?”说罢,齐桓公疾走下阶,再拜稽首,然后登堂受胙。众诸侯见此,皆叹服齐桓公有礼。齐桓公又重申盟好,订立了新盟——葵丘之盟。盟约规定:凡同盟诸侯都要和好,不要乱筑堤坝壅塞水流,不要阻碍粮食流通,不要废黜世子,不要以妾为妻,不要让妇人参与政事,不要擅杀大臣。这是齐桓公霸业的顶峰。经过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加上其他的会盟,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先后主持了三次武装会盟、六次和平会盟,还辅助周王室一次,故世人称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葵丘会盟后,公子卫开方等势利小人日日予以盛赞,齐桓公越来越骄傲。他戴高帽,穿紫衣,着狐裘,系大带,甚至连喝水都不喝普通白开水,而只喝桂花汁。
这日朝会,齐桓公对众臣说:“寡人向南打到召陵,向北打到令支、孤竹。这些年来,寡人三次武装会盟、六次和平会盟,并定当今天子之位。世人说祖先尧、舜、禹伟大,现在寡人和他们有什么两样吗?寡人想在泰山封禅。”
大司直鲍叔牙劝谏道:“所谓封禅,其实应该分开来讲,封泰山、禅梁父。五岳之中,泰山为首。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报天之功,称封;在泰山脚下的梁父山上辟场祭地,报地之功,称禅。这是古代帝王的最高大典,而且只有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或者在久乱之后,致使天下太平,才可封禅天地,向天地报告重整乾坤的伟大功业,同时表示接受天命而治理人世。据老臣所知,最近的一次封禅大典是周成王搞的。此后数百年,没有一个周天子敢封禅,皆因为功业不够。君上您只是一个诸侯,如果僭越礼教而行封禅,是大逆不道之举,也是齐国尊王事业的大倒退,不可搞。真要搞起来,必定会造成诸侯离心、群起而叛齐的不利局面。”
齐桓公已被公子卫开方等人捧得迷迷糊糊,此时说道:“夫子您以前说什么话,寡人都听,偏偏这次不听。”
上卿管仲心想,要想劝住齐桓公,只有让他知难而退,便上前奏道:“封禅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黄土高坡产的优质黍禾做供神的祭品,江淮地区产的三脊青茅做拜神的席子。除此外,还得事先有祥瑞之兆,如东海比目鱼跳跃,西土比翼鸟齐飞,凤凰降临,麒麟显世,一共出现十五种祥瑞才行。现在什么征兆都没有,倒是荒草乌鸦一大堆。这样就去封禅,会被天下耻笑的。”齐桓公一听封禅这么麻烦,便只好作罢。
过了几天,齐桓公又在朝上说:“寡人欲铸大钟,昭显寡人之名,各位看如何?”
上卿管仲笑而不答,大司直鲍叔牙忍不住谏道:“请允许老臣直言,铸大钟必先有大仁、大义、大武、大文。以前,公子姜纠比您岁数大,君上您不让,非仁也;背离先君姜太公之言而侵鲁境,非义也;齐鲁盟会,被一剑吓住,非武也;小妾不离怀抱,非文也。当今天下,凡不能自知者,无天灾必有人祸。请君上您明辨事理,放弃铸大钟的想法。上天在上,君臣处下;君臣所言,天必闻之。”鲍叔牙几十年不变色,依旧烈骨铮铮,历数齐桓公之过。
齐桓公闻言,顿觉无地自容,连忙惶恐地说道:“夫子敢言,真是社稷之福也。寡人有过,辜负教诲,侮辱社稷。今后,寡人一定严格要求自己。”
齐桓公从恶如流,从善也如流。师傅鲍叔牙一阵当头棒喝,让他想到了先君姜太公和鲁国先君周公姬旦立下的誓言:世世代代、子子孙孙互不侵害,可后代们却屡屡挑起战端;又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自高自大。齐桓公一再表示坚决改正。为了随时反躬自省,他命人在自己座席右边放置了一个攲器。这攲器,乃是一种奇特的盛酒器,空着的时候往一边斜,装了大半罐则稳稳当当地直立起来,如果装满了则一个跟头翻过去。齐桓公把攲器放在座右,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骄傲自满,自满就会翻跟头,这便是座右铭的由来。
几日后上朝,齐桓公恭敬地向大司直鲍叔牙说:“夫子,寡人去掉了自恋、自大,这样齐国就无忧了?”
耿直的鲍叔牙奏道:“市井有歌谣说,齐国有三难,一难去栋梁,二难去阳光,三难去宫墙。请君上三思。”
齐桓公知道这是隐语,便问:“这一难、二难、三难,暗指什么?”
鲍叔牙不答。
齐桓公问上卿管仲,管仲奏道:“臣想,这一难,指君上亲近小人、女人,而远离士人,让国之栋梁倾斜。这二难,是指君上您常常出去游玩,让臣民渐失上进之心,军民懈怠,好似禾苗失去阳光。这三难,是指君老而未置世子,这必引起宫墙之祸。”
齐桓公惊起一身冷汗。当务之急,是解决第三难。齐桓公顾不上择定吉日,就在宗庙里举行仪式,立长子姜昭为世子。
却说为齐桓公创立霸业而呕心沥血的上卿管仲病重了,齐桓公亲自去探望他,询问他谁可以接替上卿之位。
管仲颤巍巍地说:“君上应该是最了解臣下的。”
齐桓公欲任大司直鲍叔牙,管仲诚恳地说道:“叔牙是君子,但他善恶过于分明,见人之一恶,终身不忘,这样是不可以为上卿的。”
齐桓公又问:“易牙怎样?”
管仲说:“易牙为了满足君上的要求而不惜烹了自己的儿子以讨好国君,没有人性,不宜为上卿。”
齐桓公又问:“开方如何?”
管仲答道:“开方舍弃了千乘之国公子的地位,屈奉于君上,他心中所求的必定过于千乘之封。君上应疏远这种人,更不能任其为上卿了。”
齐桓公又问:“易牙、开方都不行,那么竖刁怎样?他宁愿自残身肢来侍奉寡人,这样的人难道会对齐国不忠吗?”
管仲摇摇头说:“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违反人情的,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真心忠于齐国社稷呢?请君上务必疏远这三个人。假如宠信他们,齐国必乱。”
齐桓公面露难色,心里嘀咕:“仲父你早知道他们是祸害,干吗不想办法早将他们除去?现在才说,难道要寡人割心头之爱?”
管仲猜中了齐桓公的心思,叹道:“老臣以前不说,是为了让君上您情绪愉快。他们三人好比是洪水,老臣就是这洪水的堤防,不会让他们泛滥。如今堤防将去矣,将有横流之患,所以请君上一定让他们远去。”齐桓公这才明白了管仲的苦心。
此时,宁戚、宾胥无、王子成父等一班老臣都已离世。齐桓公又问谁人可以接替上卿之位,管仲推荐了为人忠厚、一直从事外交的大司行隰朋,说隰朋可以帮助国君管理国政。齐桓公含泪答应,接着又问:“仲父还有何言?寡人必一一谨从。”管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闭上双眼,黯然而去。管仲静静地走了,正如他静静地来。齐国将管仲葬于临淄牛山北麓,伴随管仲而去的是他的无数牵挂,而管仲奉献给人间的是他的简单而且实用的“出入”学问。
仲父去了,齐桓公顿时觉得心里像被挖了一块肉,痛楚遍及全身。他失去了内心强大的支撑,也失去了勇敢与力量,一股无助的感觉渐渐弥漫上来。这就是真正的痛苦与孤独,它们会让内心撕裂,将一切化为虚无。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齐桓公经常令宫中内侍吹起牛角,自己则奏号钟与之呼应。牛角声声,琴音悲悲,闻者无不被感动得泪泣如雨,莫能仰视。在琴音中,齐桓公想起了号钟的原主人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齐桓公叹道:“唉,高山流水,美则美矣,但唯一的知音已不在人世了,这琴还弹给谁听呢?”齐桓公便将号钟永远封存,以纪念他永远的仲父。凡是人的遇合,自有定数,往往仇雠后成知己,以至亲密无间、绝对信任,管仲与齐桓公就是如此。
且说易牙听说管仲与齐桓公的临终对话后,心里恼恨管仲,便去挑拨大司直鲍叔牙,说管仲阻止齐桓公任命鲍叔牙为上卿。鲍叔牙笑道:“管仲荐隰朋,说明他一心为齐国社稷考虑,不存私心偏爱友人。现在我做大司直,驱逐佞臣,正合我意。如果让我当政,哪里还会有你们的容身之处?”易牙讨了个没趣,深觉管仲交友之密、知人之深,灰溜溜地走了。
齐桓公也是心如明镜,管仲临终前那些苦口婆心的劝告,他句句都听了进去。齐桓公很快就将竖刁、易牙、卫开方三人罢官驱逐,整个世界顿时清静了。隰朋接替管仲担任上卿后,果然不负众望,但他不久就去世了。齐桓公这才明白管仲临终推荐隰朋时为什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原来是担心隰朋的寿命呀!一年后,耿直的大司直鲍叔牙也去世了。